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中篇 罪与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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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鄂梅:中篇罪与罚(上)
文| 姚鄂梅【编者】一个倾心照顾弱智弟弟著名的好哥哥,他做过无数的好事,甚至举报肇事逃逸的父亲,他是一个本硕博连读的好学生,但他却杀了同学。
罪与罚的边界在哪里?他的愤怒来自哪里?在他寒风凛冽的成长过程中,隐秘的真相又是什么?
罪与罚
1十字街口第一个拐弯处,中心医院与两家银行大楼之间,有一个终日弥漫着甜香的水果行,那是我开的,那里集中了全市品种最齐全的时鲜水果,如果有人想要买个体面的果篮去探望病人,或者哪个单位要布置会场接待贵宾,非去我的水果行不可。
这里面有些奥秘。
任何生意都有它的奥秘,哪怕只是简单地卖卖水果。
最开始它是一个摆在三轮车上的流动水果摊,那时我十九岁,刚刚摘下县一中的校徽。
三年过去了,流动水果摊变成了有两个门脸的水果行,人人都羡慕我行运早,做事顺,我笑嘻嘻地回赠一句:“托您的福啊!”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尖利的外壳包着一颗柔软的心,一种是柔软的外壳包着一颗尖利的心,我大概是后一种人。
这种人适合做生意。
这是我的中学同学易清说的,他没做过生意,他现在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
他可是个相当了不得的家伙,当年曾是我们这里的高考状元,远近闻名的好学生,从
初中开始,“向易清同学学习”的巨大横幅,就一直挂在一中校门口。
毕业那天,拍完合影后,我和易清一起往回走,多年来,我们一直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我说:“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去学做生意了。
”谁都看准我升学无望,我自己更是早有准备。
易清说:“从此你就海阔天空了。
”他没有替我伤感,反而有点神往,他看上去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说:“不管你走到哪里,不要忘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哥们。
”他狠狠捶了一下我的肩。
我们的朋友关系从初一那年就建立起来了。
易清的弟弟易澈,那个外表俊秀的弱智儿,在放学路上被几个小家伙死死扭住胳膊腿,另一个捉住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大笑着要往他嘴里塞。
我最见不得这种以多欺少的把戏,更别说易澈是个有问题的孩子,便冲过去,三拳两脚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事后易清知道了这事,他找到我,只说了声谢谢,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从那以后,我们这两个花名册上一头一尾的名字,就越过全班四十三个学生的脑袋,不由分说靠在了一起。
易清曾经想要帮我补习功课,他说我其实很聪明,但我谢绝了,我那时就知道,我志不在此,我对考卷和分数根本不感兴趣,宁肯去钻研自行车轮为什么跑着跑着会偏向,宁肯去大街上观看那些吵架打架的场面,也不愿一个人闷声不响地钻研书本,我一看见书本就昏昏欲睡,再坚持一会就头疼欲裂。
易清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他本来可以去上北京的大学的,但他说:“我走那么远,家里
怎么办?”他家的确情况特殊,除了弱智儿弟弟,还有一个正在劳改农场服刑的父亲,这是我最敬佩他的地方,自私自利没良心的儿子多了,而且他有理由先去奔自己的前程,再回过头来眷顾家人,但他没有那样做。
我以为易清上了大学,我们的关系会慢慢淡下来,最终不知不觉地断掉,事实上正好相反。
第一学期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介绍了他的学校,还有他的专业。
第二学期又写了一封,说他同学中有人家境特别好,“阔绰得让人生厌。
”还说大学老师不如中学老师负责,课一讲完,管你听没听懂,夹着教案,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第三学期的暑假,他多数时间蹲在我的店里,津津有味地观察我跟男人吹牛,跟漂亮女人调情,跟街混子打架斗狠,向穿制服的大拍马屁,他说他其实很羡慕我,我过的日子他一天也没过过。
我反过来说:“将来你的日子才是我想都想不到的。
”到了大三,易清有了手机,我们的书信就变成了短信。
作为对这份友情的回馈,我有时未经他允许,给他的手机充点值,他知道后大声嚷嚷,我说:“别忘了我现在大小是个老板。
等你将来毕了业,赚了大钱,就由你来付电话费。
”前两天,我在短信里告诉他,我要到省城来一趟,为一点生意上的事。
他回我说:“能不能让易澈跟着你来一趟?”当然可以。
我们挑了个周末,带着两瓶矿泉水上路了。
一路上,易澈无比兴奋,不时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窗外大呼小叫:“好长的桥啊!”“好高的楼房啊!”别看他外表已是个俊美
的小伙子,言谈举止却是个十足的小孩,可惜啊,如果不是五岁时跌了那一跤,我相信他现在又是一个当年的易清。
我们在易清的校园里见了面,易清上来拍了我一下,就搂着易澈不放手了。
易清这人就是这点好,不仅不嫌弃这个弟弟,还宠得跟心肝宝贝似的,谁都别想欺负他,当年他妈妈为了不影响他的高考,偷偷把易澈送到福利院去了,仅仅在那里呆了一天,就被他哭着吼着接了回来。
这又是我敬佩他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这副好品行是从哪里来的,他父亲不见得有他这么好,否则他不会去坐牢,他妈妈也不见得有他这么好,我曾亲眼看见她从人家的自行车筐里拿走了几条忘在那里
的黄瓜,人家追上来,她反倒问:“这黄瓜上写了你的名字?”惟独他,我不得不相信,一个人的品行是天生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还没等你生出来,上天就给你分配好了。
易清把我们带到学生食堂,四楼是专为学生设立的宴客厅,比大食堂稍贵,但比外面的小餐馆便宜多了。
易澈傻乎乎地说:“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在这里跟你一起上学。
”易清笑着捋了一把他的脑袋,耐心地说:“那你就得回去好好读书,老看动画片可不行。
”易澈倒是喜欢上学,而且有股子锲而不舍的劲头,他本来上学就迟,先后读了两个二年级,三个三年级,本该上初中的年纪,却还呆在小学四年级的课堂上,据说学校为此十分伤脑筋,他个子太大了,坐在教室里,像个篮球明星,还常常做些傻里傻气的动作,惹得
学生们没法听课。
他母亲已经决定,好歹把这学期混到底,死活不让他再上学了。
菜刚刚上齐,有同学过来跟易清打招呼,是一男一女,那女生还挺漂亮。
因为是周末,餐厅里人很多,已经没有多余的席位了,女生说:“易清,跟你们挤一挤可以吗?”我们的餐桌很大,三个人的确有点空空荡荡的。
我赶紧站起来替易清说:“没问题,坐下来一块儿吃吧。
”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些大学生,并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易清的同学,人们对自己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总是充满了一厢情愿的善意与好感,我想我大概也是这样。
易清看了看满满当当的大厅,没说什么。
女生紧靠着易清坐下来,看得出来,她跟易清关系不错。
我假称要去洗手间,又去加了几个菜。
回来时,发现桌上的气氛有点怪,易清挪了一下位置,紧靠着易澈,女生坐在易清和那个男生中间,与两个人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那个男生很快就发现了易澈的问题,毫不掩饰地问易清:“他真是你弟弟?你亲弟弟?”“是啊,怎么啦?”易清像照顾小朋友似的给易澈搛了一筷子菜,语气有点硬邦邦的。
“真帅,比哥哥还帅。
是吧,古铜?”女生笑嘻嘻地说。
我相信她在桌子底下踩了那个叫古铜的家伙一脚。
这样的小动作我见得多了。
我开始跟那个叫古铜的男生碰杯,喝啤酒,问他老家哪里,他说是山西。
看看他脖子上那根狗圈似的金链子,还有他的衣着,心想,西部也不像外面讲的那么穷嘛。
他也问我:“易清老家来的吧?我请客。
”“不,我请,怎么
能让你一个学生来请客呢?”“学生怎么啦?穷学生是有,但不见得个个穷。
”这小子冲头冲脑的,一副欠揍的相,搁在平时,我就要拉下脸来教育教育他了,可今天不行,这里是易清的地盘,我不能破坏易清的环境。
我又去跟那个叫马悦的女生碰杯,马悦满面笑容地说:“我听易清说起过你,他说我一个同学,天生就是干实业的料,小小年纪就当上了老板。
”古铜一听,马上转过头来问:“请问是做哪一行的老板?”我笑了笑,“别听他瞎吹,不过是个水果行而已。
”“哦,卖水果的……”古铜不以为然地转过头去,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
我还是笑,心里却在说,臭小子,即便现在我不揍你,将来也会有人揍你的,错不了。
易清却有点憋不住了。
“其实,你们俩真该好好喝一杯,一个是卖水果的,一个是挖煤的,刚好形成一个极端的对比,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操,这是什么话?什么明处暗处?再说,我们家怎么成挖煤的啦,我爸那是煤矿主,是企业家,三个热火朝天的煤矿呀,可比一个水果摊子难盘多了。
”易清还要说什么,马悦轻轻推了推他,他看了她一眼,好歹咽下去了。
那小子吃醋了,猛地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马悦的椅子,马悦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家低头吃饭,气氛有点沉闷,我开始后悔不该把这两个人留下来。
易澈倒是不受影响,专心一意地剥着龙虾,浓浓的汤汁顺着手腕一直流进袖口,当他发现时,就低下头来作响地吮,顺着手指往上
吮,手心,手背,手腕,夹克衫的罗纹袖口,一粒虾仁不小心掉在地上,赶紧弯腰去捡,油腻腻的小手指沾上了一小块掉在地上的餐巾纸,纸上还有一根头发。
古铜突然碰了碰马悦,站起来说:“别吃了,走!”“干吗?我还没吃完呢。
”古铜飞快地朝易澈瞟了一眼,“你还吃得下去?真是服了你了。
”易清叭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脸红红的瞪着古铜。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幸亏有我和马悦在场,我哄着古铜,马悦哄着易清,好不容易才熄灭了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事。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对易清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不应该太敏感,更不该这么冲动。
”“你不知道,这家伙跟我犯贱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了。
”“猪喂壮了自然有人来杀,你要是真看不惯,就给他添一瓢食,让他长得更肥更壮,而不是今天一棍子,明天一棒子,打又打不死,倒惹得自己不痛快。
”易澈倒是丝毫不受影响,还在专心致志地剥他的龙虾。
“有时你真该向易澈学习。
”我对闷头生气的易清说,“不见得易澈就听不懂他刚才的话,他只是懒得理睬而已,有句话你听说过吗?每个傻子背后都有一尊神,他用不着你来保护。
”“有些事你不知道啊。
”至于什么事,他不说,我也不便问。
易澈被易清领走了,我去办自己的事,说好了第二天中午在校门口碰头,我来接易澈回家。
想想刚才的不快,我忍不住对易清说:“不方便的话,易澈跟我走吧,我保证让他毫发无伤。
”“什么话?他是我弟
弟,有什么不方便的。
”第二天,我在约定时间赶到校门口,老远就看见两兄弟站在那里。
易清似乎情绪不高,话也懒得说,只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就把易澈交给我了。
路上,我问易澈:“昨晚是不是跟哥哥睡的上下铺?有没有掉下来?”“开始睡的是上下铺,后来哥哥跟人吵架,我们就去了宾馆。
”“哥哥为什么跟人吵架?”“不知道,好像是有人丢了东西,好像是什么听歌的东西。
”我有点明白了,板着脸问他:“是不是你拿了?”“没有,我怎么会乱拿人家的东西?”易澈一脸无辜地望着我,好像受了莫大的冤枉。
他这毛病易清未必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他曾经在我家拿走过一个收藏的打火机,我喜欢收藏这玩意儿。
当时问起他来,他也是十分无辜的样子,弄得我还自责过一阵。
可没过多久,就见他拿着那个打火机,试图一棵一棵点燃院子里的杂草。
人赃俱获的时候,他还是抵死不承认,没办法,五岁小孩的逻辑就是,喜欢的东西就要把它拿到手里,到手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谁也休想从他手里拿走任何他喜欢的东西,否则他就撒泼打滚。
他的裤腰有个内衬,是他妈妈为防同学从他口袋里抢走他的早点钱,给他缝在那里的。
趁他睡着了,我悄悄翻开他那个隐秘的口袋,一个亮锃锃的MP3躺在那里。
2从省城回来才一个多星期,就传来了那个叫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易清在学校里杀人了。
那天的《城市晚报》尤其好卖,不到十点就一抢而空,人人都在争相传看那个“校园杀人案”:一
个叫易清的大学生,用水果刀活活捅死了自己的同学,至于理由,报上说得不是很确切,好像是跟一个女同学有关。
我马上想起了那天在学生餐厅碰到的马悦,同时脑子里一激灵:那家伙会不会是古铜?我把报纸揣进怀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难道他早有预谋?不然为何要我把易澈带去见一面。
但不可能啊,他要杀人,不如说母鸡要打鸣。
有一年他妈妈让他杀一只鸡,他不肯,他妈妈骂他,把菜刀递到他手里,又把鸡捉稳了翻过脑袋来递到他眼皮底下,他没办法,闭着眼睛在鸡脖子上割了一刀。
母亲鼓励道:“你看,就这么简单,生为男子汉,连鸡都不会杀,人家会笑话你的。
”等她烧好开水,正准备拔毛的时候,受到开水刺激的死鸡突然活了过来,歪着血脖子不管不顾地从四楼往外飞。
那件事对他刺激不小,他从此就不吃鸡肉了。
他母亲转念一想,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他。
“连鸡都杀不死,至少不担心他将来去杀人放火。
”刚到院子门口,就见里面围着一堆人,他们也在议论这事。
“看着他落地,看着他长大,从小就知书懂理,怎么会杀人呢?”“会不会是跟哪个同名同姓的搞混了?”只有一个人说:“这有什么奇怪?大善必然走向大恶,这是辩证法,你看那些三天两头打架斗殴的,从不见他弄出个命案来,还有那些拿根绣花针都吃力的妇女,有一天竟把自己的丈夫给杀死了。
”他们看见我,一起回过头来问:“你前不久才去见过他,你就没看出一点苗头来
吗?”我摇摇头,向二单元401看去,那里是易清的家,他母亲和弟弟似乎都不在家,屋里没开灯,窗户也都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晚上,正在看电视的母亲突然一声惊叫,出来一看,只见易清赫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穿着囚服,光着脑袋,戴着手铐。
那一刻,我感到呼吸都要停止了。
母亲害怕似地捉着我的手,抖抖索索地说:“真的是他呀,亏你前几天还去见过他。
”她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一遍,似乎担心我从他那里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主持人向观众大致讲述了事发经过。
凶手选择了一个周末的黄昏,同学们大都外出了,他也谎称要外出,却埋伏在衣柜里,当他的目标打完篮球回来时,猛地从柜子里一跃而出,一刀就把那个同学捅倒在地,接着又扑上去捅了两刀。
然后,他换掉满是血迹的衣服,扔掉凶器,来到顶楼,据他自己讲,他计划事情结束后马上跳楼,了结自己。
可没想到,到了楼顶,他突然冒出再抽最后一根烟的念头,当最后一根烟快要抽完时,他又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来。
他扔掉烟蒂,拔腿就往楼下冲去,他一定得在办完那件事以后再去死。
他不知道这时学校已经下达了戒严令,刚刚跑到校门口,球鞋上的血迹就把他给出卖了,原来,仓皇间,他光记得换了一身衣服,却忘了换鞋。
作为要闻,易清和那个主持人的画面很快就翻过去了,从明天开始,电视台将对这一案件作追踪报道。
“这下算是完了,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都完了。
这真是,读了大学又
怎么样?还不如我们这些没考上大学的。
”母亲的精神明显比晚饭前好了许多,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很久以前,这栋楼里就有股不好的风气,家长们喜欢拿各自的孩子攀比,易清成绩好,我成绩差,她输给易清的母亲已经有很多年了,两人碰了面,要是易清的母亲先跟她打招呼,她回来就问我:“是不是易清又考了第一名?看她那个得意的样子。
”要是易清的母亲没有主动跟她讲话,她就说:“是她儿子行,又不是她自己,她狂个什么劲?”幸好,家长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影响我和易清的关系。
母亲照例在晚饭后一个小时坐下来削水果。
去年初,母亲就从厂里办了内退,专门替我看店了。
她是个老实人,常常趁我不注意,悄悄揭掉用来遮盖伤疤的漂亮标签,把那些碰伤的水果挑出来,放到一只空筐里。
我批评她不懂做生意,她小声说:“反正人不能成心去做坏事。
”到了晚上,她把那些受伤的水果带回家来,一个一个洗得干干净净,切去那些坏掉的部分,再把剩余的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这样一来,就看不出我们是在吃烂水果了。
但今天晚上是个例外,母亲递给我的是一只新鲜的大鸭梨,我有点奇怪地望着她,她理直气壮地说:“我的阿峰又听话,又挣钱,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让他吃烂水果呢?”毫无疑问,易清的事给了她不小的刺激。
坐立不安。
我来到楼下,向二单元四楼那个熟悉的窗户望去,屋里还是黑洞洞的。
自从易清上了大学后,他家里的大小粗活都是我在帮着干,这也是
易清委托过我的。
对着那两扇黑窗户看了很久,还是没有上去敲门的勇气,我相信他们在家,母子二人此刻肯定蜷缩在沙发上,肯定不想开灯,说不定也不想吃饭,说不定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如果这事是真的——见鬼,我还在怀疑它的真实性——我相信她肯定比我们更早知道这一消息。
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去安慰一下易清的妈妈,我叫她戚阿姨,谁都知道,易清是戚阿姨活在世上的全部希望,至于家里的另外两个成员,她常常对我感叹:“没办法,这都是我的命,我只能忍受,不能有任何抱怨。
”其实,在易清的爸爸出事前,这个家的日子过得还是蛮兴旺的,尽管弟弟有点遗憾,但哥哥的光环多少弥补了一些。
他爸爸原本是一家工厂多年的财务科长,工作干得很不错,也很有前途,据说就要提成副厂长了,谁知后来跟着一股风潮学会了开车,刚拿到驾照不久,就出了事,他撞死了一个横穿马路的孕妇,以及孕妇肚子里的孩子,而且还逃逸了,后来经人举报,才捉拿归案,现在在江北劳改农场里服刑。
我曾对戚阿姨说:“我去帮你查查吧,看看是哪个狗日的这么多事举报了他,等我查出来,我废了他。
”戚阿姨直摇头,“算了阿峰,查到了又怎样?人家又没做错,自己做下的错事,自己不去承担,谁来替你承担?”“不是说那孕妇自己也有责任吗?谁让她乱穿马路的?”“算了,毕竟人家人都死了。
谢谢你阿峰,我已经向你易伯转达过你的意思了,他也坚决
不肯让你去查,他说没必要,还说他服完刑心里就平安了,否则他这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太平。
”也许戚阿姨会在后半夜开灯,那时邻居们都睡了,再没有人朝她的窗户窥视,她应该可以打开灯,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心里的痛苦了。
凌晨一点,我再次来到楼下,向上望去,依然是漆黑一片,难道他们真的不在家?第二天,易清和那个著名的厚嘴唇记者一起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母亲端来一盘切成小块的苹果,兴致盎然地坐在我旁边,她到底舍不得天天给我吃新鲜完整的水果。
“看看这家伙今天会说些什么。
”我忍不住说:“什么这家伙!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好像一点都不同情。
”母亲一愣,“凭什么要同情一个杀人犯?那个被他杀死的孩子才值得同情呢,人家也是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人家的父母该有多伤心哪。
”这个反驳太有力了,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又不是疯子,谁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他肯定有他的理由。
”我终归是站在易清一边的,人是得讲是非,可人天生是有感情的。
再说我有过这方面经验,开了三年水果行,该打和不该打的架,加起来也有不少了,许多次,我真想把那些惹我的家伙一刀捅了,但最终没有捅成,并不是我及时清醒过来,制止了自己,而是当时的情景没有给我那样的机会。
杀人其实是很容易的,一念之差,再加上适当的环境,就一下,一秒钟,事情就成了。
“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应该把人弄死,哪怕是把他打伤打残呢。
什么样的罪名才至于死啊!法官也
不轻易判人死刑呢,六道轮回,得遭多少罪才能变成一个人啊。
”“如果是我杀了人呢?你也这样想吗?”母亲浑身一抖,手中的果盘差点掉了下去。
“呸,狗东西,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瞎说的?你要是出了这种事,我二话不说,一头从这楼上跳下去。
”停了一下又说,“不知你戚阿姨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屋里还是没人?”我猛地打断她。
采访开始了。
他们坐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旁边就是看守所的高墙,更远一点的地方,是荷枪实弹走来走去的看守。
天气很好,阳光黄澄澄地照在地上,照在他们身上。
那个记者面目倒还和善,也许他看人就是那个样子的,我总觉得他在饶有兴味地研究易清,他想从易清的脸上揣摩出一点东西来,挖掘出一点别人都没有发现的东西来,可惜易清一点都不配合,不是低着头,就是眯起眼睛毫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从不正视镜头,也不正视记者。
我在心里说,可不许哭啊!男子汉,千万不能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但我真的替他捏着一把汗。
记者背对着观众,他的声音很好听,而且字正腔圆。
“我去你们学校做了些调查,我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学生,三年前,你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大学,进校不久,就被选举为学生会干部,还听说你已经被批准本硕博连读,你有着令人羡慕的前途,而且你在老师和同学们当中也有着相当不错的口碑。
”易清点了点头。
天哪,本硕博连读?就是说,他不用考试,就可以直接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再
读博士?去年寒假回来时他可没对我们说过。
不过这也不奇怪,他一向是个低调的人,从不炫耀自己,中学时就是如此,考试结束,问他考得如何,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般。
结果成绩一公布,他是全班第一。
母亲在旁边发出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她在放肆地流泪。
“你看看,可惜不可惜呢?我们这里还从没出过一个博士呢,我要是你戚阿姨,恐怕已经……真不知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我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片苹果,让她安静下来。
阳光很强烈,记者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还特意去采访了一个重要的当事人,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就是马悦,据说她曾经是你的女朋友,你能不能讲一讲你们的交往经过?”易清摇头。
记者又问:“你不愿意提起这个人吗?”易清还是摇头。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马悦是这件事的起因,你们因为她……”易清猛地抬起眼睛,深深地望着记者,都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了,结果,他动了动嘴唇,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然后又把眼皮垂了下去。
停顿了一下,记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尽管你不承认,可她的名字还是出现在这起事件当中,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易清不吱声,就像没听见记者的问话一样。
“你和马悦,你们是恋人关系吗?”记者换了一个提问角度。
易清摇头,一再摇头。
“那么,她是古铜的女朋友,但你暗恋她?”易清更加用力地摇起了头。
天哪,我没猜错,那家伙果然是古铜!母亲突然在一旁拍起了大腿。
“这个易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