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漂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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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帮漂流记
作者:贾鲁生
来源:《时代报告》2014年第11期
黑暗与光明之间,仅隔着一条马路。

济南市。

马鞍山下,一座宽敞的大院。

铁门旁,一块颇有学者风度的白底红字的大木牌:山东省社会科学院。

科研大楼里,几乎每一扇窗口,都挤满了种种社会问题,使得人们弹精竭虑,绞尽脑汁。

窗户明亮,视野开阔,抬起头来,便可以清楚地看见从门外那条新修的柏油路上鱼贯而过的小汽车。

附近,是省委二宿舍、山东科技出版社、南郊宾馆。

穿过马路,与社会科学院斜对着的是一片柏树林。

汽车扬起的尘土,厚厚地涂在叶片上。

在沉重的压力下,树梢无力地耷拉着头。

阳光在这里消失了。

这并非幻觉。

在那些对社会问题极其敏感的学者的眼皮底下,穿过跑着豪华的小汽车的马路,走进柏树林,就有一个幽暗的山洞,里面藏着一道极其复杂的社会问题:乞丐!
洞穴里的茅台酒
乞丐是贫穷的产物。

可是这山洞里的乞丐,并不贫穷。

丰盛的宴席已经摆好。

他们正在喝酒。

酒香驱散了昏暗,视线在洞穴里稍稍有了自由,能够触摸到酒瓶子上的那五个诱人的红色大字:贵州茅台酒!
货真价实。

绝不是那种花几元钱买个空瓶子装上普通白酒再滴入几滴“DDV” 而以假乱真的冒牌货。

“当——”
瓷缸子、大白碗、高脚杯、玻璃瓶底,土的洋的,肮脏的和干净的,一群乱七八糟的器皿相互碰撞。

“干——”
一饮而尽。

我敢说,此刻他们喝下去的并不完全是酒。

这种透明、芳香、辛辣的液体,自从问世之后,逐渐被注入了社会的意识,成为一种标志,一种生活状况的象征。

从贫穷低劣的地瓜干酿造的散装白酒,到洋河、双沟、五粮液、茅台,每一种酒都代表着一个生活档
次。

此刻,这群乞丐,这群贫穷的宠儿,茅台顺着他们的喉咙灌入肠胃,被吸收后,经过血液循环,在肝脏分解,从肾脏排出。

经过了这个过程,他们便被贫穷抛弃了,富裕接纳了他们。

他们满面通红,兴高采烈,仿佛不是蹲在幽暗的洞穴里,而是站在富裕的顶峰。

一瓶巨人般的茅台,高矗在他们中间。

商标上有一行清晰的“配料”说明:30%的贫穷+ 70%的富贵=当今中国奇特的乞丐。

这是笔者曾在四个城市对四百多名乞丐进行调查后计算出的百分比。

这是否说明,乞丐已逐步从一种经济现象——社会的贫穷病,转入一种文化现象——社会的富贵病了,至少是可以讨论的。

让我们再回到洞穴的宴席上:坐上首的是靠收徒弟为生的“魔术师”,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穿浅灰色的毛料西装,长脸,尖下巴,戴一副宽边眼镜。

他端坐在石头上,屁股下垫着一块洁白的手帕。

喝酒绝不大口,夹菜贴着盘边,文质彬彬的样子好像在宾馆里参加宴会。

在他的衣服里,有一条宽皮带,裹着整整六千元人民币。

魔术师左边,是个七十多岁的干瘦的老头,大家都喊他“老三毛”。

从解放前五岁时开始流浪,直到现在,满脸皱纹、鬓发苍白了,仍然以行乞为生。

他从未有过户口,只知道自己是四川人。

仿佛一辈子没洗过脸,贫穷的污垢几乎填平了皱纹沟,却又闪着富贵的光彩。

他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一支“三五”(他从不掏出烟盒),贪婪地抽了两口,含糊不清地嘟嚷着:“我叫化了一辈子,这两年才有福享了。

都说如今政策好,是好,是好……”
老三毛没注意,坐在魔术师右边的十三岁的小东北,闪电般地偷走了他兜里那盒“三五”,散发给大家,稚嫩的童音在洞穴里响着:“好、好、好……”
在小东北的下首,是“无腿先生”。

没有双腿,却有钱,还有一辆崭新的轮椅。

肥大的衣服紧裹着圆鼓鼓的肚子,脖子粗得系不上扣,腮帮上的肉耷拉着。

再下首,是位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身材细长,但肌肉结实。

青春的光彩照亮了幽暗的洞穴,两只黑眼球,狡黯地闪动着。

他是魔术师新收的三个徒弟中的老大,都叫他大师兄。

前些日子,他独自到南方转了一圈,赚了不少钱。

今天他买茅台设宴,说是为了感谢师傅的授艺之恩。

一共九个人,个个财大气粗。

当他们频频举杯,向魔术师说着溢美之词的时候,山洞外不时传来小汽车嘹亮的喇叭声。

大师兄举起茅台酒瓶,自豪地说:“别看那些当官的,他们坐小汽车,可比不上唱们有钱。


无腿先生刚刚啃完鸡腿,抹了把嘴:“这话不假。

我有个亲戚,是个处长,在北京当处长,顶个副省长,他家里摆了两瓶茅台,我晃了晃,妈的,全是空的。


老三毛接过话茬说:“小汽车,那可是论身份坐的,什么官坐什么轿,古今如此。

旧时,有的大官,两袖清风,腰里没有一个子儿,可照品位坐轿,一点马虎不得。

咱们算什么,咱们有钱,可没身份,照样是下贱人。


虽然酒后狂言,却道出了一种现象:茅台象征富裕,而“皇冠”代表地位。

富而不贵,有钱不一定有地位,这就是今天的乞丐。

在这座昏暗的洞穴里,他们唱起了自己的歌:
我们都是穷光蛋,腰里没有一分钱,要是有了一分钱,买块糖豆解解馋……
雄赳赳,气昂昂,挎着要饭筐,一进门,叫了声:“大娘——”给我块干粮……
咱们工人有力量,捏着鼻子喝二两,嘿,三天三夜喝不醉,三天三夜喝不醉……
入帮
我来到山东,绝不是因为闻到了茅台的香味儿。

完全出于偶然,我们几位好朋友为究竟有没有乞丐万元户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问题争吵起来。

赌了一口气,我便决定混入乞丐帮。

我蓬头垢面,穿一身破军装,在大街小巷逛了整整四天,才找到了一个“向导”。

他蜷缩着身子,躲在大观园商场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大热天披件破绒衣,浑身打颤。

“兄弟,病了?”我关切地问。

“倒霉,感冒了。

”他少气无力地说。

“你等会儿。

”我撒腿跑回家,拿来瓶犀灵解毒片,“吃八片。


他一张口,干咽了下去。

我又给了他二十元钱:“先找个地方住下,喝点开水,发发汗。


他在大众浴池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好了。

交谈中得知,他是魔术师的二徒弟,被称为二师兄。

初中毕业后,因为没送礼,分配的工作被人挤了。

“我爸给我备了礼。

五条‘大人参’。

”他愤愤地说,“我才不给当官的抽呢,把烟送给了我舅。

”挨了父亲一顿揍,就逃出来,他已经流浪了三年。

我坦诚地说出了身份和意图,请他帮忙引我混入乞丐帮。

他迟疑片刻,说:“好吧。


接下来,他教我黑话和“帮规”,然后向魔术师引见了我。

请记住,此时我已不是我了。

我是个乞丐,沈阳市人,因为家庭纠纷外逃,绰号:五合板——因为瘦。

用不着姓名。

乞丐中最
忌讳的就是通名报姓,谁也不知道谁的真名实姓,所有的姓名都是假的。

既是假的,就不如使用绰号,绰号具备形象的真实。

通向乞丐的道路蜿蜒曲折。

我跟着二师兄,穿过英雄山革命烈士陵园。

松柏间一条小路,两旁成百上千座坟堆,整齐地排列成英灵的队伍,而我,在肃然起敬之际,更有一种羞愧之感,为自己,为乞丐,为乞丐的制造者——譬如那个因为没有得到五条人参烟而不给二师兄安排工作的人。

我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走到墓地南头,二师兄突然转过身来,向英灵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在“大礼堂”里接受了入帮前的审查。

这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在烈士陵园南端的山坡上。

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夹着浓重的尿骚、粪臭。

洞里、洞外,一堆堆的已经被风干了的人类白花花的尿碱一片连着一片。

“妈的,属牲口的,到处拉屎。


“说咱们盲流脏,他们更脏。


乞丐们纷纷咒骂。

在马路上小便,嘴里喊着“洒水车来啦”;往建筑物上抹屎,说是“刷油漆”,乞丐们经常用诸如此类的恶作剧发泄他们对人生的不满。

但他们绝不弄脏山洞。

山洞是他们的栖息之地,他们的家,他们躲避风寒、雨雪和忧愁、悲伤的窝。

喝茅台那个小山洞被称为餐厅。

而这座山洞,有七八米深,十多米宽,二层楼高。

洞顶有一道大裂缝,露着天,却进不来光线。

一块块的石头,像方凳似的胡乱摆在地面上。

乞丐们把这里作为聚会地点,称它“大礼堂”。

魔术师仍然铺了一块白手帕,坐在正中间的一块方石头上。

调皮的小东北爬到高处一块凸起的石壁上,不时地向下扔小石子。

“哎哟,小x养的。

” 老三毛骂道。

无腿先生一刻也坐不住,撑着双拐(比一般的拐杖短半截),在坎坷不平的洞子里半爬半走。

一个没有双臂的,头弯在怀里,咬得衣缝喀嚓喀嚓响。

虱子的血,不,他自己的血,染红了他的牙齿、嘴唇。

身边坐个十几岁的孩子,一张张地数着一大堆汽车、火车票。

他不时地捏起铅笔头在纸片上列一道加法算式——仅仅是加法!数字越加越大,他稚嫩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只有贪婪的成年人才会有的那种满足的微笑。

我走进“大礼堂”,山洞里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心中一阵恐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有些后悔了,写乞丐,上收容站里问问,从资料上抄点数字,再凭想当然加上点观点,足够了,何必来这儿冒险?!万一……
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这乞丐的洞穴,是城市脸上的脓疮,不知用什么药物才能治愈。

这垃圾箱,堆满了污物,却没有清洁工来扫除。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老人、孩子、青壮年,高矮、胖瘦、健康的、残障的,西装笔挺的和衣衫槛褛的,欢乐的和忧伤的,
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正常人。

在这个世界里,美和丑,善良和邪恶,真诚和虚伪,光明和黑暗,贫穷和富裕,所有不可调和的东西都在一种神秘溶剂的作用下,掺杂混合成一个奇形怪状的整体,一个谁也看不清楚、说不明白的精神和物质的粘成一团的东西,一个人和兽、和昆虫、和植物、和病菌杂交成的勤劳而懒惰、残暴而善良、美丽而丑陋、庞大而渺小、勇敢而懦弱的怪物。

几分钟的沉默……
老三毛先开了口:“你就是五合板?”
“过奖,过奖。


“开哪家字号?”小东北早已忘了伤疼。

“挑线的。

”我说自己是卖血的。

有人上来,撸开我的衣袖,仔细看看。

幸亏我事先在胳膊上扎了几个针眼。

“点子还是耳朵?” 一个右眼有道疤痕的人问。

点子是给公安局干事的,耳朵是点子雇用的。

我盯着疤拉眼,连讽带刺:“我还没娶媳妇,舍不得开天窗。

”点子和耳朵若被发现后,要受到在眼皮上开口子的惩罚,叫开天窗。

疤拉眼脸一红,退到阴影里。

又有人问:“有股吗?”
“唉,跑单帮。

”我故意叹了口气,“混不饱肚子。


“做过大买卖?”魔术师提了最后一问。

怕受连累,抢劫、强奸、盗窃、走私……做大案的罪犯,乞丐帮一概不收留。

“小本生意。

”我食指、中指并拢,略微弯曲,做了个掏包的手势。

“干的不多。

”小偷小摸是允许的。

“进屋吧。

”魔术师点了点头。

“来去自由。

不过,在一天,就不能三心二意。


乞丐帮. 多是松散型结构。

除了几个核心人物外,其他人都是自由的。

有难处,集体帮助你。

走了,也不追你。

魔术师点了头,乞丐们便呼啦围上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

奇怪的魔术师
魔术师的这个帮,有四十多人,来自五湖四海。

每天清晨,他们三三两两,从垃圾箱,山洞里,浴池的通铺上,候车室的长椅下,集中供热的地下管道里,公园的树丛中……钻了出来,带着阴暗中的丑恶、污秽、虱子、臭虫,聚集在一起,商讨生存的方案。

这是耗子的聚会,他们有各自的早点——烧饼夹油条、奶油蛋糕、茶蛋、火腿、香肠、奶粉、豆腐脑、方便面……呼呼啦啦地吞食着。

吃饱喝足了,身上有了活力,高级香烟和劣质卷烟便开始燃烧了。

这时候,夜幕尚未褪色。

四十多支白色的细长圆柱体,每一支头上都亮着小小的红点,在朦胧中一闪一闪的。

早晨的例会要解决一天的问题。

像开办公会似的,人手一只黑色的小提包。

里面并非文件和记录本,只有一只白缸子、一块塑料布或一条床单。

会议自然由魔术师主持。

他遵循先民主后集中的原则:“说吧。

”两个简单的字,包含着丰富的内容。

“这几天风声紧,警车呜呜叫,警察满街逛,啥事都不好办。


“血站也管严了,没证明的不收。

跑了好几个地方,一把血也卖不上。


“西门那地方新来了一帮,把咱们地盘占了。


“济南不好混了,换个场子吧。


……
七嘴八舌,喧嚷嘈杂地进行着信息的交流。

“嘘——警察来了。

”有人惊慌失措。

两个警察向这边走来。

不少人提起包要溜。

“看不出来吗?那是交通警。

”魔术师稳住人心。

等交通警走到近处,他装模做样,故意提高了嗓门,“咱们农民进城旅游,要注意交通安全,要做到: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时等一等;过马路要走人行横道,先看左,后看右……”
第三条没说完,交通警过去了。

“哈哈哈哈……”乞丐们捧腹大笑。

魔术师摆摆手,言归正传:“警车越叫得响,盲流越安全。

那是打击刑事犯罪,不管盲流。

不过得注意,干钳工(小偷小摸)的先歇歇手,缺钱花来找我。

其他活,照常干。

西门,先放一放,谁也不准去惹事。

转场子,等过了‘十一’再说。


干脆利落。

说完,乞丐们便分散“上班”去了。

魔术师属于这样一种人:天生具备群体领袖的素质。

思维敏捷,善于决策。

说起话来,声音低沉,不紧不慢,透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难怪那些来自五湖四海小视一切权威、绝不愿接受任何人约束的乞丐,崇拜地跪倒在他的脚下,尊称他为师傅,对他的任何一道旨令不敢有丝毫的违抗。

五合板发现,魔术师从早到晚,总在街上闲逛,找那些跑单帮的乞丐聊天。

每天中午,他准时到邮局门前的报栏看报纸。

有时,蹲在一个墙角里看书,书的层次很高。

那几天,他看的是一本《在历史的表象后面》。

五合板怀疑,他没准也是个冒牌货,是来探索乞丐奥秘的人。

这天晚上,在火车站广场的一角。

魔术师恶狠狠地揪住大师兄的衣襟,问:“你干什么缺德事了?”
徒弟比师傅高一头,身强力壮。

真动拳头,三个魔术师也不是对手。

可徒弟却像只小绵羊似的,缩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
“我,我个屁。

”魔术师臭骂道,“ 老子说过,不准偷穷人的东西,你……”
“我,我该揍,我……”他偷了一个乡下老大娘的包,自知理亏。

“妈的!”尸魔术师一挥手,“啪、啪”两个清脆的耳光。

这天夜里,五合板跟着魔术师,铺开破布,躺在一块广告牌后面。

五合板问:“师傅,你有的是钱,为啥不住宾馆,要和我们一样躺在街上?”
“住宾馆还叫盲流?”他警觉地反问,“谁说我有钱?”
“大秋瞎传。

还说在广州,一晚上三百块的宾馆,你住了十天。


“穷叫花子,弄了点钱烧的。

”魔术师淡淡地说,“我看南方比北方开明。

在南方,只要你有钱,再高级的地方也能住。

北方不行,分等级,光有钱,没那个职位,不够级别,你就住不上。


五合板心中一震. 更加怀疑他是个冒牌货,于是装傻说:“咱们盲流,操那闲心干嘛。

能多弄点钱,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了。


这一夜,五合板怎么也睡不着。

并非因为第一次露宿街头,而是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魔术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寻求的是什么?他真是个乞丐吗?
魔术师无忧无虑,轻轻地打着鼾,睡得那样香甜。

最忧愁的人反而最没有负担。

白昼,乞丐的秘密会清楚一些吗?
四卑鄙的“劳动”
谁如果仅仅把乞丐当作社会的寄生虫,就像藏在衣服缝里的虱子、臭虫和跳蚤,像贴在肠壁上的蛔虫和绦虫,那就错了。

乞丐同样是劳动者,乞讨是他们的劳动方式。

不付出劳动,虱子和蛔虫也会饿死。

车站、码头、商场、宾馆——乞丐赖以生存的富庶的土地。

乞丐在他们的土地上耕耘,用欺骗的工具,播下贫穷的种子,收获的却是富裕。

无数颗善良的心,肥沃了这片土地。

五合板耷拉着脑袋,在候车室里缓缓蠕动。

他暂时还没有适应这种卑鄙的劳动方式。

他少气无力,嘴里嘟囔着:
“大爷,帮帮忙吧……”
“大叔,行行好吧……”
“大婶,发发善心吧……”
乞丐是属孙子的,逢人往高辈上叫。

若非亲身体验,绝然想象不到这种行当的难处。

不信,你试试,对着一个同龄人喊声“大叔”“大婶”。

但乞丐需要钱。

有了对钱的需要,什么都可以不要。

正如饥饿的人吃垃圾堆里的面包渣,干渴的人喝阴沟里的水,需要便是一切。

五合板脸上火辣辣的,他感觉到,那一束束鄙视、嘲弄的目光正抽打着他的灵魂。

“称长辈,你别冲着人,冲着钱叫,给钱做晚辈,你就不会觉得吃亏了。

”五合板想起了二师兄的话。

他试了试,依然羞愧难却。

精神胜利法失败了。

也许是因为心不诚,谁也不给他钱。

小气鬼!但鄙视和嘲讽却毫不吝啬,一句接着一句,劈头盖脸地扔过来:
“好吃懒做!”
“寄生虫!”
“年轻轻的,没出息!”
这时候,候车室里有二三十个乞丐。

数五合板最笨,连缸子底都没遮住。

你看大师兄,他忽然变成了残废人。

那双强壮有力的腿像碎了膝盖似的,裹着厚厚的皮革,跪在地上爬行。

不知抹了什么东西,脸色蜡黄,病恹恹的。

那平时抹得油光光的长发,弄成像一团乱蓬蓬的茅草。

他端着大白缸子,嘴里念念有词:“可怜可怜残废人吧……”
再也没有比这更凄楚的声音了。

于是,一角、两角、伍角,硬币、纸币带着一颗颗慈善的心,填满了白缸子。

手中的白缸子,是贪欲的无底洞。

他一边磕头,一边继续向前爬去……
与大师兄相反,二师兄西装革履,衣冠楚楚。

他巧妙地抹去了乞丐的痕迹,用一只棕红色的公文包,代替了白缸子。

面部表情像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眉头紧锁,额角滚着汗珠。

他像枪法高明的猎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猎物——军人,尤其是来自偏僻地区的军人。

他嗅觉敏锐,眼神尖利,判断极为准确。

他来到一位军人面前,彬彬有礼叫了声“解放军同志”,递过一张名片,“我是来出差的,钱包让人偷了。

您能不能借我几块钱,买张车票,到家我就寄还”。

助人为乐的精神,在这种时候,在这种人面前,使军人失去了应有的警惕性。

他掏出十元钱:“够不够?”“谢谢,谢谢,谢谢……” 二师兄喜出望外。

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乞丐们施出浑身的解数,在候车室里展开了一场乞讨大竞赛:抱孩子的女乞丐,专找抱孩子的妇女,拧得孩子哇哇直哭,代替了她的乞讨声,还能取得双倍的成效;那位十八九岁的姑娘,描眉画眼,香气扑鼻,谁要多看她一眼,她立刻就靠上了,娇嘀嘀的乞讨声,好像约你逛公园;还有一个小伙子,满脸横肉,剃着个亮光头,他专找老实人,一言不发,先鞠三个躬,然后伸出手,怒目而视,等着对方施舍。

简直是强盗!你若不给,他能在你面前站上好几分钟。

你要走,他紧紧跟随。

“何必找这个麻烦呢。


一百个乞丐有一百种乞讨方式。

成功的乞丐都是半个心理学家。

最难喝的是自己的血
在乞丐中,有一种人是最惨的。

他们榨自己的油,喝自己的血,疯狂地掠夺自己,丝毫也不留情。

每天清晨,在血站门前,他们排起长长的队伍。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一二百人。

躺着的,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有的啃油条、烧饼;有的抱着酒瓶子像喝凉水似的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也有的装满一缸子自来水,撒上一小撮盐,用手指头搅搅,拼命喝下去,眼瞅着干瘪的肚子鼓起来……
他们是一群卖血者。

他们有两个形象逼真的集体绰号:挑线的,或者酱油贩子。

五合板今天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血站门前,悬挂着八个血红的大字:向光荣献血者致敬!
旁边一扇小门,门框上用粉笔写着一行更为刺眼的小字:献血者若进内罚款一元!
被尊敬的人同时受到歧视。

他们毫不在意,只盼望今天能卖上血。

十九岁的小天津,头发蓬松,面色苍白,说起话来少气无力,却十分乐观:“今天卖了‘酱油’,我请客。


“请谁?请请你后妈,高兴了让你回家,别在外面受罪了。

”说话的是老叫驴,一个五十多岁的干巴小老头,每到献血日他都来凑热闹。

血站从不收他的血,他那身破衣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实在令人讨厌。

“唉,是我爸不好。

”小天津叹了口气,“我妈死了,他不管我了。


“别怨你爹,他能不疼儿子吗?想疼你,你后妈不让他往身上趴,他就没辙了。

”老叫驴赤裸裸地说。

这是卖血前常常发生的精彩序幕。

在无聊的等待之际,他们总有解闷的方法。

血站的大门敞开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威严地站在台阶上。

乞丐们立刻安静下来,排好队伍,等待验血。

谁也不敢胡闹,否则这一天,连自己的血也喝不上了。

他们中许多人有好几个血站、医院的“献血证” 。

今天这里,明天那里,一处接一处地卖。

护士撸起小天津的衣袖,两只胳膊上有十二个针眼。

五天里,他连续卖了六把血(每次最高限量为300CC,他们简称一把),整整一千八百毫升,占全身血量的百分之三十多。

护士惊愕地望着那密密的针眼,好半天才说:“你不要命了!”
“没事,大姐,我血太多了,一天不抽,身上烧得难受。


“不行!”护士坚决拒绝。

小天津垂头丧气,自言自语:“又端不上啤酒杯了……”
“小天津,还是跟我讨钱去吧。

”老叫驴说。

“讨钱?求爷爷,告奶奶,一天能挣几个钱。

还是卖血,来得痛快,花得也痛快。

”如此轻松,仿佛他卖的是大碗茶。

轮到转业兵了,但验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这不坑人吗!”五合板说。

“有什么办法。

卖不上血,他吃什么。

”眼镜满不在乎。

“多少也讲点良心,找替的,血型一样。

不然,闹出人命来,那真是伤天害理。


趁着等待化验结果的功夫,转业兵换进队伍。

结果:完全合格。

转业兵卖了血,领出六十元钱,抽出五元,给对方作报酬。

这天上午,至少有四个人用了掉包计。

遗憾,血站的同志竟毫无察觉!这些不合格的血,不知将输进谁的脉管里……
五合板是第一次卖血。

尖利的针头刺进他的静脉,在皮肤上挑起一道青(果真是挑线),血流顺着乳胶管,流入瓶内。

像涓涓细流汇成的长河,从无数条毛细血管里流出的血液,在静脉里聚集,正待涌向心脏,却被那无情的针尖截走了。

由于带了过多的二氧化碳的缘故,比起动脉里鲜红的血,静脉的血是暗红色的,略有些发黑。

可怜的丐帮兄弟,在社会的人流中,他们也暗红、发黑吗?在流浪之前,当他们带着氧分子奔向社会躯体的各个器官的时候,他们曾是鲜红的。

是什么东西使他们改变了颜色,二氧化碳吗,社会躯体内的废物吗?
他们抓起钱,便急匆匆奔向那有酒有肉有鱼的地方。

其实,乞丐是最慷慨、大方的一类人。

如果不是这样整天的大吃大喝,他们多数都买得起电冰箱、摩托车。

他们大方,是因为他们无所追求。

无所追求便无所保留,挥霍血液也毫无顾忌。

从十一点十七分到十六时三十五分(五合板特意记下了时间),一群乞丐,在一家简陋的餐馆里马拉松式的吃喝了五小时十八分钟,挥霍了二百三十多元卖血钱!一个个酩酊大醉!
没有比醉酒者更清醒、更坦然的了。

他们一个个掏出大白缸子,把残汤剩饭,那些肚子、肠子、肥肉片、饺子皮,收拾得干干净净。

说话颠三倒四,却清楚地记着明天的早餐。

一群怪物!
他们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却没忘记交通规则,横过马路时,看看红绿灯,走人行横道。

他们坦然地唱起心中的歌:
我是一个流浪汉,
没人恋爱没人管,
衣服穿成破破烂,
晚上睡在马路边……
谁都有自己的活法。

捞取一官半职吗?经商发财吗?写文章出名吗?还是干脆浑浑噩噩,无忧无虑,今天不想明天,这一分钟不管下一分钟?失去了满足便失去了幸福。

今天为彩电发愁,明天又为电冰箱发愁。

当了科长又担心当不上处长。

夜间琢磨领导是否信任,白天费尽心机讨好领导。

内心的痛苦和忧虑,没完没了。

一辈子没有几天的轻松和愉快。

停了一阵风,又刮起一阵风。

难得有个好天气。

然而,乞丐有幸福吗?一无所有,便无所不有。

流浪街头,自由自在,无所事事。

这便是幸福吗?乞丐的生活信条,难道仅仅是乞丐在奉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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