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疑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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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疑谜《越人歌》释读简介2011年05月08日08:47

来源:东方早报

字号:T|T0人参与0条评论打印转发《上海书评》第132期(2011年3月27日)载姚大力先生大文《谁来决定我们是谁——关于中国民族史研究的三把钥匙(中)》,文中讨论了西汉刘向《说苑》中记录的一首《越人歌》,指出这是关于古代“百越”人群究竟说什么话的“最有趣的例证”。2006年,著名导演冯小刚的电影《夜宴》将这首歌作为插曲,使之广为流传,此后还有大量翻唱。其实国内外学者关注此歌,也已超过六十年。笔者不揣冒昧,将此歌解读过程略作介绍,算是对姚先生大文的一点补充。

《越人歌》是春秋时代一位越族船夫对楚国王子所唱的歌,载于《说苑》卷十一《善说》。歌词用汉字记录,并附有“楚译”——即采用《楚辞》的诗歌形式的汉语意译。

刘向书中对歌词的古越语记音用了三十二个汉字,抄录如下: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鍖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楚译人把它译成“楚语”(即姚先生说的楚地汉语),用了五十四个汉字,“词采声调,宛然楚辞”: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唱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是否便如“楚译”那般?由于古越语已成为死语言,歌曲的汉字记音也素来无人能解,遂成千古疑谜。不过现代的语言研究使我们觅得解读此歌的门径,看到解读的希望。

首先对《越人歌》进行释读,乃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系日本语言学家泉井久之助(1905-1983)所作(论文发表于1953年),对于他的解读,将在后文详述。1980-1982年,我国壮族学者韦庆稳先生连续发表文章(最值得关注的是1981年发表的《越人歌与壮语的关系试探》,载《民族语文》编辑部编《民族语文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根据董同龢(1911-1963)的《上古音韵表稿》的上古音,把汉字记音与某些台语(主要是壮语方言)进行比较,作出了新的汉语对译,当是国内学者中最早进行释读的。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社科院语言所的郑张尚芳教授按自己构拟的上古音体系,用泰文来比勘,又做了新的解读。郑张先生的研究成果用英文发表,题为《越人歌解读》[Decipherment of Yue-Ren-Ge (Song of the Yue boatman)],刊登在法国出版的《东亚语言学报》(CLAO)22卷第2期(1991年)上。此文由孙琳、石锋翻译成中文,载于南开大学中文系编《语言研究论丛》第七辑(北京:语文出版社,1997年)。其后,北京师范大学外语学院周流溪教授则在已有成果的基础上,

利用壮侗语言材料,借助古汉语同源词,复原了《越人歌》全文(其论文《〈越人歌〉解读研究》,载《外语教学与研究》1993年第3期)。最近,中国社科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吴安其先生又根据上古中期汉语中部方言的特点,构拟了汉字《越人歌》的读音,并以侗台语为释读文本的语言,认为《越人歌》所记是以古越人寻找情人为主题的情歌(见其论文《〈越人歌〉解读》载《南开语言学刊》2008年第2期)。

以上诸家的解读各有不同,但对某些词的解释,如“滥”(*gram)对应“夜晚,夕”;“昭”(*tjau)对应“王子,君”,各家都是一致的。几位国内学者所作释读,虽然翻译内容有别,但使用的方法却是一脉相承的,即使用侗台语族语言进行比勘。限于篇幅,无法将译文一一列出,并比较其中不同之处,在此仅列出在国内外影响相对较大的郑张先生的译文,供参考。郑张文中对古音构拟与对应泰文使用音标,因排印复杂,亦予省略,请读者见谅。

第一句:滥兮抃草滥——夜晚哎,欢乐相会的夜晚。

第二句:予昌枑泽,予昌州——我多么害羞,但我善于摇船。

第三句:州鍖州焉乎,秦胥胥——摇船渡越啊,漫长悠悠,高兴喜欢。

第四句:缦予乎,昭澶秦逾——鄙贱的我啊,蒙王子殿下欢喜结识。

第五句:渗惿随河湖——隐藏在心始终不断思慕。

楚译中的“山有木兮木有枝”一句,郑张先生认为是译人为满足楚辞韵律,凑足六句而添加的衬韵句,以“枝”谐“知”,所以未包括在内。这句话其他国内外翻译者也都未作翻译,理由大致与郑张先生相仿。

越人是古代生活在长江以南广大沿海地区的一个大族群,文献上称为百越,有于越、瓯越、闽越、东越、杨越、南越、骆越等。《汉书·地理志》臣瓒注:“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指的就是这些族群。其语言一般认为与今壮侗语族有渊源关系。近年的遗传学研究也认为,根据百越群体的Y染色体数据,其起源具有整体性和共性,越人很可能是具有共同血缘的(参看李辉博士的论文《百越遗传结构的一元二分迹象》,载《广西民族研究》2002年第4期)。我国境内的壮侗语民族与境外的台语民族的语言相近,可以进行比较。以上,是国内学者释读《越人歌》的主要依据。

不过,正如姚大力先生文中所说的那样,百越各族群的语言不是完全相同或近似的,除了说壮侗语的支系,也有说南亚语系语言(孟—高棉语)的。此外,应该还有说南岛语的。早在1942年,美国语言学家本尼迪克特(Paul K. Benedict,1912-1997)就提出壮侗语与印度尼西亚语有真正的同源词对应关系,后来进一步创立了“澳泰语系”学说。法国语言学家沙加尔(Laurent Sagart)在2001年提出汉-藏-南岛语系(Sino-Tibetan-Austronesian)的概念,也就是把汉藏语和南岛语联系在一起。至于侗台语(壮侗语),也被认为是南岛语的一支,而不是单独的语族。这样,汉-藏-南岛语系就成了把汉藏语、南岛语和侗台语联结在一起的大语系。还有学者进而认为东亚和东南亚的各种语言如汉藏语、侗台语、苗瑶语、南亚语和南岛语等从远古以来就存在一种特定的关系,即由类型或地域相近的语言逐渐形成一个超级语系。说这些语言的各族人群相互保持活跃的联系。这类假设虽然尚待证实,但值得充分探讨。

回过头来看看日本学者泉井久之助所作最早的还原。他依据高本汉(B. Karlgren, 1889-1978)的上古拟音,用占语(属南岛语系)语词进行对勘,这种思路与后继的中国学者是不同的,那就是假定古代越人的语言和南岛语系语言如占语有共同之处,这是一个开创性的贡献。以下是泉井的译文:

我祈祷您啊,王子

我祈祷您啊,伟大的王子

我认识了您啊,伟大的王子

正义的王子啊,尊贵的王子。

我真幸福啊!

我忠诚地服从您。

让所有的人都繁荣昌盛吧。

我长久以来一直敬爱着您。

关于南岛语系的起源问题,不少语言学家和考古学家主张中国台湾及大陆东南沿海一带是说原始南岛语族群的发源地。中国学者宿兵与金力等就南岛语族群的Y染色体进行分析,结果发现东南亚地区是南岛民族的发源地。虽然南岛语族群的起源地至今尚无定论,但南岛民族古代存在于中国大陆,这倒是可以肯定的。

最后要提及泉井久之助先生,他是日本卓越的语言学家,长期执教于京都大学(兼图书馆馆长),曾任日本学术会议会员、日本语言学会会长,为日本现代语言学发展的领军人物之一。早在1933年,他就出版了《语言学概说》(当时笔名新村出),影响很大。他的研究领域甚广,包括普通语言学理论、日语、南岛语、印欧语、语言地理学、语言接触等等。他毕生关注世界语言学的新进展,晚年还积极参与国内外的学术活动,真正是一位“与时俱进”的学者。

国内(港台)学者曾提及泉井先生的一桩逸事,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任京都大学图书馆馆长,赴美考察,本打算参观普林斯顿大学之后回国,胡适先生当时任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馆长,而泉井并不知道。参观之时,得知馆长是胡适,大为惊讶:“我在孩童之时便闻先生大名,不想在这里见到先生,太意外啦,太意外啦!”于是顾不上参观,要与胡长谈,后在校方陪同人员催促下,询问了胡适寓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匆匆返回驻地,当天晚上,便登门拜访,与胡适作竟夜之谈,连回国的事也抛诸脑后了。不过据胡适1950年11月17日日记,泉井得知陪他看书的是胡适后,一定要和胡长谈。胡把地址给他,请他到纽约见面,他才离开了。

徐文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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