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杰：更能消几番风雨——浅谈《布登勃洛克一家》

周子杰：更能消几番风雨——浅谈《布登勃洛克一家》
这是个动人和宁静的终场，浸沉在没落的黄昏的回光中，一片解离和熄灭的气息。

一个古老的世族，它太疲惫，太高贵，以致不能再有所作为，不能面临生活，正接近末日。

———托马斯·曼《特里斯坦》
1900年，托马斯·曼的首部长篇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问世，并于次年付梓。

小说以19世纪德国吕贝克市为背景，围绕传承百年的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描写了布登勃洛克家族四代人的命运。

凭借在拿破仑战争期间买卖大量军粮，公司在19世纪初期发展到顶峰，随后逐渐衰败。

其间虽经过父子二代人苦苦挣扎，颓势仍不可避免。

第三代家长托马斯死后，公司分崩离析，而第四代继承人汉诺的早夭则标志着整个家族的终结。

作品的中心人物群是家族第三代，而其中又以长女安冬妮着墨最多。

她是一个性格天真、不谙世事的人，对世界的关心仅限于家族和公司的荣誉及利益，她生活中一切行为皆紧紧围绕于此，为维护她所依赖的世界狂热奉献。

这也是她人生悲剧的根源：她放弃了唯一一次真正的爱情，只因对方地位低微；为了追求门当户对，她的两次婚姻都草率而可悲。

眼看着自己的一生慢慢被击碎，家族与公司在风雨飘摇中趋于衰亡，她品尝到了最深切的苦痛，毫无保留的热情最终换来了无情的结果。

然而她还是个真性情的人，丝毫不会作伪，面对打击她无所顾忌地伤心哭泣，又一次次抬起头坚强前行，在她身上孩童的天真与女性的坚韧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完全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直到最后还在为这不明不白的消亡委屈流泪，委实可怜又可悲。

托马斯是第三代的核心人物，是家族最后的中心和支柱。

他接管公司时年轻气盛，雄心勃勃，力图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再塑祖父时期的盛景。

他头脑灵活，精力充沛，改善了公司的经营方式，同时积极参加政治活动，以扩大政治影响力；与富有的阿尔诺德逊家族联姻，女方的陪嫁为公司注入了大笔资金。

他是个精明强干的生意人，一生中对人对事甚至是家族内部的亲人都以生意的眼光加以考量，一心求取最大利益。

而他的妻子盖尔达性格阴郁内敛，除了在音乐方面的狂热喜好外，对其他事物漠不关心。

两人虽然看似相敬如宾，实则精神世界完全无法交流，婚姻仅剩下名分来维系。

在无可避免的失败浪潮的冲击下，托马斯心力交瘁、多病早衰，他过分喜好打扮的恶癖也越来越严重。

他完全丧失了雄心壮志，劳累不堪，一心守成。

终于在一个寒冷惨淡的冬天，他由于牙痛而引发中风去世，年仅48岁。

公司遵照他的遗嘱进行破产清算，百年的布登勃洛克公司余辉散尽。

与托马斯相反，弟弟克里斯蒂安是个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

他从来无法安稳地坐下工作，反而喜欢东游西荡，出入娱乐场所纵情狂欢，滥交朋友。

他年轻时周游了世界到处打工，回家后由家庭养着。

这是个天生不适合生意场的人，他的表演才能无从施展，兄长托马斯为他提供工作又完全无法胜任。

他成了家族眼中的害群之马，托马斯对他尤为厌恶。

而托马斯之子汉诺也给了家族公司沉重打击，汉诺深受母亲影响，生性忧郁怯懦，喜爱演奏钢琴，而在生意方面一窍不通，心怀厌憎。

他体弱多病，常常卧床不起，除了音乐外对其他事物反应迟钝。

托马斯对他失望至极，父子二人关系冷淡，他靠汉诺振兴家族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汉诺没能继承公司，因为父亲托马斯对他的经营能力之差一清二楚，因而在遗嘱中宣布将公司关闭。

从内容上看，《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部家族衰亡史，一类宏大而极难把握的题材，古今佳作寥寥。

而本作在其中又可算异类。

同一主题的优秀作品，如曹雪芹的《红楼梦》，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无不是发生在本阶层全面衰落，已成明日黄花的“末世”背景之下。

可《布登勃洛克一家》中所处的时间却是德国资本主义的上升时期，工商业经济发展迅速，普鲁士统一了德意志诸邦进一步加强了这种趋势。

而在整体昂扬发展的大背景下，布登勃洛克一家无可奈何的悄然衰落更抹上一层凄凉的悲剧色彩。

作者无意探讨深层次的原因，虽然他在行文中曾有过一鳞半爪的暗示：或许是经营方式过于传统守旧不合时宜，或许是公司内部工作者的懈怠，或许是敌对公司的无良排挤……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托马斯·曼想要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在公司与家族确然无疑、不可挽回地衰败的情形下，生活于其中的人如何自处。

第一类是以安冬妮为代表的家族女性，她们关心所发生的一切，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该如何处理；第二类是以托马斯为代表的执掌者，苦苦支撑却无力回天，最后只能满足于守成；第三类是汉诺母子、克里斯蒂安这些置身事外者，他们关注的中心是个人的存在，而非家族的存亡。

不管是哪一类，这些人物的生存与死亡、挣扎与绝望都展现了一个时代，一个阶层的风情，都体现出宏阔的命运之圈内外人对于不同的活法追求的崇高精神，尽管在曼看来，这注定是
一出凄凉的悲剧。

小说的情节结构采用了“串珠式”的组合方法，不同于传统小说紧密相连的起承转合，而是由一个个时间节点的故事情节连结而成，然而情节间又并非毫无承接，而是似断实连，顺着时间主轴排列而下，相互间有着密切关系。

这样一种写法更适于这样时间大跨度、多人物的情况，能更好地展现出一种宿命的意味。

然而它大体上依旧要算一部传统小说，在叙事、描写等各方面使用的都是传统笔法，这一点对比同一主题的另一部小说：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可以明显看出。

《喧哗与骚动》采用内视角叙事，并且从不同人物出发多角度讲述，大量运用意识流手法，时空不断跳跃转换。

而《布登勃洛克一家》则是典型的全知视角，通过对景物、对话等细致入微的描写，采用对比、反衬、暗喻、象征等手法刻画人物展开情节，时间安排也没有任何波澜。

小说的景物描写尤为出彩，通过精准而细腻的外景描摹，暗示出环境氛围和人物内心活动。

曼特别擅长写景，试举一例：“秋天到了。

已卷起了第一道强劲的风。

稀疏散落的灰色云朵从天际呼啸而过。

浑浊汹涌的海水一眼望不到边，全被泡沫覆盖了。

汹涌的巨浪阴森恐怖又冷静地朝岸边拍打，猛烈地溅起来，变成了一道如同钢铁铸造的暗绿色的拱墙，闪着亮光。

随后，带着轰隆隆的声响扑到沙滩上。

”这是安冬妮与莫顿相爱后行将分别时的景象。

这段描写海浪的文字不仅集中了比喻、拟人等修辞和视听触等多感官角度，而且用词极富情感化色彩，如“阴森恐怖”“冷静”等，形象而生动地表现出一对爱人分离时的愁绪，且毫无斧凿之痕，作者功力于此可见一斑。

而其他各种精细的描写手法也散见于小说中，如小说开头盛大的晚宴结束后，布登勃洛克参议抬头看到的那一行拉丁文“Dominus providebit”(上帝预见一切) 暗喻着豪宅中前后两个家族的衰亡，以及以哈根斯特罗姆等新兴家族对比布登勃洛克家族的衰落，等等。

托马斯·曼的美学观点是一种纯粹的、悲剧式的美，这在其名作《死于威尼斯》中得到充分展现。

名作家阿申巴赫为了追求纯粹之美，不顾传染病横行坚持在沙滩上守候自己心爱的男孩，最终为自己的柏
拉图式恋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又透露出了悲剧所特有的凄美。

同样的，这种美学在本作中也有所体现。

布登勃洛克家族缓慢而又痛苦的衰落过程，以及其间家族成员的生存状态，他们的逃避与挣扎，是对静谧而肃穆的消逝之美的诠释。

若用一个词来概括这种生存状态，那只能是“疲惫”。

与其说这是一种病态美学，不如说托马斯·曼真正触及了悲剧的根源：对人类精神的打击与毁灭。

从中我们不难窥见尼采的文明批判和叔本华悲观哲学的鸿爪之影。

托马斯·曼深受德意志传统文化的影响。

观赏过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者，大概都会深深震撼于那宏大而悲怆的气氛，这其中历史与梦幻、神话与现实难解难分，共同融汇出德意志民族所特有的苍凉之美。

这就是曼的文化土壤。

在基督教传入之前，德意志的本土神话来源于北欧，神话有一个世界上任何民族也想象不到的壮烈结局：代表正义的诸神与所有的邪恶势力在世界末日进行决战，惊天动地的决战后诸神与恶物同归于尽，世界毁灭。

在这之后，大地和天空会再次焕发生机，净化了的世界将更加繁荣美丽。

这就是“诸神的黄昏”。

如果对这一民族文化有所感悟，那么无疑是理解了悲剧之美的内涵，也为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找到了绝好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