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黛玉的客居意识与悲情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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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林黛玉的客居意识与悲情解脱
内容提要: 文章运用西方哲学思想解读东方传统文化中形成的《红楼梦》人物形象,并从东西方哲学思想的同异中发掘其深层意蕴:以海德格尔关于“家”的论述为切入点,探讨了林黛玉客居状态和客居意识, 对林黛玉客居意识中一无依傍、尊卑易位的漂泊感和无人为主、年华易逝的焦灼感进行了具体阐述和论证。

引用叔本华、王国维等人的论点,阐释了林黛玉释放、净化生命悲情时的暂时解脱和永久解脱,以及林黛玉永久但并不彻底的解脱中所含蕴的人间性和诗意美。

关键词:林黛玉客居意识漂泊感焦灼感悲情解脱
林黛玉无疑是《红楼梦》中充满悲情的人物形象,她眼中从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泪珠湿透了生命的流光。

关于黛玉悲情之核心,历代红学家都注意到了林黛玉作为孤女寄人篱下的悲怆,但林黛玉的客居意识实际上是她生命悲情的本源之一却没被给予足够的重视。

从哲学的立场说,个体对于世界的出离状态是本体性的孤独,而被“家”抛离的客居则使人类生存的孤独感在形而下层面就凸现出来,这就会形成所谓客居意识。

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这样阐释“家”的定义:“只有通过栖居,家才首次成为家。

筑造要成为它真正所是的东西, 只有在它一开始就与如下事物相合辙时才有可能:此种事物允许我们栖居,并且在一切情形之下都能唤醒与确保栖居更为源始的可能性。

”①由于我国古代是封建宗法制农业国的社会型态,“家”的内涵,包括故土、父母、兄弟、姐妹、父系的亲戚,所以中国人更加安土重迁,也更加依恋故乡亲人。

相对而言,“客居”则是指离开故土的栖居地、离开父母兄妹甚至父族依傍的生活状态。

而“客居意识”,则是指背井离乡,寄人篱下,丧失了栖居的归宿感、支配感和安全感,也就是对客居处境“无法唤醒与确保栖居更为源始的可能性”的充分自觉和心理状态。

林黛玉秉赋多愁善感,却无可如何地处于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悲苦之境,因而黛玉短暂的一生中饱受客居意识中漂泊感和焦灼感的摧折,为使这种情感得到释放、净化和获得最终的解脱,她燃烧了全部的热情甚至生命。

林黛玉的客居意识最显而易见的是一无依傍、尊卑易位的漂泊感。

在《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中,宝钗和湘云也是贾府的客居者,正因为如此,宝钗和湘云都曾对黛玉说:“我也是和你一样”②,“我也和你一样”。

可是,湘云虽然襁褓中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但是姑奶奶贾母“极爱孙女”,因此抱入贾府教养;长大成人后,偶然也暂时客居于贾府;叔叔史鼎外任时,因贾母不舍,还有较长一段时间寓居贾府大观园。

湘云是失去了父母,但她仍然生活在故土,并且,宗法制度有很重的家族观念,父族的叔伯对失去怙恃的孤儿有不可推卸的抚养义务。

宝钗进贾府时,也是投奔而来的客居者,她虽然失去了故土,并且失去了父亲,但她“又有母亲,又有哥哥”。

另外,“家”还包含了栖居者经济方面的相对独立。

湘云的叔叔虽然每月通共只给“还不够盘缠”的“几串钱”,但湘云毕竟有可以作主的开销;宝钗更是“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

所以湘云宝钗都没有完全失去“家”的庇护,或者说她们仅仅失去了家所筑造的部分“所是”,却并没有从本质上失去栖居者的尊严。

林黛玉“本贯姑苏( 苏州) 人氏”,小小年纪就随父亲林如海宦游至扬州,一年后,母亲贾敏在扬州过世。

黛玉是独养女,没有兄弟姊妺,父族又“支庶不盛,子孙有限”,“没甚亲支嫡派”。

因为黛玉单薄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父亲不得已做出了让她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的决定。

黛玉为减轻父亲内顾外盼之忧,洒泪抛别父亲,离开南方扬州,前去北方京城投奔对自己没有教养扶持之责的母系亲戚。

时隔不久,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黛玉跟随表兄贾琏护送父母灵柩至苏州归葬祖莹后,就开始了遥无归期的客居生涯, 这也就是王熙
凤向宝玉说的:“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

黛玉无依无靠地客居异乡,寄居贾府篱下,这种一无依傍的栖居形式丧失了家的全部“所是”。

天性原本敏感的林黛玉在异地贾府不免触处伤情生悲。

黛玉最艳羡的是母爱,第五十七回,宝钗伏在母亲薛姨妈怀里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

黛玉见此情形不觉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

”宝玉挨打后,黛玉立于花阴之下,看到贾府夫人、媳妇、姑娘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探视,又一起一起的散尽了。

“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

”黛玉知道薛姨妈未必真心疼她,却不顾蜾蠃之刺而为螟蛉之子。

当薛姨妈挪至潇湘馆与黛玉住在一起, 并尽心照顾她的一应药饵饮食,黛玉即“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

黛玉的“司马牛之叹”③,其中也含有丧母的锥心之痛:“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

”在这一点上,黛玉认为自己命薄有过于《西厢记》中的崔莺莺:“( 黛玉)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

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

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更有甚者,黛玉在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个父系亲眷,所以贾府亲友的探访也让黛玉伤心落泪。

第四十九回,邢夫人的兄嫂带了女儿岫烟,李纨的寡婶带着女儿李纹、李绮,薛蟠的从弟薛蝌带着妹妹宝琴,各来投奔贾府的亲戚时,“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


宗法制社会的特征, 导源了伦理型文化结构的形成,因而门第成为身份尊卑的显著标志。

林黛玉出身既是世袭贵族,又是书香门第,在出身清华,又在父母“爱如珍宝”的环境中长成,因而自有一种“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玉是精神难比洁”的高贵秉性;但是,在现实的层面,尊与卑还有其实践性品格。

对黛玉而言,不唯作为盐政的林家没有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富贵奢华,更为重要的是,当下的黛玉没有家庭或族人的任何资助, 却在客居之地享受着主子待遇:“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

”可是待遇只是形式,它与栖居尊严根本就是两回事。

因为不是正经主子,所以黛玉被体面气派地接入贾府时,却感到了宾至不能如归的气短和自卑:“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 林黛玉不仅享受着与贾府公侯小姐的同等待遇,贾母还偏疼黛玉,所谓“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但黛玉心里明白自己在这里并没有作为主子的支配权,因此黛玉尽量不麻烦侍女紫鹃雪雁之外的任何一个下人。

在与宝玉的相处中,看起来黛玉一向抓尖要强,率性而行,就是史湘云说的“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

但是,真正当宝黛的矛盾可能激化,黛玉还是会因为人在客边的特殊性,知趣地收心敛性。

一次宝玉与黛玉伴嘴,认真负气而去, 黛玉还是亲来一探究竟:“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

”黛玉误以为吃了宝玉的闭门羹, 想与宝玉正面冲突时:“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

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

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
黛玉在客居之地,唯恐被人耻笑、讨人烦嫌,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居住状态把内心善感的黛玉,折磨得有了近乎神经质的锐感:
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 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 ”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

”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

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

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

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

……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南唐后主李煜一生经历了从帝王到阶下囚的变化,尊贵到卑微的巨大反差,曾使他日日以
眼泪洗面;黛玉从栖居状态尊贵到卑微的角色转变中,体会到了“客”与“囚”之间的一线相通: 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

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

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

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

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

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

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 ‟”
在封建宗法制社会中,栖居尊严原本就是人格尊严的基础,黛玉栖居状态的一无依傍和尊卑易位,作为栖居者的尊严确实受到了冒犯。

第七回周瑞家的受薛姨妈之托,分送十二支宫花给众姑娘媳妇,最后送到黛玉的住处,虽说是抄便道,但周瑞家的每到一处就交与装宫花的匣子,让众人各自拿出宫花,到黛玉手中的宫花肯定是“挑剩下的”的,这实际上还是分出了宾主内外。

林黛玉还多次受到凤姐等人的取笑,最明显的一次就是第二十二回史湘云说小旦“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从心理学上说,取笑是潜意识中优越感的释放:“夫能笑人者,必其势力强于被笑者也,故笑者实吾人一种势力之发表。

然人于实际之生活中,虽遇可笑之事,然非其人为我所素狎者,或其位置远在吾人之下者,则不敢笑。

”④因此,这类似乎是姐妹和气相处的调笑,对于人离乡贱的林黛玉来说,理解为“公侯的小姐”与“贫民的丫头”之间不对等关系的体现也不为过。


林黛玉的客居意识还有一个显著的表现就是无人为主、年华易逝的焦灼感。

失去怙恃、客居异乡的林黛玉要改变生存状态,只能解决婚姻。

王昆仑先生认为,对待这个问题,黛玉与宝钗的态度截然相反:宝钗在解决婚姻,黛玉在进行恋爱⑤。

也就是说,对于同样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生前排斥一切“臭男人、死后决不受“蜂缠蝶恋”的林黛玉不可能为改变客居状态而去解决婚姻。

所幸的是,经过长期相处和无数试探,黛玉感受到了与宝玉之间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

”当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的瞬间, 黛玉的心中经历了喜惊悲叹的转寰,最终获得了平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喜悦:“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在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宝玉是今古未见的痴情种子,宝玉的所谓泛爱正如脂砚斋所评:“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

”⑥其实与爱情并无干涉。

宝玉所谓放心不放心的一段话,就是要排解黛玉对他见了姐姐忘妺妺的担忧:“好妹妹,你别哄我。

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

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

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后如轰雷掣电,感到这些话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

宝玉赠帕,也暗示出让黛玉放心的意思。

黛玉再次经历了喜悲惧愧的神魂驰荡之后,宝玉才成为黛玉生命中未可移易的婚姻对象。

恋爱与婚姻对象一致,并且能改变客居状态,这对林黛玉来说,实可谓尽善尽美的结局。

但在封建社会,婚姻大事必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决定,没有父母媒妁的婚姻约定万难修成婚姻正果。

贾母所持的佳人标准,薛姨妈所说的注定婚姻在于月下老人,其中都包含了那个时代铁定的婚姻规则。

黛玉的婚姻由于栖居状态中没有父母之命而变得摇摆不定。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贾府上下,包括宝玉的准偏房袭人都认为黛玉是宝二奶奶的人选:“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

”凤姐与薛姨妈的话语也证实了袭人的猜疑:“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 ‟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

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

……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 根基配不上? 家私配不上? 那一点还玷辱了谁
呢? ‟”“( 薛姨妈说) 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

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也正是父母之命的缺失,黛玉的婚姻必须借重老祖宗贾母的旨意,又因为贾母代表了黛玉的娘家, 所以还需要程序上的冰人作伐。

这是一心向着黛玉的紫鹃都明白的事情。

所以紫鹃听了薛姨妈“四角俱全”的话后,不顾姑娘家的羞涩请薛姨妈保这门亲事。

但薛姨妈是要确定真正能够“洑上水”,也就是能讨老太太喜欢才会去保媒, 而贾母却在宝玉婚姻对象上游移不定,所以薛姨妈对保媒的事也就不再提起。

缘此,贾母的旨意就成了解决黛玉婚姻的唯一途径,紫鹃曾就此劝谏过黛玉。

黛玉对于自己婚姻的障碍, 其实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外祖母、舅舅、舅母毕竟隔了一层,未可深加指望。

黛玉为之积思成忧,并且无法排遣。

薛家的婆子给黛玉送蜜饯荔枝时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

”“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

”勾起了黛玉的心思:“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

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

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

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

”黛玉无情无绪和衣倒下后,不觉形诸梦寐。

梦境虽然在真幻虚实之间,但却丝丝入扣地写出了黛玉内心深处的无助、担忧和恐惧。

在黛玉的梦境中,凤姐说黛玉的父亲升了湖北粮道,娶了一位继母,父亲担心黛玉在贾府,终究不是了局,就托贾雨村作媒,许给了继母的什么亲戚作续弦。

凤姐叙述这件事时丝毫没有同情和关切,邢、王二夫人以及众人的表现都异常冷漠:“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

‟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

‟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

”在寄居贾府的漫长岁月里,在外人的眼中,黛主受到贾母的偏爱,并一定会为其婚姻主张,但黛玉知道外祖母毕竟不是父母,关键时刻会不会抛弃自己是难以逆料之事,梦境里贾母所说所为正是黛玉的隐忧。

梦境让黛玉透彻地感受到了身在客边的悲哀:“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

”梦境同时还让我们看到,那个时代无人为主的婚姻是如何地不在婚姻当事人的掌控之中。

婚姻无人为主,少女的花季又经不起岁月蹉跎,而且黛玉不仅“年纪又大了”,还加上“身上不牢”,这使黛玉不得不承受岁月迟暮与红颜薄命的双重焦灼。

黛玉喜获知己时,加重了这种悲叹:“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宝玉作《芙蓉诔》,有“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之句,黛玉闻之愀然变色。

林黛玉虽然生得虚弱,但并不一定就是寿夭之兆。

因为黛玉病症中的女儿相思受阻的象喻性非常明显:她的先天之弱,得自于“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病源起自宝玉的赠帕定情:“( 黛玉) 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咯血之症,又起于病体惊恶梦之后。

黛玉“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其实是相思心理的生理反应,所以只要心病能治,身体亦非不能渐愈,黛玉自己也曾作此想:“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象三秋蒲柳。

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 ”

王国维根据叔本华生命意志的理论对《红楼梦》进行了阐释:“《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⑦在贾府的岁月,林黛玉深陷于痛苦不能自拔:“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

”黛玉的悲情解脱,也有深合于叔本华学说之处。

叔本华认为人类痛苦可以通过艺术和禁欲两个途径得到暂时或永久的解脱。

第一种途径就是通过艺术创作或欣赏,“栖息于、沉浸于眼前对象的亲切观中,超然于该对象和任何其它对象的关系之外”⑧在这个过程中,“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也就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

”⑨薛瑞生师曾这样评价林黛玉的菊花诗:“菊花…圃露庭霜‟的环境,…孤标傲世‟的风骨,与诗人…绕篱欹石‟的彷徨,…满纸自怜‟的苦凄,…喃喃负手‟ 的叩问,…和云伴月‟ 的梦寻,…醒时幽怨‟的苦凄,都在…衰草寒烟‟中融为一体了。

…诗魔‟的…昏晓侵‟…销尽‟了黛玉的…平生种种心‟。

”⑩由此可知,林黛玉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是把精神苦闷对象化、从而进入痛苦“自失”的状态。

所以她的诗词大多寓漂泊感于花草飘零与红颜老去的普泛感怀之中,现实中强烈感受到的漂泊痛苦因之获得了释放和净化。

《葬花吟》、《桃花行》、《唐多令·咏柳絮》即是此类作品。

再如黛玉《秋窗风雨夕》一诗,更把“曾经离丧”的漂泊者的愁怨投射到秋天意象中,释放出“离人心上秋”化合而成的悲愁。

通过艺术创作,黛玉还抒发出故乡何处、美人千里的凄然以及我心虽多烦忧然而可鉴明月的情愫。

如琴曲《猗兰操》。

黛玉通过艺术欣赏也让悲情得到暂时的解脱。

典型的例证就是黛玉倾听汤显祖《牡丹亭》艳曲时,引起对崔涂、李煜、王实甫等人诗词曲的联想,从而使年华易逝的焦灼感得到了净化。

叔本华认为可以通过禁欲来达到永久的解脱,实际禁欲行为的最高形式是死亡寂灭,但这种死亡寂灭,并不是一般人理解的自杀。

因为自杀往往是自杀者对降临到面前的那些条件不满,企求无阻碍地生存,而采取的一种行动,因此还是无异于是对身体的肯定, 是对生命意志的肯定。

王国维以《红楼梦》为例证加以申说:“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

出世者,拒绝一切之欲者也。

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痛苦,而求入于无生活之域。

当其终也,垣干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

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实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故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

故金钏之跳井也、司棋之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

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而不疑也。

故此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

而柳湘莲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钏。

故茍有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茍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一者也。

如鸳鸯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则惜春、紫鹃之事,固亦其所优为者也。

”(11)有意思的是, 叔本华认为绝食这种自杀不同于其它自杀行为:“这一类型的自杀决不是从生命意志中产生的, 与生命意志风马牛不相及,这样一个彻底清心寡欲的禁欲主义者只是因为他已完完全全中断了欲求,才中断了生命。

”(12)黛玉正是采用绝食的方式自杀:“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

……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

……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

……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

”“( 黛玉) 这会子见紫鹃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

”但黛玉因婚姻无望而绝食,事略同于金钏之流;黛玉临终时的直声叫喊:“宝玉,宝玉,你好……。

”是位列“情情”者对自身情感的认同;在弥留之际要回到原本“死也不去”的南边,也可以理解为是以生命涅磐的方式回归栖居的源始可能性。

黛玉之死并非清心寡欲者中断欲求的彻底解脱,然而正因为这种解脱中带有对生命意志的一丝执着,使黛玉的悲情解脱升华成为“自然的”、“人类的”、“悲感的”、“壮美的”、“文学的”、“诗歌的”。

(13)!
注释
①孙周兴编、海德格尔著《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1996 年版,478 页。

②本文未注明出处的原文均引自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版。

③典出《论语·颜渊》:“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 ‟”
④周锡山编校、王国维著《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人间嗜好之研究》,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 年版,第44 页。

王国维此论申说了十七世纪英国经验派心理学始祖霍布士在《论人性》中提出的著名观点:“笑的情感不过是发见旁人的或自己过去的弱点, 突然想到自己的某种优越时所感到的那种突然荣耀感,……人们都不喜欢受人嘲笑,因为受嘲笑就是受轻视。

”转引自朱光潜著《西方美学史》,1979 年版,第204 页。

⑤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三联书店,1983 年版,221 页。

⑥曹雪芹著、脂砚斋评、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0 年版,第219 页。

⑦周锡山编校、王国维著《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红楼梦评论》,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 年版,第7—8 页。

⑧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杨一之校,商务印书馆,1994 年版,第249 页。

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杨一之校,商务印书馆,1994 年版,第250 页。

⑩薛瑞生《红楼梦谫论》,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 年版,261 页。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杨一之校,商务印书馆,1994 年版,第550 页。

周锡山编校、王国维著《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红楼梦评论》,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 年版,第8 页。

周锡山编校、王国维著《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红楼梦评论》,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 年版,第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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