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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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经路上
藏历四月,萨卡达瓦节的第一天,我在转经路的玛尼石旁小憩,看到一位转经路上休息的妇女,她从背上解下婴儿,在教婴儿学步。“没有人记得自己学步时的情形,瞧,那婴儿咿呀学步,长大以后也想不起自己学步时的样子。我这一辈子,能回忆起第一次走路的情形是奶奶领我去转经,到现在我都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路。从天不亮走到了天黑也没有到家,最后,还是妈妈来接我们,把我背回了家。我在妈妈的背上老是在做走路的梦,以后的好几个晚上也还是在做同样的梦。”远远望着那对母子,我向自己讲述着这个已经讲了无数遍的故事。
其实,这段故事里的事,我自己也记不起来。
奶奶生前总爱给我讲这个故事,我还记得她每次给我讲的时候,脸上总洋溢着一丝甜蜜,流露出那种向别人讲述奇闻趣事时的兴奋神
情。为了表示对她的尊敬,我会装出惊奇的表情问她:“是吗?”
这一问,她的话匣子被我彻底打开了。
我可以感觉到她在心里嘀咕:这么有趣的事儿,他还不知道,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
我在脑子里快速地回想着,她要讲的故事的内容。她一开始讲,我也跟著她在心里讲:那个时候,你才这么点高。她的手比划了一下,我也跟着比划,比划的高度一模一样。
奶奶每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故事的内容、语调,以及不把故事讲完誓不罢休的那股子劲始终没有变过。
她每次讲,我每次都会走神,但我还是呆呆地看着她,不住地点头,不时说声:“嗯”,好让她以为我在听她讲。
每次听这个故事时,我总是想,奶奶转了一辈子的经,就没有一点别的趣事可以讲吗?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她真的忘记了给我讲过这个故事,还是这故事是她一辈子转经历程中最有趣的事,讲了无数次还不厌其烦地讲?
奶奶的故事讲到最精彩的那一段,她边讲边笑,讲的话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清楚。因此,我从没有听清楚过这故事完整的结局,但我们都在快乐地笑。奶奶在笑故事里的我,我在笑讲故事的她。
我凭着体力好,加足了油大笑着,身体前俯后仰、东倒西歪。做出许多夸张的动作,寻找舒坦的姿势,尽量减轻痉挛的难耐。而奶奶在发笑前要做充分的准备。她把转经筒夹在双腿间,双手牢牢地撑着转经筒,额头顶在转经筒上,笑时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听不到多少笑声,只能看见全身在微微地抽搐,像一辆打不着火的老车,有响声,有抖动,就是发动不着。奶奶不停地擦拭着眼泪,那豆大的泪珠就像是她高兴的果实,晶莹剔透。
我笑着、笑着,茫然间,无尽转经的路、摇动的转经筒、奶奶孤独的背影、蹒跚的步履浮现在我的眼前。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就像是嘴里含着一滴老陈醋,酸透了浑身。快乐和忧伤同时占据在心头,是一份不可名状的凄楚,有如得意忘形之后的悲凉。我思索,是奶奶柔弱的背影激起了我情感的怜悯;还是被奶奶几十年如一日转经
的执著所折服;还是为无法阻止岁月脚步而感伤。我看着奶奶瘦弱的身躯,搞不清这酸楚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啊,奶奶太老了,已经到了用指头计算生命天数的年龄。即便一个喜悦的动作,她做起来显得是那样的奢侈。曾很多次很多次,我很想问她,害不害怕死亡,可我始终没敢问。我不敢问是因为我不知道我害怕失去奶奶,还是我自己害怕面对死亡。
奶奶就像是一块走得很准的钟,在我还没有睡醒的某个时刻,准时踏上了转经路。每当我醒来,我知道奶奶已经出发,我忍不住想奶奶如此虔诚地转经,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她的灵魂,让她走完那茫茫的转经路?
奶奶走了,很平静,像是又踏上了另一条转经路。她留给我的是那段故事和我要用一辈子去思索的一些问题。
我没有转经的习惯,也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有的只是空空的脑袋和健壮的身体。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头从某个动物园跑出来的猛兽。肚子不饿,可总想着要扑向一个具体的猎物。我有的是时间,所以整
天在寻找猎物。其实呢,猎物太多了,我不必要刻意地去找,但真的盯上什么时,我也害怕。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就是心虚,于是整天坐立不安,东游西逛。
每年的藏历四月,是萨卡达瓦节。这个月既是佛祖释迦牟尼诞辰的月份,也是圆寂的月份。西藏的冬季刚刚过,春季迈着艰难的步子,迟迟不肯来临。所有花草的胚芽都没有爬出地面的力气,皮包骨头的牛羊到了用树皮来充饥的日子,天空像实验室里消过毒的烧杯一样的干净,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在行人的额头上才能见到一粒粒的雨点。这个月里,大多数的家庭保持着吃素食、放生以及接济以杀生为职业的人和乞讨为生的群体的传统——以免牲畜遭到宰杀。奶奶也告诉过我,在这个月里杀生的罪孽要比平时的罪孽深重数倍。我告诉过奶奶这是迷信,奶奶只是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什么也不懂!”
我已经休息得太久了,就像在这玛尼石旁停留了半个世纪,我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条转经路上。我站了起来,脚底下横七竖
八地躺着几根扭曲的烟头。我摸出口袋里的烟盒,空空的烟盒向我张着嘴,我把它揉成一团丢在烟头中,沿着转经路逆向走去。
二
穿过一道狭长的胡同,转过两道弯,我来到了拉萨河边。我毫无目的地向远处望去,转经的人流像迁徙的藏羚羊缓缓地游动着,街边的洋楼上架着“田”字形的钢架,几个画师在给洋楼的房檐和窗沿上添加着藏式的图案。我看着挺稀奇。
“‘假洋鬼子’来了。”
我顺着喊声望去,有几个穿藏袍的外国游客夹在转经人群里。他们手里转着从旅游专卖店里买来的转经筒,一本正经地转经。他们每个人梳着一头像是牧女又像是吉普赛女人一样的无数条小辫,上面缀满了戒指、耳环等小饰物,显得滑稽可笑。真是“假洋鬼子”,我想。
接近中午了。阳光像个发着高烧的病人,样子懒散热度却异常的高。拉萨河岸的柏树的阴凉下,几个老人围着一些戴草帽的民工。我凑上前去,原来是几个聪明的民工看到转经的人有放生的习惯,就在
拉萨河里捕鱼,卖给转经的人放生。
我想,这真是赚钱的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