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与诗的界限_两个希腊的界限_莱辛_拉奥孔_解题_张辉

画与诗的界限,两个希腊的界限
)))莱辛5拉奥孔6解题
张
辉内容提要 5拉奥孔6这部18世纪的经典著作从题目到内容都带着启蒙时代古今交接中许多值得重视的特征。

本文依循作者莱辛提示给我们的线索,细致解读这部著作的一个正题三个副题,认为:正如5拉奥孔6标题所示,这不是一部一般意义上的现代美学著作。

在对画与诗的界限这一美学问题进行讨论的同时,莱辛也在隐微的层面上努力向我们展示古典与现代之别以及两个不同的希腊即静穆的与行动的希腊的分野。

了解这一切,不仅有利于我们认识启蒙时代的复杂性,而且可以帮助我们深入反思现代精神的内在问题。

关键词 5拉奥孔6 诗画界限 古今之争 古希腊
一
5拉奥孔6出版于1766年,与莱辛的另一部重要著作5汉堡剧评6(1769)
一道被视为现代美学经典。

¹但这部古今交替时代的/美学书0却并不完全符合
现代知识人对美学著作的一般期待。

莱辛起初甚至没有按理论著作的成规去构思和写作该书。

据称该书最初名字是5拾穗6,其动机也只是/为写一部书而做的
杂录0而已。

º#
156#¹º参见凯#埃#吉尔伯特、赫#库恩5美学史6(上卷),夏乾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401-411页;朱光潜5西方美学史6(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08-323页。

详见韦勒克5近代文学批评史(1750-1950)6(第一卷,古典主义时代),杨岂深、杨自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213页。

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确定的5拉奥孔6这个书名却更像一部文学作品的名字,更接近于/诗0而非/文0,这与康德的5判断力批判6、谢林的5艺术哲学6、黑格尔或鲍姆嘉通的5美学6等形成了鲜明对照。

不过,细心的读者会发现,5拉奥孔6确实提到过一次鲍姆嘉通的名字,并且是与鲍氏两卷本大作5美学6同时出现的。

这唯一一次提及出现在5拉奥孔6/前言0倒数第三段,其后29章正文就再也没有这位/现代美学之父0的位置了。

更有意思的是,莱辛在这里特别提及鲍姆嘉通,并不是试图与这位/同行专家0有所呼应,而恰恰是要旗帜鲜明地与之/划清界限0。

莱辛写道:
鲍姆嘉通承认他的5美学6(A st h etica )里大部分例证都要归功于格斯
纳(J .M.Gesner)的词典。

我的推论如果没有鲍姆嘉通的那样严密,我的
例证却较多地来自原来的作品(Quelle)。

¹认真阅读这段文字,不难看出莱辛不仅不愿引鲍姆嘉通为同道,不愿将自己列入/美学家0行列,而且有意识地与鲍姆嘉通式的/美学0)))这种现代学科形态)))保持一定距离。

也许两人处理的是类似的研究对象和问题,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进路。

在莱辛看来,鲍姆嘉通选择从词典(W Êterbuch)出发,而他自己则试图从/原来的作品0、从/本源(Que ll e )0开始。

这有两层意思。

首先,正像莱辛自己所说,他对画与诗的界限的讨论并不像他的德国/同行0那样,是对/一般原则(a ll g e m e i n er G r unds ¾tze )0的演绎,他写的不是某类/系统著作(syste m atischen B cher n )0,而只是偶然所得(zuf ¾lliger W e ise)。

这不能不让人想到前文所说的/诗0,想到/拉奥孔0这个一般理论著作很少用的书名。

其次,他关注的不是什么/从几条假设的定义出发,顺着井井有条的次第,随心所欲地推演出来的结论0,而是事物之/本源0。

这里莱辛也许是做了一个/文字游戏0:Que lle 这个词有多重指涉,可以指朱光
潜先生译文中所说的/原本的作品0,也有原材料、水源、源泉和本源的意思。

º莱辛在5拉奥孔6/前言0中对书名做了这样的解释:
/因为我的出发点仿#
157#画与诗的界限,两个希腊的界限:莱辛5拉奥孔6解题
¹º莱辛5拉奥孔6,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页。

本文所引5拉奥孔6原文均据朱译。

为便于说明问题,少量引文在朱译之后加括号附上德文原文;原文有多重意涵者,试对照朱译在文中略作辨析,所据5莱辛全集6本为Werke und Bri ef e i n z w Êl f B ¾nden ,Band 5/2,H erausgebe ben vo nW il fri ed Ba r ner et a.l ,F rankf urt a m M ai n :D e utsc her K l assi ker Verl ag ,1985-2003,5拉奥孔6全书见该集第7-206页。

详见莱辛5拉奥孔6,第3-4页。

佛是拉奥孔,而且后来又经常回到拉奥孔,所以我就把拉奥孔作为标题。

0¹这段说明中的/仿佛(g leichsa m )0一词,在某些英译本中被无意间忽视了(比如菲利莫尔[R.Ph illi m ore]译本),但朱光潜先生对之所作的准确翻译却对我们理解5拉奥孔6的奥义给出了不可多得的微妙提示。

原藏罗马宫殿的拉奥孔群雕以及维吉尔5埃涅阿斯纪6卷二中有关拉奥孔父子经历的30多行诗,/仿佛0是5拉奥孔6一书所讨论的中心,因而也是莱辛选择书名的依据;但显然,莱辛自己已经告诉我们,5拉奥孔6一书的内容远不止于此。

二
更值得我们重视的,还不是莱辛有意回避使用/系统著作0的书名这个/动作0。

与我们现在通常给一本书命名的方式不太一样,莱辛时代的许多书不仅有我们现在依然使用的正题和副题,也有我们现在罕用的多行标题。

莱辛也采用了这一18世纪常见的命名方式,º只是他的标题更加耐人寻味。

除了5拉奥孔6这个正题,5拉奥孔6一书的副题至少有三部分。

全书完整标题如下:/拉奥孔/或称:论画与诗的界限/它们在题材和摹仿方式上都有区别。

)))普鲁塔克/兼论5古代艺术史6的若干观点。

0
在这组看似平常的标题中,有一个特别值得重视的词,它在很大程度上提示了5拉奥孔6所关注问题的核心所在。

这个词,就是第一副题/画与诗的界限0中的/诗0。

/诗0这个概念,汉语的字面意思我们非常熟悉,但这个词的德文原文的含义,也许需要对照英文翻译,才能更好地解释清楚。

/画与诗的界限0的德文原文是/LAOKOON:Oder ber die Grenzen derM alerei und Poesie 0。

英文有两个译法,其一为/Laoco Ên:Or on the L i m its of P ainting and the Poetic Arts 0;其二为/Laoco Ên:Or on the L i m its of P ainting and t h e P oetry 0。

德文Poesi e 被译成/poetic arts 0和/poetr y 0,为什么同一个/诗(Poesie)0有两个译法?这显然与如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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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
º莱辛5拉奥孔6,第4页。

比如,莱辛的主要论敌之一、英国牛津大学的诗学教授斯彭司(Jose ph Spence ,1699-1768)写于1747年的5鲍里麦提斯6(Po l y m etis)就有一个在现在人看来有些过长的副题:/关于罗马作品与古代艺术家遗迹之间的一致性的研究,拿二者互相说明的一种尝试0;而莱辛另一位论敌、法国文艺批评家克路斯伯爵(Count Cay l us ),1757年也著有5从荷马的3伊利亚特4和3奥德赛4以及维吉尔的3埃涅阿斯纪4中所找到的一些画面,附载对于服装的一般观察6,详见莱辛5拉奥孔6,第47页、第63页。

解Poesie 有关。

首先,Poesie 不是Ged ichte ,指涉的不是具体的诗篇(如英文中的poe m )。

与此同时,它也与歌德自传5诗与真6(D ichtung und Wahrheit )中使用的D ich -tung 形成对照。

D ichtung 更侧重虚构、想像,强调与/真0的对比,而Poesie 并不止于此。

其次,更重要的是,Poesie 这个词背后显然有古希腊的影子。

据5杜登德语词典6(D eu tsches UniversalW Êrterbuch )Poesie 词条解释,这个词在辞源上确实来自古希腊文,名词形式是po i e sis ,既表达创作(D as D ichten),又表达诗艺(D ichtkunst),而它的动词形式po iein 则有德文zu m achen 也即英文to do /to m ake (做)的意思,涉及/制作0(d i c h ten /verfertigen)。

这即是问题的关键:Poesie 不仅与静态的/诗0有关,更与/作诗(to m ake poetry)0这个行为有关。

循此,我们自然就很容易找到/诗(Poesie)0与5拉奥孔6中另外一个核心词/动作(H andl u ngen /A ction)0的联系。

也许不是简单的巧合,根据伯纳德特(Seth B enardete)及其学生戴维斯(M ichael Dav is)等人的新近研究,/作诗0而并不是简单地静态描述诗之为诗的艺术特点,也是亚里士多德5诗学6(peri p oi tik s )的核心问题。

/诗学0这个标题的古希腊文已经暗含了这层意思。

在古典诗学的意义上,/作诗0与人的灵魂的塑造以及城邦对人的教化直接相关,甚至城邦本身就是最高级的诗。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尽管戴维斯依然用/On Poetics 0来翻译5诗学6,但在对5诗学6书名的分析中,他尤其重视其字面意思,将之直译为On the Art of Poetry ,即/论诗术0,以此强调诗与/作诗0进而与行动的
内在关联。

¹仔细体会莱辛选择Poesie 这个词的意味,有助于我们理解他在一部讨论画与诗的界限的书中为什么如此偏向于诗,如此反对/把绘画的理想移植到诗里0。

正如朱光潜所说,莱辛讨论两种艺术的界限,不仅是为了区分不同符号美学的意义,更是为了彰显/静观的人生观0和/实践行动的人生观0之间的区别。

在一种带有阴郁色彩和感伤情调的时代精神氛围中,莱辛所要求的却是/爽朗生动的气氛和发扬蹈厉的情感0º。

相对于温克尔曼的/静穆的人0,莱辛更看重的是/行动的人0。

相对于温克尔曼的那个静穆的希腊,莱辛更看重的是一个具有本源意义的、行动的希腊)))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希腊。

与其说莱辛是在选择一个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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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ºSee A ri st o t le p s On Poetics ,transl ated by Seth Bena r dete and M i chael Dav i s w it h a n i n t roduct i o n by M ic hae l Dav i s ,South Bend :S.t Augusti ne p s P ress ,2002,pp 1x i -xxx .
朱光潜5译后记6,5拉奥孔6,第217-218页。

外国文学评论No.2,2011
众不同而又与古希腊密切相关的概念,毋宁说他是在试图通过强调动态的、反映人的所作所为的/诗(Poesie)0,呼唤乃至塑造/行动的人0)))他心目中/有人气的英雄0。

事实上,5拉奥孔6一书的后两个标题可以进一步帮助我们理解莱辛选择/诗(Poesie)0这个概念的深意。

不仅如此,它们甚至以非常精妙的方式提示读者关注5拉奥孔6中一再涉及的另一个话题:古今之争。

三
紧接副题/画与诗的界限0的第二副题是一段希腊文原文的普鲁塔克的话)))/它们在题材和摹仿方式上都有区别(Y K G JA I S Q O PO IF LILGRE XF D IA U EQ O T RI.0K O T S.PO S.A;.JA SA0.G JA SA2.E M D.)0,与之对照的则是最后一行)))第三副题,德文的/兼论5古代艺术史6的若干观点(M it be il¾ufigen E rl¾uterungen verschiedener Punkte der alten Kusnst g esch i c h te)0。

莱辛为什么在这里有意识地分别使用古希腊文与德文?为什么要在标题中并举普鲁塔克的名字与温克尔曼的书名?一种古代文字和一种现代文字对举,一个直接出现的古代人与并不直接出现的现代人对举,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暗含了作者的某种思想倾向乃至价值判断?
莱辛引证普鲁塔克的观点,原因似乎很简单,因为5拉奥孔6的直接议题正是要说明画与诗在题材和摹仿方式上的区别,即二者之间的界限。

在这个意义上,普鲁塔克首先是另一位古希腊人)))西摩尼德斯(S i m on i d es)的对立面,后者的著名主张/画是一种无声的诗,而诗则是一种有声的画0恰好与普鲁塔克的认识相反。

但莱辛对普鲁塔克的引证,并不是一般的引经据典。

在莱辛那里,普鲁塔克不仅与他的同时代人形成对话关系,而且也与莱辛自己的同时代人形成对话关系。

在5拉奥孔6中,这些莱辛同时代人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就是鼎鼎大名的温克尔曼,5古代艺术史6的作者。

5拉奥孔6虽然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但纵观全书29章内容,温克尔曼无可否认地是一个贯穿性人物。

书的第一章就以大段引述温著5论希腊绘画和雕刻作品里的摹仿6中的观点开头。

在正式出版的第19章末尾,莱辛第二次提及温克尔曼的名字以及后者1764年新出版的5古代艺术史6,而这一次提及显然是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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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加上去的,因为据考证,莱辛1763年就完成了第19章的主体内容。

¹但这
丝毫没有削弱、反倒增加了温克尔曼的重要性,因为第26章的开头又是以/温克尔曼先生的5古代艺术史6已经出版了0开头。

第26至29章似乎又回到了第一章,回到了对温克尔曼的纠错与驳难。

将全书连缀起来看,温克尔曼在5拉奥孔6中的出现方式无论如何是意味深长的。

某个人物)))准确地说是最重要的论敌)))在一部作品的开头被集中提及,中间有意识地一笔带过,而到了文章煞尾部分又成为关注的中心,这不能不说此人对作者具有特殊意义。

至少,在5拉奥孔6中只有温克尔曼以这种自始至终出现的方式进入我们的视野。

莱辛的另外两个最主要的论敌斯彭司(Spence)和克路斯(C ay l u s)只不过分别在第七至十章以及第11至第15章集中出现。

此外,另一个证据是,作为莱辛所讨论的/诗0的最重要代表)))/典范中的典范0荷马)))只集中出现在第16至第23章。

对我们来说特别有意思的问题是,温克尔曼虽然在正文中是如此重要,但在5拉奥孔6标题中却是最后提及,而且似乎有意被作为/兼论0对象处在非常次要的位置。

与普鲁塔克直接出现名字这一事实形成对照,莱辛仅是通过提及一部重要著作而使其主要/对手0温克尔曼间接出场。

德文beil ¾ufig (附带的,随便的)委婉地传达了这层意思,而E rl Êuter ungen 与其说是/论0,不如说是/解释0、/说明0。

解释什么呢?解释5古代艺术史6的/若干观点(verschiedener Punkte)0。

不过与这/若干0相对的德文形容词verschieden 也有/不同0、/不一样0的意思。

莱辛在这里应该是更多地强调了温克尔曼与自己在关键问题上的质的/不同0,而非其观点的/若干0数量,是质的差异,而不只是量的多寡。

更主要的是,莱辛将普鲁塔克与温克尔曼对举,不能不使我们想到他在5拉奥孔6行文中一再穿插的那些古今对比的段落。

我们要问,普鲁塔克和温克尔曼在这里并不仅仅是孤立存在的古人或现代人,而是古人与今人在某种意义上的代表吗?莱辛这样做是否在暗示:与画和诗的界限相伴随的,还有另一个被极大忽视的问题)))古代与现代的界限?#
161#画与诗的界限,两个希腊的界限:莱辛5拉奥孔6解题
¹详见莱辛5拉奥孔6,第110页,注º。

四
可以说,第二副题与第三副题的古今对举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方式强化了第一副题中/诗(Poesie)0所蕴含的古典与现代的双重含义。

/诗0(Poesie),既可以在现代的意义上指一般的/诗篇0或/诗歌0,也迫使我们意识到它所具有的另一更古老的意涵)))/诗的制作0。

莱辛显然希望读者更加重视这个概念的远为复杂的古典含义,至少是这个概念与亚里士多德5诗学6的亲缘关系,正如狄尔泰所说,/亚里士多德是莱辛的美学基础0¹。

不仅如此,读毕5拉奥孔6,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莱辛不仅在画与诗的界限这个/美学问题0上站在了普鲁塔克们所代表的古代一边,而非温克尔曼所代表的现代一边,而且就其对古代与现代的整体判断而言,他也是一个坚定的、身处现代的/古代人0。

这当然不仅仅出于论辩的策略,更是基于他对现代的基本判断。

第二和第三副题中所透露的重要对比性消息在5拉奥孔6前言和正文中均可以找到更具体、更细致的印证。

在一部书名貌似古典学和考古学研究的书中,莱辛把更多的关注投给了现代,投给了启蒙时代德意志现代精神所面临的困难选择。

这样说并不是指5拉奥孔6中绝没有对古代人的批评,而只有对莱辛所谓的/我们现代人(W ir N euen)0(朱译为/我们近代人0)的讽刺与否定。

莱辛并不一味/泥古0。

至少,我们可以看到他在画与诗的界限问题上并不赞赏希腊人西摩尼德斯的观点(前言),对公元五世纪的雅典画家泡生(Paoson)以及另一位画家庇越库斯(P iraecus)表现出的/低级趣味0也予以了无情鞭挞(第二章),而他对于斯多噶学派的判断则是/一切都缺乏戏剧性0(第一章)。

同时,他对古罗马悲剧的评价也不甚高,认为/停留在平庸的水平以下0,既/矫揉造作0又/浮夸0(第四章)。

对罗马的著名悲剧家塞内加、哲学家西塞罗(第四章)甚至大诗人维吉尔(第18章),他也并非没有微词。

莱辛也不简单/非今0。

比如,事实上他对温克尔曼多少有所保留,甚至认为温氏的某些观点/非常正确0、/无可厚非0(第一章),而他对蒲伯、霍加兹等人的引述也并不是为了全盘否定他们的观点,而只是要尽可能呈现问题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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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威廉#狄尔泰5体验与诗6,胡其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36页。

性(第17章、第22章)。

在某个场合,他甚至要求德国诗人听从法国批评家玛蒙特尔(J .F .M ar m onte,l 1723-1799)的忠告(第17章)。

只不过,所有这一切还是无法遮蔽一个更为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在5拉奥孔6中,甚至在莱辛所有主要著述中,比较而言他更加肯定和尊崇古人:精神-文化属性意义上的古人,而不仅仅是时间属性意义上的古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对莱辛而言,古人某些高贵的精神特征是他所更为推崇和敬仰的。

甚至,他之所以在5拉奥孔6标题中要匠心独运地安排古今对举,最重要的原因乃是/我们现代人0已经距离那种高贵而自然的古代精神过于遥远了。

现代人对古代精神的悖离,在莱辛看来,最重要的是两个方面:一是现代人失去了古人所具有的真正节制(M ¾B i g ung)与谨严(G enau i g ke it)。

在莱辛看来,/没有太过,也没有不及(keiner Sache w eder zu v i e l nach zu wenig zu tun),这是古人的特长0,而现代人呢,/我们近代人在许多方面都自信远比古人优越,因为我们把古人的羊肠小径改成了康庄大道,尽管这些较直截也较平稳的康庄大道穿到荒野里去时,终于又要变成小径0¹。

这就是说,现代人的自信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盲目自傲,自认为比古人优越、走上了/康庄大道0,但实际上却失却了古人的一个重要品质)))恰如其分。

正是由于悖离了/过犹不及0的古代精神,莱辛意义上的现代艺术批评家才不假思索地以画的原则代替了诗的原则,并/把诗塞到画的窄狭范围里0。

也正是由于这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才使得他们/作出了一些世间最粗疏的结论0,/以最坚定的口吻下[了]一些最浅陋的判断0。

与其说是这些结论和判断体现了这些批判家的/错误的趣味0,不如说是他们的/错误的趣味0和低下的精神品质才导致了这一系列非常不谨严的结论和判断。

现代批评家在画与诗的问题上所犯的粗疏而浅陋的错误是他们精神质量的一个投影,也反映了现代人到底处于什么
样的精神层次之上。

º二是现代人失去了古人所具有的高贵的自然本性。

莱辛是通过讨论/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而在诗里却哀号?0这个问题来作出自己的判断的。

对他而言,雕刻中的拉奥孔之所以不哀号,并非如温克尔曼所云是由于希腊人的自然本性如此,而仅仅是由于造形艺术不适合直接呈现激情顶点的顷刻,必须描绘有包孕的顷刻罢了。

换言之,是摹仿媒介或材料决定了这一切,并不是希腊人天#
163#画与诗的界限,两个希腊的界限:莱辛5拉奥孔6解题
¹º莱辛5拉奥孔6,第2页。

详见莱辛5拉奥孔6,第2-3页。

生就能/节制住焦急的叹息0,表现出/一种伟大而沉静的心灵0。

在莱辛看来,古希腊人完全不是温克尔曼所设想的那样克制而沉静。

不仅如此,我们之所以无法看到古希腊人的真正面目,也恰恰是由于我们现代人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古代人那种高贵的自然本性,而只能从一个/近代欧洲人0的/教养0和/理智0出发去揣度古代人。

眼中只有第一个希腊)))静默的希腊,而全然没有第二个希腊)))行动的希腊。

正是在这种/以今度古0的揣测中,现代人既无法看到莱辛意义上/古代野蛮人0的勇敢天性,更看不到希腊人身上闪耀的人性光辉,于是就满足于成为一个/文明人0,以所谓/礼貌和尊严0取代发自内心的/号喊与哭泣0。

真正的古希腊人不仅与/野蛮人0形成鲜明对照,而且使礼貌与被动忍耐的/现代人0也相形见绌。

高贵的希腊人恰恰在两个重要方面高于现代人:他们不仅没有失去野蛮人的自然天性,而且还具有现代人所严重缺乏的优秀品质)))追求光荣,恪尽职责。

用莱辛的话来说就是:/[希腊人]既动感情,也感受到畏惧,而且要让他的痛苦和哀伤表现出来。

他并不以人类弱点为耻;只是不让这些弱点防止他走向光荣,或是阻碍他尽他的职责。

0¹总之,现代人既失去了野蛮人也会具有的自然情感,也无法像理想的古希腊人那样在珍视真正情感的同时,不做情感泛滥的奴隶。

五
莱辛对现代人的判断似乎充满矛盾,他一方面说现代人失去了自然本能,一方面又说现代人无法做到克制和谨严。

难道鱼与熊掌在这位尊崇古典而又不放弃启蒙的思想者那里是可以得兼的吗?既要/发乎情0,又要/止乎礼0,谈何容易!
在细致分析了莱辛所精心安排的四部分标题(一个正题,三个副题)并从/画与诗的界限0以及易被忽视的古今对举的角度理解5拉奥孔6全书的意义之后,我们也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莱辛的上述苦心及其面临的多重困境。

正像5拉奥孔6更为侧重诗但并没有丢弃画一样,莱辛在有意识地透过普鲁塔克与亚里士多德的视角)))即古代视角)))反观现代问题时,也并没有简单#
164#外国文学评论 No .2,2011
¹莱辛5拉奥孔6,第8-9页。

地站在现代的对立面。

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说的那样,尽管莱辛不是友人门德尔松
那样的启蒙/卫士0,但也不是启蒙的破坏者,而更是一个/改革者0。

¹或者
说,他是一个在启蒙中以古代为镜反思启蒙的启蒙者。

他并不像一些人那样简单接受启蒙以及现代性的结果,而更多期望对启蒙本身的问题及其带来的结果有清醒认真的思考,做一个启蒙的诤友而非随从,保持古典意义上理性的智慧与清明、克制与谨严。

5拉奥孔6不仅关注标题中赫然标示的/画与诗的界限0这一/老生常谈0º,而且关注更加重要的/两个希腊的界限0。

这两个希腊分别是画与诗的希腊,即静穆的希腊与行动的希腊。

前者是温克尔曼、斯彭司、克路斯,,的希腊,后者是普鲁塔克、索福克勒斯、荷马,,乃至莱辛自己的希腊。

在众人趋之若鹜地关注造型艺术的希腊之时,特别讨论甚至弘扬另一个希腊)))诗的希腊,并不仅仅是为了分别诗与画在艺术符号意义上的界限,更重要的是要人们看到,在被片面理解的静穆的希腊之外,还有一个不该被忽视的希腊)))行动的希腊,活生生的希腊。

对莱辛而言,这两个希腊之间的关系甚至是,静穆的希腊应该/摹仿0行动的希腊,而不是相反(第五至七章;第26章开头部分)。

这大概也是这本共29章的书竟至少有十章以上(第一章、第12至13章、第16章、第18至23章)在正面讨论荷马的原因吧。

古希腊诗特别是荷马史诗正是莱辛所追溯和依从的/原本的作品0或/本源0。

进一步看,莱辛所下的关于/画与诗的界限0的符号美学的结论在现代艺术特别是电影艺术兴盛的时代)))5阿凡达6时代)))可能会/过时0,但他关于/两个希腊的界限0的判断与划分却由于对人类精神存在的天才揭示而历久弥新。

借助这一划分,可以透过古希腊彰显现代人的问题。

现代人不仅丧失了自然本能与英雄德性,而且还在很大程度上无法真正看清古代人的本来面目。

尤其是,当现代人习惯于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所谓理想图景而非怀着一颗谦虚的心去尽可能按照希腊人的方式理解希腊、按照古人的方式理解古人时,看到的就只能是一个虚假的至少也是片面的希腊或古代,而没有了对古代)))而不仅仅是古希腊#165#画与诗的界限,两个希腊的界限:莱辛5拉奥孔6解题
¹ºSee F rederi c C .Be i ser ,D i o t i m a p sChil dren:Ger m an A est heti c Rati onalis m f ro m Lei bni z to Lessi ng ,Ox f ord :Ox f ord Univer -
sit y P ress ,2009,p 1245.钱锺书5读3拉奥孔46,收入5七缀集6,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年,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