于“穿插藏闪”中尽显艺术匠心——《海上花列传》叙事结构分析

于“穿插藏闪”中尽显艺术匠心——《海上花列传》叙事结构分析
2007年第l0期
总第169期
兰州学刊
LanzhouXUekan
No.1020o7
Genera1.No.169
文学研究?
于"穿插藏闪"中尽显艺术匠心
《海上花列传》叙事结构分析
李爱红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摘要]《海上花列传》的叙事结构由作者韩邦庆在例言中总结为"穿插藏闪".文章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分析了这一叙事技巧
在小说中的具体运用:由具结构价值的人物作为外在纽带沟通叙事单元;用"穿插之法"使叙事线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形成结构
上错落有致,摇曳变化的审美效果;大量的"背面文字"使情节前后照应,结构更为严谨细密,在"藏闪"中流露出曲折的含蓄美.这一
结构方法是从传统小说技巧中幻化而来,但其创造性的灵活运用成为小说的一大艺术亮点.
[关键词]叙事结构;穿插藏闪;叙事单元;叙事线索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3492(2007)l0—0193一o4 作者简介:李爱红,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典文学专业博士生.
《海上花列传》以晚清上海妓院为中心,记录了从"台基",
"花烟间","幺二"到"长三书寓"各类妓院的三十多位烟花女子
的Et常生活片段,同时还写了与她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嫖客,有
地痞无赖,车夫小贩,也有文人骚客,富豪官绅,加上老鸨,仆役,
共涉及一百多人.妓女与嫖客的关系,妓女与老鸨的关系,主人
与下人的关系都是分别独立,互不相联的,将这样庞大而又零碎
的人物,事件谱系编织得井井有条且具有文学的审美意味,并非
易事.因为这不是每个人物故事的依次实录,而是对Et常琐事
进行高度审美化的点化,转化和剪接,即运用各种叙事技巧"结构"小说的过程.
对于《海上花列传》的叙事结构,作者韩邦庆曾在例言中写
道: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
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竞接连起十余波,
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部并无一丝挂漏;
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
会得之.此穿插之法.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如何缘故,急
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
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
字.此藏闪之法也.
这一断语成为后人分析《海上花列传》叙事结构时不可忽视的准则,既为研究者提供了方便,也在某种程度上把研究者带入_r囿
于成规的误区.如果从这段文字中走出来,站在小说之外,将其
与六部"奇书"并观之后,再来咀嚼这段话,就会体味到其中的深意.
首句的"脱化"一词用得恰到好处:韩邦庆不是完全模仿,借
鉴《儒林外史》"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的缀段式结构,而是技巧
的脱胎,化用.《海上花列传》与《儒林外史》都是人物合传,都
有如何安排人物进场,退场,如何将众多人物合为一传的组织结
构问题.吴敬梓对人物的进退场和人物事件的首尾交待都是经
过深思熟虑,巧妙安排的,如运用预叙,倒叙的手法在理清人物
故事的发展脉络的同时,使结构更为紧凑,这也正是韩邦庆从中受益之处.但是仅凭几次预叙,倒叙,诸多纷纭复杂的人物,头
绪各异的事件,是难以在有限的篇幅内条清缕析地展开的,而不得不将没有任何内在联系的情节拼贴在一起,连缀成长篇,这也正是《儒林外史》这部杰出的讽刺小说的遗憾.韩邦庆在创作过程中为避免这一弊病,仅仅化用了将多人合为一传的宏观指导性技巧,而在具体操作细节上则运用了他颇为得意的"穿插藏闪"之法.
《海上花列传》的结构之道在于真实,全面地揭示晚清上海
妓女的生存状态."真实"就意味着不厌其烦地描摹琐碎,重复,
乏味的卖笑生活的送往迎来,"全面"则表示要涵盖脾气性格,命运遭际不同的各类人物.一座青楼就是一个独立的"家庭",每
个家庭成员的地位,角色不同,在各自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然而,除了出局时在台面上见面打个招呼,同为天涯沦落人的青楼女子们之间很少有或亲或疏的私人关系.如何将这些互不关联的独立故事沟通在一起,使之成为一个浑然一体的,富有生命感的叙事体制是小说创作的关键所在.首先要选择极具结构价值的人或事来架接时间,空间坐标,把散处于不同"家庭"中的共时性事件,兑换为语言艺术的线性时间上的纵横交错的相关事件.在《海上花列传》中最具结构价值的人物当属洪善卿和齐韵叟,最具结构价值的事件是吃酒叫局.
洪善卿是一家参店的老板,他精于世故,油滑老道,在把势
场上凭借左右逢缘的本事,在三教九流的朋友中赢得了较高的威望.他也经常理所当然地充当"掮客"的角色:为朋友介绍生
意赚取中介费;调解朋友与相好之间或妓院内部的矛盾,也会从中渔利.通过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穿针引线,精彩纷呈的
人物故事也就可以顺势登场了.在小说首回中,洪善卿就带到
上海谋生的外甥赵朴斋见识"堂子倌人",随之赵朴斋的同乡张
小村,"聚秀堂"的陆秀林,陆秀宝姐妹,常客庄荔甫以及堂子里
的娘姨,外场都纷纷出场;即使去相好那里"打茶会"∞他也会顺路去朋友王莲生的相好沈小红那一趟,借以引出王,沈之间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他短短一两个小时的"打茶会"就把相好周双珠家的新旧讨人双玉,双宝的利害冲突,娘姨阿金和外场阿德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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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的家务矛盾牵出端倪;在前后相连的两个酒局上,他就遇到了当时上海滩上有名的浮浪弟子:罗子富,王莲生,葛仲英,朱蔼人,陈小云,汤啸庵,吴松桥等;当然还有随同出局的几大红倌人:蒋月琴,黄翠凤,沈小红,吴雪香,林素芬,孙素兰…….仅仅
四回的篇幅内洪善卿就几乎引领出了小说的所有主要人物,但这只是人物的列举,还如一团乱麻交织在一起.如何将他们有条不紊地编排成一个整体,还需要洪善卿的不断"串通".他非
常乐于做媒人:小说第一回中他带赵朴斋到聚秀堂认识了清倌人陆秀宝,从此开始了贯穿全书的赵家兄妹的故事.先是赵朴斋被秀宝洗尽钱囊,后改做"花烟间"的王阿二,又因争风吃醋被流氓无赖打伤,从此流落为车夫.洪善卿的一封家书把赵朴斋的母亲洪氏和妹妹赵二宝带到了上海,便有了二宝被施瑞生引诱,堕落为娼,又被嫖客史天然骗得人财两空,最后被癞头鼋打得落花流水,才在噩梦中惊醒.第十七回,洪善卿为涉世未深的朱淑人叫了周双玉的一个局,并不断撮合二人.淑人和双玉渐渐情投意合,遂山盟海誓,要生死相随.当双玉得知淑人的家人为其订了婚约,便以死相要挟,幸好善卿从中"斡旋",才平息了这场风波.洪善卿还是一个相当称职的"调解员":王莲生与沈
小红,张惠贞之间的纠葛搞得莲生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他只好求助于善卿;惠贞调头②所需的家具,衣服,首饰由他代办;小红醋意大发,"拳翻张惠贞",也是由他来安抚,平息;莲生娶惠贞由他去操办;惠贞因不忠被赶出王府也少不了他的谋划.洪善卿牵引着众多故事的线索,平日里如路人一样做静静的旁观者,在
不经意间.他会站出来做一个恰当的"干预",让故事有一个合理的转机或收场.这样一个关健性人物的设置,不仅可以同时把
各类人物角色聚拢在一起,而无需依次说完一个再表达另一个, 还可以通过连接"干预"点,轻而易举地把握故事脉络.这种没
有操纵痕迹的操纵保持了生活本身的偶然,琐碎和错综.
洪善卿的结构价值在三十八回以后慢慢减弱,其核心地位
被豪绅齐韵叟代替.年逾古稀的齐韵叟富甲一方,有一座豪宅"
一
笠园".园内金碧楼台,蜿蜒游廊,自然山水一应俱全;"横波栏","大观楼","蜿蜒岭","香雪海","一笠湖"……各处景点美
不胜收,宛如一座世外桃源.有"风流广大教主"之誉的齐韵叟
喜欢邀众富商子弟带相好到一笠园玩乐,终日被老鸨软禁于青楼的姑娘在园内可以随意游玩,自由,快乐,因而常常乐不思蜀; 风流子弟拥有美人,美景,美酒,胜似神仙.不仅仅是一笠园的
美景吸引了众人,更多的是缘于齐韵叟的个人魅力他是那个
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快乐小国的太上皇,他的任何一个建议大家都会云集响应,因为这位"天真","恳挚"的太上皇时常有"好
白相"⑨的玩乐节目:七夕烟火会,行《四书》酒令,上海群芳拜姐妹,公祭李漱芳,题跋春册等等.在这里不需多加额外的组织安排,松散的嬉戏场面依然会井然有序,人们在玩乐过程中的一言一
语,一颦一笑都是最自然的人物写真.天生怜香惜玉的齐韵
叟还常常以护花使者的身份出现.他听说姚文君,孙素兰遭癞
头鼋纠缠,难以招架,就把他们接到一笠园避难;先后得知朱淑人,陶玉甫因相思之苦郁郁寡欢,也劝他们到园内散散心.所以
一
笠园内几乎天天门庭若市,宾朋满座,人们喜欢把自己的各种
恩怨故事带到园内,希望在齐大人的庇护下能化解各种不快.
洪善卿和齐韵叟的结构价值在于凭借他们的领头羊位置可
以自如地切割,整合叙事单元,起到了沟通叙事单元的外在纽带作用.他们之所以成为具有结构价值的人物,一方面是他们的
身份使然,另一方面还缘于作者为他们设置的操作平台:酒局. 晚清上海,在妓院吃酒叫局是极为常见的交际方式,祝寿,聚会, 谈生意都会首选在妓院摆台面.台面上的每个人都要写局票请个把妓女陪在身边,或唱曲解闷或陪笑代酒.出局也是妓女最
重要的日常工作之一,不仅可以与老相识加深感情,还可以认识新客人.这样,酒局就成为洪,齐两人连缀叙事单元的天然契
机.小说中不厌其烦地接连设置各种酒局,虽然每次吃酒的地点,人物不尽相同,但在结构中的作用却大致相似.有的提供故
事的引子,开始一个新的叙事单元.如第六回,王莲生在张惠贞
那里请客,席间罗子富叫了黄翠凤的局,翠凤冷淡敷衍一阵就转局走了,罗子富为此牢骚满腹,但听陶云甫讲了刚烈翠凤吞鸦片吓倒鸨母的传闻后,心里开始暗暗倾慕她,并私下里约朋友散席后到黄翠凤家.这本是为庆祝惠贞调头,升格(从"幺二"变为
"长三")的酒宴,翠凤却成了焦点人物,显然作者的用意是借酒
局开启黄翠凤与罗子富之间故事的序幕.有的酒局是一个综合信息台,将暂时隐现的几条叙事线索略表一番,使其明朗化,以
保持叙事的完整性.如在第二十五回,在庄荔甫请客的酒局上, 洪善卿跟荔甫提到二十四回中姚季莼夫人到卫霞仙那里相骂出丑一事,虽未来得及详述但已明姚季莼已不敢再做卫霞仙了;
客人施瑞生的在场将赵朴斋与陆秀宝决裂的原因补叙明白;原本以为赵朴斋离开上海的洪善卿从同席的张小村那里知道他并未离开;翻台到马桂生处时娘姨的迟到带来了新信息:宁波大户人家的小妾苏冠香因与正室不合逃出去做了妓女,被家人告到衙门,幸好被齐韵叟救出,现在跟随齐大人到了上海.仅仅七个
人参加的酒局就将四条独立的线索自然并置在一起,既最大限度地节省了叙述文字,也使断续发展的故事情节具备了顿挫感,
完整性.小说中涉及了近五十次酒局,但很少描写主人如何劝
酒,客人如何豪饮,妓女如何代酒的场面.吃酒似乎仅仅成了大
家聚在一起的一个借口,读者所期待的是酒局上新故事的发生,
老故事的进展,尤其关注前文留有悬念的故事,希望参加酒局的
明眼人或当事人点破其中的原由.所以酒局是作者组织全文的
法宝,除了必要的酒局外,可以根据结构需要及时安排适宜的吃
酒机会,在这些凝固的时间横切面中,有诸多的人事线头时沉时浮,虽然像是日常生活的小插曲,却构成了妓女生活的全部内
容.
洪善卿,齐韵叟,酒局是作者为了自如地操纵叙事结构,使
叙事单元相互之间连接紧凑,结构严密,而选取的三个辅助工
具.这应当是韩邦庆从前辈那里学来的一种便捷的结构技巧.
《三国演义》中为同时照应魏,蜀,吴三方面而起用的探听行为; 《金瓶梅》里能够联络众人的酒宴都是多次出现的极具结构价值的情节设置,作者可以此在粘合叙事线索,衔接分属不同情节系
列的人物的同时,淡化故事发生的巧合性,情节转折的突兀性,
以寥寥数语形成自然过渡.然而这一技巧毕竟只是外在的辅助
性工具,全凭它来疏通各个叙事单元,未免有些纤弱,必须有内
在的连锁关系,作为关键的结构之法.在《海上花列传》中这一
内在的连锁关系即指"穿插藏闪".
所谓"穿插"是指叙事线索的纵横交错.庞大的人物谱系,
纷繁的故事线索不允许作者按时间顺序或空间位置一一完整讲述,这就需要整合异时异地的故事,使其交替进行,在此起彼伏
中保持每一个叙事单元的完整,统一.《海上花列传》六十四回, 有近三十条独立的叙事线索,但没有一条叙事线索是一次性完
整叙述出来的,总是始于其他故事线索的正在发展中,暂时中断
于另一故事的开始,如此反复,最后依旧止于多条线索纵横交错
第10期于"穿插藏闪"中尽显艺术匠心195
之中,没有一丝挂漏,形成"文如常山蛇然,击首则尾应,击尾则
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的绝妙结构形态.在小说第三回中
出现了五条叙事线索:在聚秀堂,赵朴斋为讨好陆秀宝要请在场的洪善卿等人吃酒,由于时间太早,所以大家都分头去忙自己的事情顺便帮朴斋请客人,这条线索就暂时中断.接叙的是沈小
红与王老爷(此处还没点出王老爷即为王莲生)关系似乎不太融洽,这是由洪善卿顺路找王老爷引出的,王老爷不在沈处,叙事线索随即切断,转到了善卿与相好周双珠那里.两人的对话透
露出他们之间夫妻般的情谊,对话却很快被娘姨阿金与外场阿德保夫妇的吵闹声打断,叙事焦点顺势转移到这两人身上.两
人的嚷骂在双珠的呵斥声中停下来,善卿一句"阿金有几花姘头嗄?"为这个叙事单元带来了新的生机,双珠为息事宁人故意把话题转到了即将进门的新讨人身上."正说时""新买的讨人来了",善卿为她起名为周双玉,离开时他看到讨人周双宝为给新讨人腾房被赶到楼下,正在伤心地"淌眼抹泪"——双玉和双宝的矛盾初见端倪,但随着善卿略劝几句离开后,这条线索也就暂时搁浅了.接下来又重新回到赵朴斋请吃酒的叙事单元中,席
间洪善卿又接到一张请客票头,无奈告罪先行,至此,这个叙事单元完全结束,也标志着它所分属的赵朴斋沦落上海的这条线索再次隐没.在短短一回中就接连引出了五条叙事线索,如此
频繁的线索转换却没有留下丝毫转折痕迹,一切如顺水推舟般轻松自如.可见作者对情节的转换,粘连技巧运用得相当娴熟. 韩邦庆在小说中最常用的是脂砚斋在《红楼梦》(庚辰本,己卯本)第二十回总评中提到的"重作轻抹法",即不惜笔墨地描写每一个重要生活场景或具体事件,用场景中有关的人物语言,行动,自然妥帖地抹去前者,过渡到另一场景或事件,形成浑然一体的网状叙事结构.例如第二十回"问失物瞒客诈求签,限归期怕妻偷摆酒"主要写了两件事:李实夫新做的妓女诸十全到庙里烧香,求得一"医来疾病除"的中平签,实夫看过后,问她得了什
么病,可以帮她请医生,十全为了留住客人隐瞒了自己的病情. 后半部分写惧内的姚季莼在卫霞仙处请客,因怕晚归遭妻责骂, 一
再要求早入席,而被众人取笑.两件事情主人公不同,似乎很
难联系到一起,但作者用了这样几句话:
饭毕,李实夫欲往花雨楼吸烟,诸十全虽未坚留,却叮嘱道:
"晚歇早点来,该搭来用饭,我等来里."实夫应承下楼.诸三姐
也赶着叮嘱两句,送至门首而别.实夫出了大兴里,由四马路缓步东行,刚经过尚仁里口,恰遇一班熟识朋友从东踅来,系是罗子富,王莲生,朱蔼人及姚季莼四位.李实夫不及招呼,早被姚
季莼一把拉住,说:"妙极哉,一淘去!"李实夫固辞不获,被姚季
莼拉进尚仁里,直往卫霞仙家来.
于是,非常合情合理地将前一个故事场景"抹"去,转到了"摆酒"场面上.再如第二十八回"局赌露风巡丁登屋,乡亲削色嫖
客拉车",虽然题目仅提到两件事,但正文有四个完整的叙事单元:第一个是王莲生在张惠贞家请完客后又去沈小红那里重续前缘,最后作者用这样一句话"抹"去它:"次日初七,十二点钟,
来安领轿来接.王莲生吃了中饭,坐轿而去;干些公事,天色已晚,再到沈小红家点卯,然后往公阳里周双珠家赴宴."第二件事便是洪善卿在周双珠家请客,席间看到对过楼上巡捕捉赌,扰乱众人酒兴,所以早早地就"饭罢席终,客行主倦","洪善卿不甚舒服,遂亦辞了周双珠归到南市永昌参店歇宿.次日傍晚,往北径至尚仁里黄翠凤家."这样又过渡到第三件事:洪善卿应罗子富之约到黄翠凤家吃酒,在翻台到金爱珍家的途中看到了沦为车夫的赵朴斋,"气得发昏,立在街心,瞪目无语.那陈,汤两把车
已自去远,没人照管,幸而随后十肩轿子出弄,为跟轿的所见,阿金,阿海上前拉住善卿,问:'洪老爷来里做啥?'善卿才醒过来,
并不回言,再喊一把东洋车,跟着轿子到了东棋盘街口停下来, 仍和众人同进绘春堂."接下来自然可以叙述金爱珍倾心应酬,
却因过于热情而频遭巧珍嗔怪.作者不惜笔墨地详细描写了几乎没有任何关联的四件事情,每次只用简单的几句话把前一个情节轻轻抹掉,不知不觉间将读者带入另一个故事中.无论结
尾还是开始都没有任何丝毫牵强,因为那都是符合生活逻辑的常见的生活场景和人物的日常言行.,
"穿插之法"的运用使叙事线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形
成结构上错落有致,摇曳变化的审美效果.故事的来龙去脉在
有断有续,错综变幻的叙述中逐渐清晰起来,既免掉了阅读长篇的累赘,也能始终保持读者的阅读兴趣.其实,这一巧妙的结构
之法在"奇书文体"中已被多次使用,而且小说评点家们也已注
意到这一技巧,提出了几种不同的命名.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曾说过:"有横云断山法;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打大名城时,忽插出截江鬼,油里鳅谋财
倾命事等是也.只为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也有过类似的论述:"《三国》一书,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文有宜于连者,
有宜于断者.如五关斩将,三顾茅庐,七擒孟获,此文之妙于连
者也.如三气周瑜,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此文之妙于断者也.
盖文之短者,不连叙则不贯穿.文之长者,连叙则惧其累坠,故
必叙别事以间之,而后文势乃错综尽变."脂砚斋也曾指出《红
楼梦》(甲戌本,第六回)"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显然韩邦
庆的"穿插之法"与这里的"横云断山法","横云断岭,横桥锁溪"是同出一辙的,虽然使用的目的,方式不尽相同,但都是将一
个完整的叙事单元或情节系列从中截断(一次或多次),以插入
另一故事情节,保证结构完整的同时,实现审美上的更高要求.
韩邦庆之所以选择这一结构之法作为贯穿全书的基本结构技巧,除了它所能达到的美学效果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海上花列传》最初是以报刊连载体面世的,读者每隔一月或半月(《海上奇书》曾由月刊改为半月刊)才能读到一回,如果不同
时展开多条线索,并于叙事单元的结尾处设置悬念,是难以吸引读者兴趣的,刊物的商业利润也就无法保证.所以"穿插之法" 的使用是作者的明智之举,不仅考虑到作品作为连载小说会产生的种种不便,还能兼顾作品作为一部完整的小说所必需的统一
,连贯的紧凑结构.这不是简单的套用,照搬前人的结构技巧
所能做到的,这里的"穿插之法"已带有明显的个人色彩,或者说是《海上花列传》所独有的特点.
如果完全按照生活本来的面貌安排叙事结构,虽然能够自
然出现叙事线索的交织,情节场面的转换,但往往会因一切尽在意料之中而流于庸俗,直白.完整的结构要求没有一丝挂漏的叙事,然而,如果每一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不给读者留任何想象的空间,小说会变作新闻报道而失去文学意味.《海上花列传》因"藏闪之法"的运用而免去了这些弊病.
每一次品读《海上花列传》都会有新的收获,豁然开朗之感
常常会不期而至,这源于小说中大量的背面文字需要在反复的阅读中慢慢体会,推敲.比如小说中常常有疑问的一个情节是第八回罗子富以拜匣为抵押保证自己用情专一,而博得黄翠凤的"芳心",当晚即在翠凤房里留宿,翠凤却很晚才归房同子富安
l96兰州学刊总第169期
睡;第二天,天色尚早子富就见她已梳好头,脱换完衣服.费尽
周折才套牢的大户客人第一次留宿,翠凤不仅没有格外殷勤,反而晚睡早起,这不禁让人纳闷.如果注意到第四十九回写翠凤赎身,调头,结尾处有这样一句话:"凡事大概就绪,翠凤安顿子
富在房,踅过对过空房间,打发钱子刚回家."就不难想到翠凤的晚睡早起应当是在陪钱子刚.此后黄翠凤赎身,罗子富被诈等事都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头脑简单的罗子富只是黄翠凤的摇钱树,钱子刚才是她真正的贴心恩客.这种藏在字句之间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