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军营文学：中国现代军人形象的启端

战时军营文学：中国现代军人形象的启端
《中国海洋大学》(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OCEANUNIVERSITYOFCHINA(SocialSciencesEdition)
2005年第5期
N0.5.2005
战时军营文学:中国现代军人形象的启端
黄万华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摘要:抗日战争时期的军营文学,开启了中国现代军人形象的先声.从"旧军营"小说到新军人形象,战时军
营文学的进程,不仅呈现出中国作家丰厚的战时民族,国家意识,而且"增加了文学反省民族性格的深度与厚度",
其中以军人形象来发现潜隐于战争后面的冷酷,荒谬,专制,更拓展了战时现实主义的深度.战争启蒙的题旨既延
续也超越了五四思想启蒙但让抗战文学来承担中国现代军人形象的启端,也留下了战争的集体话题多少淹灭了
军人个性的缺憾
关键词:抗日战争;军营文学;军人形象;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2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335X(2005)05—0065—05
作品寥寥而功力扎实的吴组缃在抗战初期完成
了他唯一的长篇《山洪》,写到了一个意味丰盈的细
节:主人公章三官新婚燕尔,日军逼近皖南,他跟妻
子牵牛赶鸡鸭人山避战乱.政府军兵败如山倒溃
退,章三官从山顶俯视山下如潮水般后退的灰压压
的大批军队,突然强烈感觉到了"中国"的存在,他视
官军为"中国",如今,"中国"不要自己祖居的鸭嘴涝
了吗?一阵悲哀使他几乎无法自持.尽管作为农
民,章三官平素也难免遭受官军欺压,但当外寇入
侵,章三官仍"本能"地将官军跟"中国"联系在一起,
官军后撤,他顿时有了一种被"中国"抛弃了的感觉. 这一细节所揭示的民众心理清晰呈现了军队,军人
形象在抗日战争中几乎等同于民族,国家的形象,因此,他们必然会被作家们充分关注.
军人形象的塑造,自然不仅仅联系着作家们的
战时民族,国家意识,它也呈现出战时中国文学自身
的拓展和深化.1938年7月,战争全面爆发刚刚一年,着名小说家张天翼激情难抑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差半车麦秸》写得真好……可说是抗战以来的最优秀的一篇文艺作品……我提议每天把这篇读一读……看到这样的文章真是愉快.作者想必是在军
队里的.此篇一发表,在前方的朋友当会鼓起写作
的兴味,产生些新的,深刻的,有力的作品.我们前
方的英雄,从各种生活而加入抗战部队的典型人物, 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真的表现出来.……我认为我
们现在需要的正是这种创作."《差半车麦秸》是当时的小说新秀姚雪垠的作品,借河南土语"差半车麦秸"描写王哑巴从一个朴实得不开窍的农民成长为
以身殉国的抗Et游击队员的历程.张天翼被这篇小说激动而说的那番话,传达出战时中国文学将以提供"抗战部队的典型人物"写下自身闪耀异彩的第一笔,而后来这种文学进程,不仅不断产生着民族文学
的新形象,而且"增加了文学反省民族性格的深度与厚度".
中国新文学从五四到30年代,一直少有军人形
象.然而,战争环境也未必一定催生具有时代气韵
的军人形象.战时军营文学正是首先在新,旧军队
并现的历史画面的开掘中,开启了日后现代军旅文
学的先声.
二次大战期间,中国军队建设的构成庞杂,有行
伍传统的延续,有新旧交替的蜕变,更有现代革命的
建设.而其提供的军人形象自然繁杂,纪律严明,以
身殉国者有之,朴素爱国而又未脱旧传统者有之,旧
行伍出身而又未在民族战火中脱胎换骨者有之,私
欲缠身而有辱军人天职者也有之.但只要真是个军
人,他们在日寇面前,都会明民族大义,以血肉之躯
相拼的.
对旧军队生活进行集中而深入开掘的,当推东
*
收稿日期:2005—04—26
作者简介:黄万华(1948一),男,浙江上虞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O世纪汉语文学史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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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作家杨慈灯.他从军多年,担任过下级军官,从短
篇集《老总短篇集》(1942),《一百个短篇》(1943)到
长篇《入伍》(1945),描写的大部分是旧军队生活,但
在其中容纳了善恶邪正的丰富色彩,交织起沉沦,觉
醒的曲折命运.仗义疏财,济贫赈穷和醉生梦死,匪
气弥漫,两种相反的人生色彩构成农民出身的中国
旧军人在那个特定年代的基本生存状态.引人注意
的是,一些现实色彩浓郁的军营小说,作者却一律冠
之以《军阀时代的故事》的副标题.《我们的旅
伴——军阀时代的故事》便描写了一个"小样真可
怜,无论谁见了都难过"的小孩日行百里,"象个小幽
灵"似的跟着军队跋山涉水,寸步不离.当军队侦知他是个小"敌探"时,酷刑审讯,并当他的面活埋了其姐,终使他在长哭中发疯.全篇小说写得凄厉,悲楚,令人扼腕,作家痛切陈述中的锋芒所指是可以体会得到的.
杨慈灯军营小说写得最扎实的自然是长篇《入伍》.作品以第一人称"我"描写了粗通文墨的青年杨广路为家境所迫,入伍从军,耳闻目睹了旧军队的种种污秽,黑暗.小说故事的时间是"九?一八"后,
作品暗示的"傀儡军队",提及的"日俄战争",以及通篇弥漫的边陲山林气息,都表明它写的正是东北沦陷后的旧军队生活.而在30余万字的篇幅中,又明显存在着这样一条结构线索:
小说故事开场于一个老号兵夜谈"义勇军"的场景:他"沉思默想起来,思想的云雾好象窗外的风雪在他脑后杂乱地翻个不停",过了一刻,他便用"低沉的语调"讲起了多年前,28团一伙士兵在赵班长带领下,打死了连长,连副,"走得无影无踪"的事:"以
后没有听见他们的消息,有人说:他们是加入了叫什么人民战线的.那大概就是义勇军,好家伙,那群小伙子,真能干,在队里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他们不是老老实实像羊一样的人".小说紧接着写道:"忽
然有一阵暴风掠过,兵舍都受了一下震动.老号兵的故事很动人,我不住地思索着他的故事,那位赵班长以及那些弟兄们的思想和行为的意义.从这以后,我有一种欢喜接近老号兵的奇怪的欲望,想从他那里多听到一些人间宝贵的故事."
小说在随后展开的情节中,多次叙及了士兵们
的疑惑:"打仗是打谁呢?打自己,中国人打中国人,
不打敌人,这算怎么回事?"小说还写到了"师爷"对"我"的一番教诲:"第一是爱国精神,爱国,当然说我们中国啦,中国人要不爱中国,那算个什么王八蛋呢?咳,杨广路,你不知道啊,有一大些中国人真就
不爱中国,不爱也不要紧,还要出卖中国,把中国卖66
给洋鬼子,你看我们现在这个国家弄成什么样子? 好好的东三省叫人家占去了,成立这么一个不三不四的政府,说牛不是牛,说马不是马,当官的没有权, 说了不算数,一举一动要看洋鬼子的脸色,完全是些活牌位,他们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害羞,呸,这些混蛋王八羔子,我将来有权那一天,决不轻饶那些汉奸头子."
小说结束于一场同"敌军"的恶战,连长战死了,
来拉尸身的车夫是个青年农民,他曾给"敌军"的指挥官做过饭,他得意地告诉"我",那个指挥官"有学问,走着坐着看,吃饭的时候也看,睡觉的时候也看, 一
点儿架子也没有,对待弟兄好极了.他们那些兄
弟对老百姓不错呀!不拿东西,也不打人,真讲理……
"小说紧接着写道:"这个青年农民,在我的思想
的领域之外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敌人的连长, 走着坐着看书,我们的连长随时随地抽大烟.敌人的弟兄不拿老百姓,也不打人;我们的弟兄偷盗,劫掠,不单打人而且伤害老百姓的性命,在人民之间散播着悲惨的种子,发展着痛苦的命运."青年农民又问"我":"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打仗呢?""我"回答不出,"像个丢魂落魄的孤雁一样,尾随着沉闷的棺
材慢慢地走路,在一个孤寂的小村的一端,在一个人家低矮的后墙上,不知是谁用粉笔字写着这样的标语:'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小说就此戛然而止.
上述内容就文字意义而言就已经十分显豁,而
作者对上述内容的结构安排则表明这些奔涌着民族正气的内容并非随笔点染,而是《入伍》所揭示的兵营生活潜在的一条思想主线.与此同时,《入伍》展开了一部旧军队"丰富而丑恶的生活历史"和浮沉于其中的军人心灵.例如,《入伍》较多描写了士兵们狎女玩妓的生活,其中不免粗俗之笔,但作者的构思仍是明确的:"把老总和妓女的生活相互联系在一起",便是要使人看到,"老总和妓女之间有一条共同的命运的锁链,天天都在盼望能够过得着较好的日子,然而天天都在直接间接帮助着苛毒的恶魔来糟蹋并毁灭自己和别人宝贵的生命",他们都是在"不
知道新的道路在什么地方"而"失望,堕落","苟延残喘地等着灭亡".从这种构思出发,作品将好几个沦
落风尘的女性安排为军人的遗孀,并将悲苦的命运延续到她们的后代.杨慈灯的"旧军营"小说,在深
刻的写实和复杂的人生体验中写出了中国军队所负传统的沉重和出身贫寒的士兵在沉沦中未泯灭的良知.
二次大战(抗日战争)为民族,也为中国军队提
供了新生的历史契机.而且,当战争成为一个国家,
一
个民族生存的方式,那么,军人的形象就不只是勇敢,牺牲的象征,他们的命运往往联系着民族的历史积淀,军营的生活也会映现出现有体制的弊端,缺
欠.吴奚如的小说《萧连长》中,萧连长的上司在战斗中跟他失去联系,便猜疑他临阵逃脱,以讹转讹,
电话传到师长那里,成了萧连长已被枪毙.然而此时,他却以少数兵力出其制胜地夺回了所有阵地.
当他返回旅部时,其正义行为被搁置一旁,他所能做的仅仅是以生命去吻合那个以讹传讹的电话.在巨大的误解当中,萧连长"忽然感到一阵窒息的伤感——是空漠与幻灭啊!他的经常发红的眼睛褪了一
层光,茫茫然四顾着,随即低垂了头",用他那满身
功绩的躯体的消失去维持那个内耗机制的运行.这种军人对战场胜利的主动攻取而罹祸的奇怪,残忍的逻辑,在丘东平的小说《友军的营长》中有更淋漓尽致的推演.国民党的一个营突破日军猛然的枪火而生还,结果却违反了"专横暴戾的无情的军纪——生是犯罪的,只有死才得到鼓励和褒奖",在这一"神圣不可侵犯的定律"的重压下,友军营长选择了受刑,他那"坚硬的马一样的脸孔像一个古圣人的雕像,永远刻着那坚定坦然的微笑的皱纹",在这种战
场军人特有的神态中,包含着对军队战场规范的质疑."人的生存不是为着战争,战争的生存却是为着人."_l¨(H"可是,"当国家和民族的强盛被奉为最高价值,即被视为比人更具有价值时,战争的准则就已确定."l_lJ(H.而当战争的准则被绝对化,神圣化, "军纪"也便成为一种僵化的教条,一个生死的符号, 并使参与战争的个体生命变得微不足道.军队的旧机制则加重了这种对个体生命的漠视,扼杀.
当以军人形象来发现潜隐在喧嚣战争背面的冷
酷,荒谬,专制时,作家们是充满内心焦灼的,这是一
种两难的选择,如果以五四启蒙的利刃直刺战争潜隐的冷漠,荒诞,难免不会连带动摇人们对战争救亡的信仰;但倘若漠视,纵容这种危险,不仅会噬伤抗战,而且会损害健康的民族机体.然而,也恰恰是这
种矛盾导致的内心焦灼有可能丰满战时中国军人形象,并拓展战时现实主义的深度.丘东平的小说《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为文学史所看重,恐怕就在于小说主人公连长林青史的形象正是在丘东平充满焦灼的悲壮书写中完成的.林青史率领第四连三次主动出击,挽救了战场危局,然而也被貌似公正的伪军纪处以死刑.对于这样一种悲剧,丘东平逼视的目光
是冷峻的.林青史在日军猛烈的炮火下实现自身生命的最高价值,成为英雄.然而,他最终"壮烈而痛楚"的"成全了自己底人格",恰恰是毫无怨言地服从暴戾而无能的营长高华吉少校"对于战斗军纪,须以殉道者的洁净,诚意,永不追悔的态度去遵守"的荒
唐要求.如果联系作品所写林青史连在奉命拆毁民屋时宣泄兽性的暴庆行为,我们更能感受到作者在塑造林青史这一英雄军人形象时的扼腕悲叹!丘东平执笔的《给者》中的主人公黄佰祥也是渴望成为一
个真正的士兵,然而他一直苦恼地感到自己"用一
个卑微,可怜的人民的地位投身在祖国腐朽的破烂的充满着兽性的队伍中,牺牲了自己,忍受着种种的凌辱和折磨,而结果是证实了:他自己自始至终未能脱离那泥坑一样的痛苦的地位".12他的正直,诚信, 往往遭到长官"暴烈脚尖"的"惩戒",而他最终为了
留在军队,昧心杀死一个企图逃离军队黑暗生活的弟兄,虽得到了"上官的赦免和嘉奖"却"赢得了一身
的羞辱".这些残忍的非正义现实一再瓦解着他对
民族正义战争的信念.在战争初期,丘东平就笔墨
如此集中地写下了那么多军人在自己军营中的悲剧,将思想启蒙的思考延伸进了抗日军队这样一个
救亡领域,此时,军人的命运就不单单取决于战场的胜负.这样一种思考,使中国军人形象带着凝重沉
郁的现实主义感召力出现在战时中国文学中.
自然,战争本身也是一种启蒙,尤其对于中国军
人的主要构成——农民而言,战争启蒙的效用远甚
于五四式思想启蒙.所以,战时中国军人的形象最
能反映出中国农民心灵的苏醒.丁行《抽签》(1938) 描写青年农夫张得贵在抽签中被征兵的惶恐,疑惑, 以及最终用"当兵就当兵,怕什么!"的"自励"来应对
现实的心态是千百万农民当兵的起点.在战争生涯中,他们会将中国农民的强韧,牺牲发挥到某种极致,但他们的最终归宿仍是土地,而不是军营.老向
的《秃油锤》(1941)描写滹沱河上的船民"秃油锤"在战争中显露的种种农民本色,这个平素受尽戏谑的
农民,在战乱逃难中自自然然地救助素不相识者,而在种种灾难面前,他只知道"往前走",日机再次炸毁
了他避难的房居后,他"举起拳头,通通的按着自己
的秃头揍了几下,说:'姓张的不找你这野种去报仇,
下辈子便不作人!'说罢,扭头就走,不问东西,仿佛
日本人就在他前面."这种"只知往前走"的勇气使他入伍后屡立战功,他那"向前"的战地姿态也映现了
种种"往后跑"身影的卑琐,渺小.当农民觉醒的身
影出现在抗日军营生活中,新军队的诞生就指日可
待了.
二次大战对于中华民族而言,极具有历史意义
的就是锤炼了一支真正的民族军队,人民军队.八
路军,新四军这些既统一于民族解放旗号下,又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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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民主新中国理想追求的抗日军队,不仅延续了
中国工农红军的革命传统,而且不断拓展着自己的
国家视野,甚至开始有了某种世界视域.代表着民
族新方向的军人形象正是产生于根据地文学中的.
早在战争前夕,丁玲《一颗未出膛的枪弹》就塑造了一
个未脱稚气却斗志顽强,足智多谋的小战士.之
后,卞之琳的《进出城》明快勾勒了一位有智有勇,深入敌后的八路军形象.马加的《过粱》在冰天雪地的背景上生动刻画了一位视完成战斗任务为第一生命
的通讯员形象……这些作品都出于根据地外来作家
之手,描写的重点也在军人对日作战的战场品质上.
但随后表现领域逐步扩展.莎寨的《红五月的补充
教材》生动讲述了战士武必贵从战场上夺来一支漂
亮的银色自来水笔爱不释手的故事,反映了工农出
身的战士对知识的渴求.杨朔的《月黑夜》在敌占区月黑夜的紧张对峙气氛中,将骑兵班战士和庆爷爷
形象互相映衬,在军民的血肉交织中呈现了八路军
取之不竭的战斗力源泉所在.柯蓝的《背乌龟的小兵》,晋驼的《蒸馏》等小说则是以小说主人公在革命军队中的转变让人感受到人民军队的严明,乐观,无
私对人心灵的锤炼.这些小说展示的是一种崭新的
军营生活,它不仅孕育了战后的新英雄传奇,而且给
共和国成立后的革命军旅小说的创作以影响.
战时军营小说写得刚健,清新,厚实,一个重要
原因是军人写军人.抗战的神圣,使得许多作家携
笔从戎,甚至出现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批军中作家. 他们以军人的身份写军人,使军人这一形象变得真切可亲.例如,"七月派"许多成员置身军队,因而提
供了不少生动的军人形象.天蓝原是燕京大学外文系学生,1937年末在山西临汾加入八路军,不久就
有了那首着名的《队长骑马去了》①,描写一个八路军干部收编一支溃军:"别忘了你足底遗下的/是你
自己的国土;/也别奸淫劫掠呀,/别在你自己的/人
民跟前/放肆!……集合起来/再战斗吧,/因为我
们/是中国的军士!""队长"正是用"中国的军士"的
信仰,纪律,将一支士气低落,军纪松弛的溃军整编
成了英勇骁战的抗日军队,然而,"队长"在单骑过黄河中被阎锡山部诱杀,200人的部队又在日寇重围
中仅存2O人,"山上风雨/脚下泥泞/郁抑着的太息……
"萧然悲凉中,仍挺立着"队长"单马跃黄河的英
姿.诗作成功地呈现了军魂所在,在生和死的交织
中写出了"中国军士"的人格."七月派"的另一位诗
人孙钿②在抗战爆发后从日本回国,南京沦陷后参加新四军.他用自己的军人生活酿成了战地诗,战
地诗又激励着他的战场生活.所以,他的战地诗充
溢着抗日军人的本色."找不到肥腴的敌人,/我们
像猎犬找不到野兔/那样扫兴"(《我们在前进》),这种渴求中跃动的正是军人的热血,而这种热血的沸腾正是战场生活的节奏."那颗尖长的子弹/想不到
竟会抽出你那么多的鲜血/草香的/馥郁的风/抚着
你的脸……/没几天/你又将是一条茁壮的汉子了" (《挂影者》).这种强悍生命力中跃动的正是军人的
意志,而这种意志被呈现得如此具体人微,也决非战场旁观者能体验得到的.雨夜行军出击,"这暴雨,
这时代/垂下了头/母亲一般/用血的乳浆哺养我们",而"即使雨裹住了/我们的呼吸/也没有忘记瞄
准敌人",战场细节的敏锐捕捉和行军感受的真切呈现,共同托现出军人的勃勃英姿.而阿垅《再生的日子》所写"当有血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一个兵是没有一滴眼泪的/一滴朝露那样小小的也没有啊,/流
血的人不是流泪的人"的军人意志和力量,完全来自他自己在上海闸北战役中负伤时的生命体验.
可以说,抗日军人成为战时中华民族尊严和人
格,意志和力量的最鲜明,最集中的体现者,其历史
面影的清晰留摄,正是中国作家中出现了第一批"军中作家"的缘故.
战时作家们的从军生涯,战争经历,跟作家们战
前的生活,艺术积累相交融,使他们笔下的军营生活,军人形象紧拢起中国社会的更多面影,从而更富有历史血肉.例如:以《烙印》,《泥土的歌》的"乡土诗双璧"饮誉诗坛的臧克家在塑造中国军人形象上显然具有其优势,抗战爆发后,他从军5年,跟士兵
将领朝夕相处,而他的农民气质使他能比其他作家更深入地进到中国军人的内心.战争甚至使他多少疏离了早期诗作孟郊式的苦吟,而更多复归于中国农民式的朴实,浑厚,刚健.如战争初期写的那首
《兵车向前方开》后半段:
兵车向前方开.
炮口在笑,
壮士在高歌,
风萧萧,
鬓影在风里飘.
短短五行诗,不仅有着相通于古代边塞诗的雄
强,更有着根缘于农民情感的厚朴,豪迈,乐观,其中
①1938年5月创作,1939年4月发表于延安《文艺战线》1卷3号,后转载于重庆《文艺战线》,收入南天出版社1942年版天蓝诗集《预言》.
②战时有诗集《击退敌人去》,上海书店1937年版.《旗》,南天出版社194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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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气是真正属于以农民为主体的中华民族的.还
有那首"五千行英雄史诗"的《古树的花朵》(1942),
其诗题"古树开花"正寓有中国军人"蜕旧变新"之
意.长诗所写范筑先,原是个"用自己的血,给别人
写战功"的旧军人,但在反侵略战争中心灵苏醒,人
格重建,他誓死不渡黄河,创建遍及3O余县的鲁西
北抗日游击根据地,最后在聊城保卫战中英勇捐躯.
诗作强化了范筑先觉醒中跟土地,跟民众的联系,因
此,范筑先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军人,在诗作中更多地
是作为"农民的儿子"形象出现的.例如第9章《他
聆悟了黄河给他的一句话》,写到范筑先有碍于上司
韩复榘的旧日之"恩",无奈遵命率部撤到黄河边上,
面对滔滔黄河浪,他终于作出最后选择:"范筑先,他
独个/立在大堤上/望黄河.望落辉里/那撼人心魂
的苍茫,/……范筑先一一这大河里的惊浪/在鼓动
他的胸膛;/范筑先——这伟大的巨星,/他聆悟了/
一
句话,/他,仿佛化成了/黄河的一个波浪",他最后
"咬住了一个决心":"我决定回聊城,/那里有我的老
百姓,/我要守住我的防地,/不然,我就为它死!"这
里,"黄河给他的一句话",是对他为脚下那片黄土而
战的情结的唤起,是他对养育自己的父老民众的回归,臧克家将自己的乡土情结延伸至了中国军人形象的塑造,无疑是成功的.
战时中国文学中的军人形象往往首先是作为一
种群体形象来刻化的,战争使军人成为民族性格和民族理想的载体.因此,不少小说往往在不同阶层
的对照,映衬中,使军人的形象作为一种群体性格而得到确立.陈白尘的小说《慰劳》(1938)也许本意是讽刺战时小知识分子的空幻,虚浮,但最后呈现的是伤兵胡玉标及其一家用中国农民的坚韧,质朴支撑着民族解放战争的大局.珍小姐用她心中虚幻的"光环"寻找着"伟大"而"神圣"的抗战英雄,却不知
她一再粗暴对待的女佣正是她为之感动落泪的伤兵胡玉标的母亲.胡玉标由此成为中国农民任劳任怨,为国忘家的一种精神符号.吴强的小说《激流下》(1938)已有了惊心动魄的战场描绘,而战场上活跃着的仍是农民出身的军人群体形象.在那场大海入口处的潮河口保卫战中,团长汤大胡子和士兵"大水缸"构成了中国农民的昨天和今天的关系,呈现出中华民族从历史走向未来的的命运变化.
与此相呼应,战时军营创作对现代军人形象的
塑造大多沿用"他"的叙事视角,但往往潜行着一个大"我"跟"他"的对话,从而既能在"他"的叙事中充
满了民族激情,又能从"他"的外部叙事中深人到"他"的内心呈现中.萧乾的《刘粹刚之死》(1938)描写空军少尉刘粹刚雨夜驾机出击而殉难的经过时, 在叙事语调上就呈现出潜在的"我"跟刘粹刚的"对话",这个"我"包括作者,读者和刘粹刚的妻子,实际上是刘粹刚在跟他为之殉身的民族对话.而"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