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一支我怎么也举不动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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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一支我怎么也举不动的笔
我是个俗人。
而命运对我开了个大玩笑,竟把我扔进了“雅人”云集的文化圈子里。
久而久之,不知不觉地也就沾了点“风雅”的气味,并且开始附庸风雅起来了!比如,摇头晃脑地背了几首唐诗宋词。
又比如,在房间里挂上一幅画,或者悬上一幅字什么的。
想用以掩盖掩盖我的俗气,使人看上去显得“高雅”些。
但终于还是掩盖不住。
最先露馅的,是我写的字。
要说,我上学的时间也不算短。
前后一共十九年。
可我的字却写得支离八叉。
《庄子》里有个家伙叫“支离疏”,还有个家伙叫“闉跂支离无唇”,我觉得用他们的名字来形容我写的字最为恰切!
“露馅”的事是这样的。
有一天,领导让我给他起草一份讲稿。
那时单位还没有电脑,所以只能以“手稿”进呈。
领导一看,瞪大了眼睛曰:这是你写的字?
我不知羞耻地点头说,是呀,怎么啦?
领导纵声大笑,说,你这大学生,就写这样的字?丢人不?还“怎么啦”!
办公室里一片哄笑。
那时我还有点羞耻心。
脸也红了。
很为自己没有一手好字贡献给领导而惭愧。
虽说当时也曾联想到部队农场时所受的批评:“大学生不会杀猪?那你们算什么大学生”?但这次,我没有抵触,决定积极对待,下决心练字!
好在上班也无所事事,那就练吧。
开始,是用钢笔胡乱在纸上写。
后来觉得,反正是写,何不找本有用的书来抄?恰好,那时我正在读《庄》,于是就开始抄《庄子》。
抄了几篇后,又忽发奇想:我何不用毛笔来抄?待一本书抄完,读了书不说,没准还抄成了“书法家”呢!
妙!妙妙!于是买了毛笔,大白云,中白云,小白云;大狼毫,小狼毫,等等。
又因为见过几本古书,就求单位的文印员偷偷给我印了一批竖格笺纸(简易型),开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
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
这是多好的文章!大气磅礴啊!可手里的笔却根本不听使唤!真是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累得腰酸背麻手哆嗦,还是一派“闉跂支离无唇”状!根本无法和那磅礴的气势相和谐。
显而易见,要想从俗人变成雅人,单是书法这一关就恐怕过不去,遑论其它!
我很沮丧。
痛悔自己没有抓住从小就写毛笔字的历史机遇,致使今天望笔兴叹!
我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用的就是毛笔。
那时候,不论语文还是算术,作业都是用毛笔写的。
此外还有写字课:写大楷和中楷。
除了毛笔,还有“石笔”。
石笔其实就是切割成十厘米长短的比筷子略细的长条滑石。
和它相配的,是一块约为16开大小的镶嵌在木框里的“石板”。
课堂练习都在石板上做。
而家庭作业则必须用毛笔写在练习本上。
在我上四年级之前,连铅笔也没有见过。
更不用说钢笔等其它笔了。
每天去上学,一侧,背着个破布缝制的书包,另一侧,背着细绳拴着的石板。
左手,提着一个墨盒,右手嘛,大多是用尿泥做成的手枪或者是破纸迭成的“三角”“面包”或“洋画”之类的“赌具”。
一路上,为了腾出左手更好的玩耍,我常把墨盒塞进书包。
可我那墨盒是万万不能放进书包里的。
因为它的盖会脱落,导致墨汁“不择地而出,行于不得不行而止于不能不止”。
结果,我的书上,书包上,衣服上,手上,到处都是墨汁。
真个是斑驳陆离!为了挽救这回家必定挨打的局面,只好掏出墨盒擦拭摆弄。
而擦拭的结果是,脸上,墨迹斑斑,手上,简直就像戴了一双黑手套!几乎天天如此!家长只能仰天长叹!
在家里做作业,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时还没有简化字,要把比如“才”字的繁体字(纔)用毛笔填写到一个小方格里去,实在是和让骆驼钻针眼差不多!怎么也钻不过去。
毛笔还会发叉,掉毛。
这就必须用另一只手去摆弄。
结果,不但手上全是墨迹,连作业本也变成漆黑一团了。
就这状况,你说我能学成个什么材料!
谢天谢地,四年级,我转学到了另一个城市。
这才告别了提着墨盒上学的日子!再也不用为浑身的斑斑墨迹挨打了!写字课还是有的,但毛笔,墨盒都放在书桌里,倒也没记得再戴过“黑手套”。
我的写字课很糟糕。
什么柳公权呀,颜真卿呀,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
每次写完,老师都要用红笔圈出写得好的那些字。
我的练习本上几乎没有过一个红圈!依然是漆黑一团!
我一点也不喜欢写字课。
其实我什么课也不喜欢。
我只喜欢玩。
也许是上初中之后就没有写字课了吧。
总之,那个让我绝望的毛笔和墨盒终于被我扔掉了。
不,那墨盒似乎是捐献给国家了。
已经忘了捐献的名目,反正不是“奥运”。
原以为再也不会和毛笔打交道了。
谁料想来了文HUA大革MING!要写大字报。
一时间,什么数学呀,外语呀,电工基础呀,电子离子与半导体器件呀,无线电技术基础呀,统统不要了。
“六亿人民都是批判家”!“拿起笔作刀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于是,我第二次拿起了毛笔。
那时大字报真没少写,可问题在于只注重了“内容”而忘记了在“形式”上用力。
换言之,只去大骂“牛鬼蛇神”了,没注意练字!结果呢,因忽略“形式”,就没有把自己练成“书法家”。
而“注重内容”的结局,便是成了反革命!
这充分说明我是个十足的蠢货,或者说是“糊涂虫”!如果我当初的想法相反,紧紧抓住“形式”不放,“内容”呢,就抄一通所谓的“两报一刊”完事,那,说不定我早就坐在“书协”的什么位置上了吧?你看现在的作家啊,电影家啊,哪个不深明此理?
当然,也有“形式和内容”并举的,比如,就像那个嗷嗷叫着“做鬼也幸福”的兆山先生为代表的马屁精文学。
那时就不少。
何止不少,简直是风起云涌呢!
笔一滑,扯远了。
回到书法上来。
总之,直到我当了逍遥派,不再写大字报,也没能把自己的字弄出个什么名堂来。
抄《庄子》,其实是第三次拿毛笔。
《庄子》倒是抄完了。
可自己看来看去,离“书法家”还有十万八千里!尽管王朔先生可以“一不留神,就会弄出一部《红楼梦》来”,我却感到,无论留神还是不留神,我都难过这写字关。
不过,我还是想附庸一下“风雅”。
想弄些字画挂在自家那间十二平方小屋的墙上。
有一天,我很荣幸地在一个朋友的家里认识了现任中国书协主席的张海先生。
那时他还在省书协。
闲聊之余,就向他求字。
张海先生一点架子也没有,笑笑的点头答应了。
并要我把要写的内容写给他。
于是,我把我脑子里存着的那点货色立马写出来了。
什么“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什么“心游万仞,精鹜八极”,什么“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等等一股脑地写给了他。
过了不久,字拿回来了。
条幅,横幅,中堂,好大的一叠!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真喜不自胜!遗憾的是我没钱去装裱。
只好珍藏着。
忽然有一天,一个朋友对我说,他们成立了一个“书画社”可以帮我裱好,并且只收半价。
我大喜。
便把张海先生给我写的字统统交给了他。
一个月过去了。
没消息。
两个月过去了,还没消息!咬牙等了三个月,还是没消息!我觉得不妙,就找那朋友去问。
奇怪的是,连这朋友也无影无踪了!
可我那些字,我靠!那上面明明提着贱名的啊!
我不敢再找张海先生了。
也没法找了,他已荣升中国书协的主席!双方的“距离“已
经拉得很远。
求字的机会,怕是很难有了吧。
那就再抄。
抄《老子》,干脆,抄《二十二子》。
谁料想,从第三“子”《管子》开始,连“吴郡赵用贤”撰写的序文还没抄完,我就不得不弃风雅而去,下海混饭吃去了。
悲哉。
下海,就成了一个不齿于“士林”的个体户。
虽然“下”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大海,虽然这据说是“前无古人”的伟业,却丝毫没有自豪感,光荣感。
岂但没有这“感”那“感”,硬是差点“淹死”!生存几乎不保,“风雅”自然就谈不上了。
甚至连“附庸”之想也荡然无存!十多年混来混去的结果,竟是把先前沾染上的那点“风雅”的气味丢了个干干净净!不但还原了俗人的本来面目,甚至,已经堕落得很有些泼皮气息了!
不但此也,我还沾沾自喜地宣称:“我终于脱掉孔乙己的长衫啦”!
所幸,我竟然还记得“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终于有了个还算像样的书斋。
终于可以写点自己想写得东西了!并且,不是梦!此乐何极!
于是,我又想附庸风雅了。
没攀上大师,那就退而求其次吧。
所幸,我的朋友裴泰是书法爱好者。
便求他写字。
有一天,裴泰送来一轴条幅。
展而读之,是:
“蛩吟罢一觉才宁帖,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
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
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
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
想人生有
限杯,浑几个重阳节。
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
了也。
”
查出处,知道是马致远的套曲《秋思》中的一节。
我知道,这是裴泰在批评我了:不但俗,而且满身铜臭!
裴泰希望我洗去身上的铜臭,重新“风雅”起来。
可是,我真的还能风雅起来么?
这条幅仍然挂在我的书房里。
每当我心情浮躁之时,我就会凝视着它。
余甚惑焉
2008-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