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意淫”一词再议

第３７卷第５期学报(社会科学版)
Ｖｏｌ.３７㊀Ｎｏ.５２０１９年１０月ＪＯＵＲＮＡＬＯＦＧＵＩＺＨＯＵ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ＳｏｃｉａｌＳｃｉｅｎｃｅｓ)Ｏｃｔ.ꎬ２０１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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㊀国际ＤＯＩ编码:１０.１５９５８/ｊ.ｃｎｋｉ.ｇｄｘｂｓｈｂ.２０１９.０５.１８
收稿日期:２０１９－０８－２８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中山大学青年教师培育项目(１８ＷＫＰＹ８４)ꎮ
作者简介:蓝㊀青ꎬ女ꎬ山东济南人ꎬ文学博士ꎬ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副研究员ꎮ研究方向:明清文学ꎮ
«红楼梦»中 意淫 一词再议
蓝㊀青
(中山大学中文系ꎬ广东珠海㊀５１９０８２)
摘㊀要:«红楼梦»中所谓的 淫 与 情 不应以肉体与精神来区分ꎬ而应当从 泛 与 专 来解释ꎮ曹雪芹不仅以宝玉㊁黛玉之 专情 来批驳色情小说㊁才子佳人小说之 滥情 ꎬ更独创 意淫 这一天下古今所未有的概念ꎮ 意淫 本质上是一种 良友 关系ꎬ宝玉崇敬㊁体贴众女子ꎬ亦希望得到她们的理解与关切ꎬ从而建立一种无男女之情的亲密关系ꎮ 意淫 带有浓重的理想色彩ꎬ更像年少时的一场痴梦ꎬ即使没有外力阻挠ꎬ也注定会随着时间和成长而破灭ꎮ㊀㊀关键词:«红楼梦»ꎻ意淫ꎻ滥淫
㊀㊀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６.２/Ｉ２４２.４㊀㊀文献标识码:Ａ㊀㊀文章编号:１０００－５０９９(２０１９)０５－０１３９－０６
Ｒｅ￣ｄｉｓｃｕｓｓｉｏｎｏｎ Ｌｅｗｄｎｅｓｓ ｉｎＡＤｒｅａｍｏｆＲｅｄＭａｎｓｉｏｎｓ
ＬＡＮＱｉｎｇ
(ＤｅｐａｒｔｍｅｎｔｏｆＣｈｉｎｅｓｅꎬＳｕｎＹａｔ￣ｓｅｎ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ꎬＺｈｕｈａｉꎬＧｕａｎｇｄｏｎｇꎬ５１９０８２ꎬＣｈｉｎａ)
Ａｂｓｔｒａｃｔ:Ｔｈｅｓｏ￣ｃａｌｌｅｄ ｌｅｗｄｎｅｓｓ ａｎｄ ｅｍｏｔｉｏｎｓ ｉｎＡＤｒｅａｍｏｆＲｅｄＭａｎｓｉｏｎｓｓｈｏｕｌｄｎｏｔｂｅｄｉｓｔｉｎｇｕｉｓｈｅｄｂｙｂｏｄｙａｎ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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㊀㊀ 意淫 是«红楼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ꎬ可以说是理解«红楼梦» 情色世界 [１]８２８的一把钥匙ꎮ
意淫 一词在古人文集中实属罕见ꎬ曹雪芹亦未给出明确解释ꎬ只以 惟心会而不可口传ꎬ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２]８７含糊其辞ꎮ究竟何为 意淫 ?学者们对此提出了不同的理解ꎬ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认为曹雪芹并非禁欲论者ꎬ情与淫不可拆分ꎬ如余英时认为 情可以ꎬ甚至必然包括淫ꎻ由情而淫则虽淫亦情ꎮ故情又可叫做 意淫 [３]ꎻ刘小枫认为意淫 是一片痴情㊁纯情ꎬ但始终不离弃 情 的感性动荡和肉体欢悦 [４]ꎻ冯文楼亦持此论ꎬ认为意淫 尽管不能排除 淫 的意念ꎬ但更多的是精神的投入ꎬ而不是肉体的占有 ꎬ 是 神交 而不是 身交 [５]ꎮ一类将 意淫 解释为对女儿们的怜悯与同情ꎬ如夏志清参照基督教文化的 圣爱 ꎬ将
宝玉对女孩的感情概括为 崇爱和怜悯 [６]ꎻ陈维昭认为 意淫 指的是 一种不包含性意向的对女性的关注㊁体贴㊁同情㊁怜悯 [７]ꎮ一类则从审美角度将 意淫 解释为对女性美的痴迷ꎬ如周义认为 意淫 就是 艺术地对待由性别携带而来的全部诗意之美 ꎬ 是一种 人迹罕至 之美 [８]ꎻ李正民认为 意淫 指的是 贾宝玉的审美痴迷之境ꎬ是对女性美的顶礼膜拜 [９]ꎮ此外ꎬ李成文引李贽的 童心 说ꎬ认为意淫 既是人生境界又是道德实践 [１０]ꎻ饶道庆借用儒家的 仁爱 与墨家的 兼爱 思想ꎬ认为 意淫 即 泛爱 [１１]ꎮ这些观点从不同角度解读 意淫 ꎬ深化了我们对于这一概念的理解ꎮ然而ꎬ笔者认为 意淫 一词还有不少值得商榷的问题ꎬ诸如怎样理解 好色即淫ꎬ知情更淫 ? 意淫 是否包含男女之情?如何解释宝玉
诸多带有 色情 意味的举动?笔者将在时贤的研究基础上ꎬ对 意淫 的内涵与意义进行梳理分析ꎬ以期待对«红楼梦»研究有所助益ꎮ
㊀㊀一㊁ 好色即淫ꎬ知情更淫
警幻仙姑称宝玉为 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ꎬ要解开 意淫 谜题ꎬ首先要弄清 好色即淫ꎬ知情更淫 的含义ꎮ余英时先生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文中ꎬ对 情 与 淫 有一段长达千字的注解ꎬ堪称经典ꎮ故不恤篇幅引录揣摩:
我们一再强调ꎬ«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方面是泾渭分明的ꎬ而另一方面又是互相交涉的ꎮ情与淫的关系也正是如此ꎮ曹雪芹并非禁欲论者ꎬ因此他从不把欲无条件地看作罪恶ꎮ他也不是二元论者ꎬ所以又不把情与欲截然分开ꎮ在第五回中ꎬ他开宗明义地说明 好色即淫ꎬ知情更淫 ꎬ而反对 好色不淫 ꎬ 情而不淫 之类的矫饰论调ꎮ大体说来ꎬ他认为情可以ꎬ甚至必然包括淫ꎻ由情而淫则虽淫亦情ꎮ此情又可叫做 意淫 ꎮ但另一方面ꎬ淫决不能包括情ꎻ这种狭义的 淫 ꎬ他又称之为 皮肤滥淫 ꎮ
曹雪芹既持 知情更淫 之见ꎬ则他所谓 情 决不能与西方所谓纯情(Ｐｌａｔｏｎｉｃｌｏｖｅ)等量齐观ꎮ此所以秦可卿的册子上有 情既相逢必主淫 之语也ꎮ认识到这一点ꎬ我们就可以恍然何以警幻要秘授宝玉以云雨之事ꎬ以及宝玉又何以要与袭人重演一番了ꎮ那就是说ꎬ曹雪芹有意要告诉我们ꎬ宝玉其实是一个有情有欲的人ꎻ所不同者ꎬ他的欲永远是为情服务的ꎬ是结果而不是原因ꎮ[３]
余先生认为曹雪芹并非禁欲论者ꎬ并不把欲视为洪水猛兽ꎬ他充分肯定 好色即淫ꎬ知情更淫 ꎬ而将 好色不淫 情而不淫 斥为虚伪矫饰ꎮ情与淫不可拆分ꎬ 情 中一定会包括 淫 ꎬ宝玉就是
情淫具备ꎬ清浊兼资 [３]者ꎬ他与众女儿的诸多 暧昧 举动ꎬ也就是脂砚斋所谓 绛芸轩中诸事情景 ꎬ正是 意淫 中不可分割的 淫 的部分ꎮ当然ꎬ余先生认为宝玉的 淫 是由 情 而生的ꎬ是 情 的附属ꎬ所以是值得肯定的ꎬ而皮肤滥淫则不会有 情 ꎬ所以是被否定的ꎮ也就是说ꎬ有 情 的 淫 是值得肯定的ꎬ无 情 的 淫 则是被批判的ꎮ不少红学家举宝玉试云雨㊁吃胭脂等例证ꎬ认为 意淫 既包括宝玉怜惜㊁体贴众女儿的痴情ꎬ又 不排除宝玉的 肌肤之亲 或 淫 (性行为) [１２]ꎬ余先生的观点可谓颇具代表性ꎮ
从肯定情欲的角度来解释 意淫 ꎬ固可备一说ꎬ但并不符合«红楼梦»原文意旨ꎮ原文称: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ꎬ那些绿窗风月ꎬ绣阁烟霞ꎬ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ꎮ更可恨者ꎬ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ꎬ皆以 好色不淫 为饰ꎬ又以 情而不淫 作案ꎬ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ꎮ好色即淫ꎬ知情更淫ꎮ是以巫山之会ꎬ云雨之欢ꎬ皆由既悦其色㊁复恋其情所致也ꎮ [２]８７曹雪芹这段话中所批判的对象有两类ꎬ一类是 淫污纨绔与流荡女子 ꎬ也就是 皮肤滥淫之蠢物 ꎻ一类是打着 好色不淫 和 情而不淫 幌子的轻薄浪子ꎮ曹雪芹之所以鄙夷这两类人ꎬ并非出于否定肉体㊁肯定精神的目的ꎬ所以我们不应从肉体与精神角度来解释ꎬ而应当从情的 泛 与 专 来理解ꎮ 淫 字有 过度ꎬ无节制 之意ꎬ如孔颖达疏 不淫其色 曰: 淫者ꎬ过也ꎬ过其度量谓之为淫ꎮ [１３]在曹雪芹看来ꎬ若钟情的对象是惟一的ꎬ不管出于肉体吸引还是精神吸引ꎬ那都是 情 ꎬ是值得肯定的ꎻ若钟情的对象不是惟一的ꎬ即使肉欲中产生了精神相悦ꎬ那都是 淫 ꎬ是被贬斥的ꎮ«西厢记»中ꎬ张生始惊艳于莺莺的绝世容颜ꎬ一见面即 魂灵儿飞在半天 [１４]ꎬ继而隔墙唱和㊁琴诉衷肠ꎬ两人暗通情意ꎬ最后于西厢共赴阳台ꎮ张生与莺莺虽由悦色而生情ꎬ由情至巫山云雨ꎬ然曹雪芹并不认为这是 淫 ꎬ反而令宝㊁黛共读«会真记»ꎬ赞其 真真这是好书 ꎬ正是由于 情 的对象具有惟一性ꎬ而不在于肉体或精神ꎮ«红楼梦»中ꎬ小红对贾芸暗生情愫ꎬ密传信物ꎻ司琪与潘又安私定终身ꎬ园中幽会ꎬ作者皆未予否定ꎬ正是因为这种 情 是专一的ꎮ而 淫 则不然ꎬ它所钟情的对象不具备惟一性ꎮ先来看第一类ꎬ即 淫污纨绔与流荡女子 ꎮ如贾珍之于秦可卿ꎬ 哭的泪人一般 ꎬ 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ꎬ不可谓无 情 ꎬ而后又与尤三姐 百般轻薄 ꎬ实属 皮肤滥淫之蠢物 ꎮ贾琏与多姑娘幽期密会ꎬ 海誓山盟ꎬ难分难舍ꎬ此后遂成相契 ꎬ待大姐病愈ꎬ见了凤姐ꎬ 新婚不如远别 ꎬ 更有无限恩爱 ꎻ其于尤二姐ꎬ亦曾 颠鸾倒凤ꎬ百般恩爱 ꎬ 倒也过起日子来ꎬ十分丰足 ꎬ然得到秋桐后ꎬ 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ꎬ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２]９５７ꎮ薛蟠更为典型ꎬ最是 怜新弃旧 得陇望蜀 ꎬ纳香菱为妾后没过半月ꎬ便 看得马棚风一般 ꎻ既娶了金桂ꎬ又贪恋撩逗宝蟾ꎮ这种 浮萍心性 ꎬ无论 好色 还是 知情 ꎬ都是警幻仙姑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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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㊀青:«红楼梦»中 意淫 一词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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㊀判的 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 的滥淫者ꎮ
再来看第二类ꎬ也就是那些打着 好色不淫 和 情而不淫 幌子的轻薄浪子ꎮ戚序本批语曰: 色而不淫 四字已滥熟于各小说中ꎬ今却特贬其说ꎬ批驳出矫饰之非ꎬ可谓至切至当ꎬ亦可以唤醒众人ꎬ勿为前人之矫词所惑也ꎮ [１５]１０１明清才子佳人小说每每标榜 慕才慕色 情而非淫 ꎬ然十有七八都将坐拥双美或多美视为人间快事ꎮ如被誉为 一洗淫污之气ꎬ使世知风流有真 [１６]１７３的«玉娇梨»ꎬ男主人公苏友白自诩深情ꎬ宣称对白红玉 寤寐不能忘情 [１６]１１４ꎬ若不得其为妇ꎬ情愿一生孤单ꎻ后遇男扮女装而同样貌美的卢梦梨ꎬ即订下婚约ꎬ还标榜其对绝色的追求: 小弟今遇令妹之美而不知求ꎬ而浪云求凰ꎬ岂非叶公之好画龙ꎬ而见真龙反却走也? [１６]１１６«绣屏缘»开篇即严分淫与情ꎬ贬斥时下小说 开口把私情两字说起ꎬ庸夫俗妇ꎬ色鬼奸谋ꎬ一团秽恶之气敷衍成文ꎬ其实不知情字怎么样解 ꎬ强调情字 所重在方寸之间 ꎬ 一心相契ꎬ生可以死ꎬ死可以生ꎮ情之所钟ꎬ若鸳鸯交颈ꎬ分拆不开 [１６]３－５ꎻ男主人公赵青心立志 娶尽天下第一种美人 [１６]８ꎬ最后一人占尽五美ꎬ造五花楼与众美肆意欢娱ꎮ曹雪芹所厌极的正是此类 佳人才子等书 ꎬ尽管他们恪守礼教ꎬ但在情的 泛滥 上与 皮肤滥淫 者并无本质区别ꎮ曹雪芹一针见血地指出 好色不淫 和 情而不淫 都是幌子ꎬ其本质就是 好色即淫ꎬ知情更淫 : 好色 是对色的欲望ꎬ这种 淫 尚处于单方的迷恋ꎻ 知情 则是互生情谊ꎬ是双方交流后的结果ꎬ所以 更淫 ꎻ 既悦其色㊁复恋其情 ꎬ最后一定会导致 巫山之会ꎬ云雨之欢 ꎮ所以那些所谓的 好色不淫 者本质上都是 滥淫 之徒ꎬ他们打着 好色不淫 情而不淫 的幌子ꎬ比后者 更为可恨 ꎮ
㊀㊀二㊁ 闺阁中良友
曹雪芹崇尚情之 专 ꎬ排斥情之 泛 ꎬ他不仅以宝㊁黛的 专情 来批判那些淫污纨绔和 淫秽污臭ꎬ坏人子弟 的风月笔墨ꎬ以及标榜 好色不淫 与 情而不淫 的轻薄浪子和才子佳人小说ꎬ更是独创 意淫 这一天下古今所未有的概念ꎮ从情的 泛 来说ꎬ 滥淫 和 意淫 是相同的ꎬ它们的情感投射对象都不是惟一的ꎬ但二者在性质上有着根本区别ꎮ 滥淫 属于男女之情ꎬ而 意淫 却不属于男女之情ꎮ曹雪芹曾借贾母之口道: 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ꎮ我为此也耽心ꎬ每每的冷眼
查看他ꎮ只和丫头们闹ꎬ必是人大心大ꎬ知道男女的事了ꎬ所以爱亲近他们ꎮ既细细查试ꎬ究竟不是为此ꎮ岂不奇怪ꎮ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ꎮ [２]１０９３宝玉虽与众女子有着亲密关系ꎬ但这种关系是友情而不是男女之情ꎬ所以警幻称其为 闺阁中良友 ꎮ清人陈其泰对宝玉的 泛爱 与 专情 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宝玉之爱姐妹ꎬ是其天性ꎮ虽情独钟于黛玉ꎬ亦岂能恝然于宝钗㊁湘云哉ꎮ看红麝串ꎬ揣金麒麟仍是率其天性而已ꎮ 要知宝玉与黛玉㊁宝钗㊁湘云契好ꎬ其意全不在夫妇床笫之间ꎬ故不嫌于泛爱ꎬ于俗情自是不同ꎮ不得谓其情无一定ꎬ不专注黛玉而责之也ꎮ[１７]１１９
陈其泰认为ꎬ宝玉的 意淫 与 专情 并不矛盾ꎬ他愿意亲近㊁体贴众女子ꎬ但他所钟情或者说期以成配的对象惟有黛玉一人ꎮ宝玉的男女之情只给了黛玉ꎬ而对其他女子只是友情ꎮ陈其泰称宝玉与众女子之交ꎬ 妙在忘却自己是个男子ꎬ故于所爱之人ꎬ只知亲近ꎬ从无狎亵也 [１７]１６５ꎬ而世俗之人则 横一团私欲于胸中ꎬ便处处以男女相悦之心ꎬ揣摩书中所叙之事 ꎬ此 真隔尘障千百层ꎬ无从于之领略此书旨趣也 [１７]１４５ꎮ宝玉置身脂粉队中ꎬ不仅 自忘其身之为男 ꎬ甚至 自恨其身之为男 [１７]６３ꎬ这就使他与才子佳人小说中多情泛爱的男主人公区别开来ꎮ例如宝玉见龄官划蔷ꎬ心想 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 ꎬ 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ꎻ为平儿理妆后ꎬ 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ꎬ并不知作养脂粉ꎮ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ꎬ独自一人ꎬ供应贾琏夫妇二人ꎮ贾琏之俗ꎬ凤姐之威ꎬ他竟能周全妥帖ꎬ今儿还遭荼毒ꎬ想来此人薄命ꎬ比黛玉犹甚 [２]５９３ꎮ宝玉对龄官与平儿的关怀纯粹出于同情与怜惜ꎬ丝毫不涉及男女之欲ꎮ甲戌本脂批将 意淫 解释为 体贴 二字ꎬ洵为知言ꎮ宝玉前世为神瑛侍者ꎬ入凡尘后虽贵为王孙公子ꎬ但始终不改其侍者性情ꎬ 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 ꎮ宝玉对众女子之体贴ꎬ甚至到忘我的地步ꎬ自己被淋得水鸡似的ꎬ反提醒龄官避雨ꎻ自己烫了手ꎬ却问玉钏疼不疼ꎮ宝玉真心实意爱护众女子ꎬ其 温存旖旎 [１７]１５２ꎬ亦深得女儿们之心ꎮ如平儿受屈后至怡红院ꎬ宝玉亲为理妆ꎬ平儿暗暗赞其 色色想的周到 ꎻ香菱正为石榴裙被污发愁ꎬ宝玉的一席话恰 碰在心坎儿上ꎬ反倒喜欢起来了 ꎮ宝玉自幼 爱红 ꎬ最喜在内闱厮混ꎬ 最善闺阁中事ꎬ诸如胭粉等类 [１５]４７２ꎬ心思细密ꎬ体贴入微ꎬ故众女子乐与之交往ꎬ而这正是一般男子所
不具备的ꎮ
戚序本第三回末总评以 不自惜 评补天顽
石ꎬ周汝昌先生认为宝玉人生观的核心就是 先人
后己㊁有人无己 [１６]ꎬ并赞其无己思想是一种境界极高的人生观ꎻ陈维昭先生将 意淫 解释为 一种
不包含性意向的对女性的关注㊁体贴㊁同情㊁怜悯ꎮ
既然不包含性意向ꎬ所以就不是占有㊁不求回报㊁不
是互爱互惠的了 [５]ꎮ这些观点将 意淫 视为不包含性意向的体贴与怜悯固然有其合理性ꎬ但笔者想要补充的是 意淫 并不是一味付出㊁不求回报的ꎬ而是有所期待的ꎮ如果宝玉的 体贴 是全然无私的ꎬ那他就不会因为龄官的弃厌(第三十六回)㊁香菱的正色严词(第七十九回)而怅然若失ꎮ而宝玉希望得到的 回报 ꎬ就是众女儿的 眼泪 ꎬ或者说她们的理解和关切ꎮ如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ꎬ闻宝钗话语亲切稠密ꎬ心中大畅: 我不过捱了几下打ꎬ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ꎬ令人可玩可观ꎬ可怜可敬ꎮ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ꎬ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ꎬ我便一时死了ꎬ得他们如此ꎬ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ꎬ亦无足叹息ꎮ [２]４４９第三十六回宝玉更是道出了那段 得众人眼泪漂化尸身 的经典言论ꎮ陈其泰称宝玉以 人能体贴自己的心 为 至乐 [１７]１６５ꎬ他 体贴 众女子ꎬ亦希望能得到众女子的 体贴 ꎮ所以当调和湘云㊁黛玉矛盾未果ꎬ反受二人贬谤时ꎬ宝玉自思 目下不过这两个人ꎬ尚未应酬妥协ꎬ将来犹欲为何 ꎬ可见他渴望获得所有女子的友爱ꎮ所以他会为不能在平儿㊁香菱前尽过心 深为恨怨 ꎬ而当他意外获得为平儿理妆㊁为香菱换裙的机会时ꎬ便异常欣喜ꎬ视之为 意中不想之乐 ꎮ宝玉希望和所有女子建立并保持亲密关系ꎬ这种亲密包括身体与精神两方面ꎮ身体上的 亲昵 诸如摩挲鸳鸯脖项ꎬ扭股儿糖似的厮缠凤姐ꎬ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梳头ꎬ恋恋不舍的喂金钏丹丸ꎬ拉彩霞的手求搭理ꎬ替晴雯渥手ꎬ为麝月篦头ꎬ吃人嘴上擦的胭脂ꎬ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ꎮ而借湘云剩水残香洗面ꎬ将夫妻蕙㊁并蒂菱合埋ꎬ亦是欲求亲近的体现ꎬ王希廉即批 描尽 意淫 二字 [１]６００ꎮ精神上的 亲近 更是宝玉的毕生追求ꎬ正如陈其泰所言: 宝玉之于美人ꎬ务在以心相交接ꎬ使美人体会我心ꎬ至于终身不忘ꎮ斯已足矣ꎮ其于平儿也ꎬ一理妆而平儿知其心ꎮ其于香菱也ꎬ一换裙而香菱知其心ꎮ绝无丝毫亵狎ꎬ而已有非常之乐ꎮ [１７]１５３理妆一事ꎬ换得平儿情掩虾须镯ꎬ宝玉喜其 竟能体贴自己 ꎻ解裙一事ꎬ换得香菱知心信任ꎮ宝玉 必务求兴女子之利ꎬ除女子之害 ꎬ对女儿们 推心置腹 ꎬ亦赢得众女子 倾心事之 [１９]９０ꎬ从而建立起一种亲密关系ꎮ陈其泰有段评论颇有见地:
宝钗已十五岁ꎬ则宝玉当已有十四岁矣ꎮ黛玉㊁湘云则十三岁也ꎬ宝玉此时已知人生必有婚嫁之事ꎬ自己一心在黛玉身上ꎬ恨不到祖母与父母立时作主ꎬ定了终身大事ꎬ方得快心满意ꎮ 又思自己纵然得谐心愿ꎬ而诸姐妹亦必各有所归ꎬ终不能遂我相聚不散之心ꎬ如此千思万想ꎬ辗转萦回ꎬ有一万分愁闷ꎬ有一万分着急ꎻ又有一万分懊怅ꎮ[１７]１０４
陈其泰该论虽有值得商榷之处ꎬ但他指出宝玉并具 专情 与 意淫 两种心意ꎬ可谓颇得作者之意ꎮ宝玉所投射男女之情的ꎬ惟有黛玉一人ꎬ但他同时希望与众女子长聚不散ꎬ永相契好ꎬ正如茗烟所言ꎬ宝玉的心愿就是 变个女孩儿ꎬ和你们一处相伴 ꎮ所以当袭人假借赎身之事时ꎬ宝玉道出了那段著名的 化灰化烟 之论: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ꎬ守着我ꎬ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ꎬ 飞灰还不好ꎬ灰还有形有迹ꎬ还有知识ꎮ 等我化成一股轻烟ꎬ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ꎬ你们也管不得我ꎬ我也顾不得你们了ꎮ那时凭我去ꎬ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ꎮ [２]２６２曹雪芹有意告诉我们ꎬ宝玉生性只愿常聚ꎬ生怕一时散了添悲ꎬ他爱护女儿㊁亲近女儿ꎬ最重目的是能够与她们始终一处相伴㊁长聚不散ꎮ㊀㊀三㊁ 意淫 理想的幻灭
意淫 一词带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ꎬ警幻仙姑称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ꎬ然于世道中 未免迂阔怪诡ꎬ百口嘲谤ꎬ万目睚眦 [２]８７ꎬ即指明 意淫 注定不为现实所容ꎮ宝玉对女儿们的百般体贴ꎬ却每每被视为疯傻ꎬ如傅家婆子即称其为 外像好里头糊涂 的 呆子 ꎬ 连一点刚性也没有ꎬ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 ꎮ贾母也不理解宝玉 和丫头们好 的举动ꎬ每每冷眼查看ꎬ百思不得其解ꎮ宝玉的 意淫 不仅不为世人所理解ꎬ甚至受到世人的误解与嘲谤ꎮ如第二十回袭人被李嬷嬷骂作 妆狐媚子哄宝玉 ꎬ面对宝玉安慰ꎬ冷笑道: 要为这些事生气ꎬ这屋里一刻也还站不得了ꎮ但只是天长日久ꎬ只管这样ꎬ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ꎮ时常我劝你ꎬ别为我们得罪人ꎬ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ꎬ他们都记在心里ꎬ遇着坎儿ꎬ说的好说不好听ꎬ大家什么意思ꎮ [２]２７１袭人宁受委屈ꎬ也不愿宝玉为她们得罪人ꎬ可见流言之可畏ꎮ又如灯姑娘虽
１４２㊀
蓝㊀青:«红楼梦»中 意淫 一词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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㊀未见过宝玉ꎬ却成日家听见人说他是 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 ꎬ故料定宝玉 素日偷鸡盗狗 ꎬ亦可见流言对宝玉与众女子之诽谤ꎮ宝玉之 意淫 每每被误解为 滥淫 ꎬ他与众女子的 良友 关系亦被目为男女私情ꎮ如宝玉与彩霞说笑ꎬ却引来贾环嫉恨ꎬ欲以热油烫瞎宝玉眼睛ꎻ宝玉好心为彩霞瞒脏ꎬ却勾起贾环疑心ꎬ怀疑二人有私ꎮ宝玉与金钏之亲昵则被贾环诬为强奸不遂ꎬ贾政本就对宝玉 错以淫魔色鬼看待 ꎬ闻此更是火上浇油ꎬ将宝玉笞挞几至死ꎮ而众女子亦因与宝玉的亲密关系付出了沉重代价ꎬ前有金钏被逐出贾府ꎬ投井自尽ꎻ后有晴雯㊁四儿㊁芳官被指 勾引宝玉 而逐出大观园ꎮ宝玉与众女子 坐卧不避ꎬ嬉笑无心 ꎬ这种至纯的良友关系在旁人的眼中却成了 私情密意 ꎬ最终成为众女儿被逐的 祸根 ꎬ也注定了宝玉 长聚不散 理想的落空ꎮ
宝玉的 意淫 不仅被诸长辈误解ꎬ亦为众裙钗所不解ꎮ如湘云劝宝玉 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一句ꎬ固然有劝其走仕途经济之意ꎬ亦表明湘云认为宝玉的年纪不再适合在闺阁厮混ꎻ而不愿替宝玉梳头ꎬ也体现出随年龄增长自然而来的分寸感ꎮ又如宝玉求鸳鸯嘴上胭脂时ꎬ鸳鸯本能地拒绝ꎬ并埋怨袭人 也不劝劝ꎬ还是这么着 ꎮ袭人更是对宝玉屡次规劝ꎬ甚至向王夫人建议搬出大观园: 虽说是姊妹们ꎬ到底是男女之分ꎬ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ꎬ由不得叫人悬心ꎬ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ꎮ 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ꎬ倘或不防ꎬ前后错了一点半点ꎬ不论真假ꎬ人多口杂ꎬ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ꎬ心顺了ꎬ说的比菩萨还好ꎬ心不顺ꎬ就贬的连畜牲不如ꎮ [２]４５４袭人的进言ꎬ固然有出于对宝黛恋情的警觉ꎬ更是出于对 意淫 的担忧ꎬ而这无疑关系到宝玉 一生的声名品行 ꎮ在对 意淫 的态度上ꎬ宝钗与袭人可谓同调ꎬ所以当袭人感叹 姊妹们和气ꎬ也有个分寸礼节 时ꎬ宝钗顿感其深可敬爱ꎮ而宝玉挨打后ꎬ面对宝玉的体贴与用心ꎬ宝钗所想的却是: 你既这样用心ꎬ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ꎮ 可见宝钗虽然感动ꎬ但并不认同宝玉在女儿们身上的 用心 ꎮ宝玉的 意淫 不仅令不少女儿们不解ꎬ甚至引发误解ꎬ香菱就是一例ꎮ 换裙 一事ꎬ宝玉将并蒂菱与夫妻蕙一同埋葬ꎬ这一举动即令香菱感到不适 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 ꎮ后来宝玉闻薛蟠要娶妻ꎬ为香菱耽心虑后ꎬ却被香菱误会为有意唐突:
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ꎬ心中自为宝
玉有意唐突他ꎬ 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ꎬ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ꎻ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ꎬ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ꎮ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ꎮ [２]１１２３
宝玉的真心体贴在香菱眼中却带有 非礼 的成分ꎬ此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ꎮ而宝玉则为香菱的抢白伤心不已ꎬ后更酿成一疾ꎬ卧床不起ꎮ诚如袭人所言: 虽说是姊妹们ꎬ到底是男女之分 ꎬ宝玉的性别与年龄决定了女儿们对他的自觉疏离ꎬ所以他会为单自己有玉而恼怒ꎬ希望来生变成女儿ꎬ只有这样ꎬ才能始终与众女子亲密无间ꎮ
如果说众人不解对宝玉的影响尚属有限ꎬ那么龄官对贾蔷的痴情则令宝玉意识到 意淫 理想的虚妄: 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ꎬ怪道老爷说我是 管窥蠡测 ꎮ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ꎬ这就错了ꎮ我竟不能全得了ꎮ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ꎮ [２]４８２龄官对宝玉的弃厌使他认识到ꎬ并非所有的女子都愿意接受他的体贴ꎬ并且体贴他ꎬ那些已心有所属的女孩子并不愿意理会他ꎮ终有一天ꎬ所有的女子皆有归宿ꎬ她们会像龄官一样ꎬ不再在乎他的生死ꎬ所以即使没有外力阻挠ꎬ 得众人眼泪埋葬 的理想也不可能实现ꎮ宝玉憎恨女子出嫁ꎬ除了唯恐她们 沾了男人的气味ꎬ就这样混帐起来 ꎬ亦是出于长聚不散的愿望ꎮ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谈到: «易»云: 冥豫 ꎬ豫至于冥ꎬ则匪所思ꎮ揣宝玉之心ꎬ须众女郎得驻颜之术ꎬ年虽及笄ꎬ无庸出嫁ꎬ只挈伴在大观园中ꎬ妆台联句ꎬ绣户飞觞ꎬ口餐樱桃口之脂香ꎬ裙易石榴裙之水渍ꎬ聚而不散ꎬ老于是乡可耳ꎮ设想荒唐ꎬ由其冥也ꎮ [１９]９１宝玉要与众姊妹始终保持亲密关系ꎬ必须以 常伴一处 为前提ꎬ而女儿们终将出嫁ꎬ所以宝玉的 意淫 理想无异于痴人说梦ꎮ随着岫烟择婿ꎬ宝钗搬出蘅芜苑ꎬ迎春出阁ꎬ宝玉敏锐地感觉到 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 ꎮ陈其泰有段评论ꎬ可谓敏锐地抓住了 意淫 理想的幻灭: 宝玉说到越早些死的越好ꎬ盖深以男女之有家有室为苦恼ꎮ而专以姐妹之长聚不散为至乐也ꎮ既知至乐不可得ꎬ而苦恼不能免ꎬ则惟愿早死而已ꎮ惟早死亦非能自必之事ꎬ则惟望姐妹中最知心之一人长聚不散ꎬ已是无可如何之极思也ꎮ [２]１１２２龄官的痴情使宝玉认识到 意淫 理想终不可实现ꎬ众姊妹的逐渐离开则令这种 必然 变为 已然 ꎮ她们一旦离开ꎬ便难以再聚ꎬ 纵得相逢ꎬ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 ꎮ宝玉终于明了ꎬ能与他 同死同归的 ꎬ惟有黛玉㊁袭人而已ꎻ而先前的 意淫 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