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选|宋濂(1310-1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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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选|宋濂(1310-1381)
简述
宋濂(1310-1381),初名寿,字景濂,号潜溪。
祖籍金华潜溪(今义乌),后迁居金华浦江。
明初受朱元璋礼聘,被尊为“五经”师,为太子朱标讲经。
洪武二年(1369),奉命主修《元史》。
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
其时朝廷礼仪多为其制定。
洪武十年(1377)以年老辞官还乡,后因长孙宋慎牵连胡惟庸案被流放茂州,途中于夔州病逝,年七十二。
明武宗时追谥“文宪”,故称“宋文宪”。
以文章名世,被称“一代之宗”。
与刘基、高启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
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学者称其为太史公、宋龙门。
著有《周礼集说》《潜溪集》《萝山集》《浦阳人物记》等,后人将其诗文合辑成《宋学士全集》七十五卷。
传记
宋濂,字景濂,其先金华之潜溪人,至濂乃迁浦江。
幼英敏强记,就学于闻人梦吉,通《五经》,复往从吴莱学。
已,游柳贯、黄溍之门,两人皆亟逊濂,自谓弗如。
元至正中,荐授翰林编修,以亲老辞不行,入龙门山着书。
逾十余年,太祖取婺州,召见濂。
时已改宁越府,命知府王显宗开郡学,因以濂及叶仪为《五经》师。
明年三月,以李善长荐,与刘基、章、溢、叶琛并征至应天,除江南儒学提举,命授太子经,寻改起居注。
濂长基一岁,皆起东南,负重名。
基雄迈有奇气,而濂自命儒者。
基佐军中谋议,濂亦首用文学受知,恒侍左右,备顾问。
尝召讲《春秋左氏传》,濂进曰:“《春秋》乃孔子褒善贬恶之书,苟能遵行,则赏罚适中,天下可定也。
”太祖御端门,口释黄石公《三略》。
濂曰:“《尚书》二典三谟,帝王大经大法毕具,愿留意讲明之。
”已,论赏赉(lài,赏赐),复曰:“得天下以人心为本。
人心不固,虽金帛充牣,将焉用之。
”太祖悉称善。
乙巳三月,乞归省。
太祖与太子并加劳赐。
濂上笺谢,并奉书太子,勉以孝友敬恭、进德
修业。
太祖览书大悦,召太子,为语书意,赐札褒答,并令太子致书报焉。
寻丁父忧。
服除,召还。
洪武二年诏修元史,命充总裁官。
是年八月史成,除翰林院学士。
明年二月,儒士欧阳佑等采故元元统以后事迹还朝,仍命濂等续修,六越月再成,赐金帛。
是月,以失朝参,降编修。
四年迁国子司业,坐考祀孔子礼不以时奏,谪安远知县,旋召为礼部主事。
明年迁赞善大夫。
是时,帝留意文治,征召四方儒士张唯等数十人,择其年少俊异者,皆擢编修,令入禁中文华堂肄业,命濂为之师。
濂傅太子先后十余年,凡一言动,皆以礼法讽劝,使归于道,至有关政教及前代兴亡事,必拱手曰:“当如是,不当如彼。
”皇太子每敛容嘉纳,言必称师父云。
帝剖符封功臣,召濂议五等封爵。
宿大本堂,讨论达旦,历据汉、唐故实,量其中而奏之。
甘露屡降,帝问灾祥之故。
对曰:“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
《春秋》书异不书祥,为是故也。
”皇从子文正得罪,濂曰:“文正固当死,陛下体亲亲之谊,置诸远地则善矣。
”车驾祀方丘,患心不宁,濂从容言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审能行之,则心清而身泰矣。
”帝称善者良久。
尝问以帝王之学,何书为要。
濂举《大学衍义》。
乃命大书揭之殿两庑壁。
顷之御西庑,诸大臣皆在,帝指《衍义》中司马迁论黄老事,命濂讲析。
讲毕,因曰:“汉武溺方技谬悠之学,改文景恭俭之风,民力既敝,然后严刑督之。
人主诚以礼义治心,则邪说不入,以学校治民,则祸乱不兴,刑罚非所先也。
”问三代历数及封疆广狭,既备陈之,复曰:“三代治天下以仁义,故多历年所。
”又问:“三代以上,所读何书?”对曰:“上古载籍未立,人不专讲诵。
君人者兼治教之责,率以躬行,则众自化。
”尝奉制咏鹰,令七举足即成,有“自古戒禽荒”之言。
帝忻然曰:“卿可谓善陈矣。
”濂之随事纳忠,皆此类也。
六年七月迁侍讲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兼赞善大夫。
命与詹同、乐韶凤修日历,又与吴伯宗等修宝训。
九月定散官资阶,给濂中顺大夫,欲任以政事。
辞曰:“臣无他长,待罪禁近足矣。
”帝益重之。
八年九月,从太子及秦、晋、楚、靖江四王讲武中都。
帝得舆图
《濠梁古迹》一卷,遣使赐太子,题其外,令濂询访,随处言之。
太子以示濂,因历历举陈,随事进说,甚有规益。
濂性诚谨,官内庭久,未尝讦人过。
所居室,署“温树”。
客问禁中语,即指示之。
尝与客饮,帝密使人侦视。
翼日,问濂昨饮酒否,坐客为谁,馔何物。
濂具以实对。
笑曰:“诚然,卿不朕欺。
”间召问群臣臧否,濂惟举其善者曰:“善者与臣友,臣知之;其不善者,不能知也。
”主事茹太素上书万余言。
帝怒,问廷臣,或指其书曰:“此不敬,此诽谤非法。
”问濂,对曰:“彼尽忠于陛下耳。
陛下方开言路,恶可深罪。
”既而帝览其书,有足采者。
悉召廷臣诘责,因呼濂字曰:“微景濂几误罪言者。
”于是帝廷誉之曰:“朕闻太上为圣,其次为贤,其次为君子。
宋景濂事朕十九年,未尝有一言之伪,诮一人之短,始终无二,非止君子,抑可谓贤矣。
”每燕见,必设坐命茶,每旦必令侍膳,往复咨询,常夜分乃罢。
濂不能饮,帝尝强之至三觞,行不成步。
帝大欢乐。
御制《楚辞》一章,命词臣赋《醉学士诗》。
又尝调甘露于汤,手酌以饮濂曰:“此能愈疾延年,愿与卿共之。
”又诏太子赐濂良马,复为制《白马歌》一章,亦命侍臣和焉。
其宠待如此。
九年进学士承旨知制诰,兼赞善如故。
其明年致仕,赐《御制文集》及绮帛。
问濂年几何,曰:“六十有八。
”帝乃曰:“藏此绮三十二年,作百岁衣可也。
”濂顿首谢。
又明年,来朝。
十三年,长孙慎坐胡惟庸党,帝欲置濂死。
皇后太子力救,乃安置茂州。
濂状貌丰伟,美须髯,视近而明,一黍上能作数字。
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去书卷,于学无所不通。
为文醇深演迤,与古作者并。
在朝,郊社宗庙山川百神之典,朝会宴享律历衣冠之制,四裔贡赋赏劳之仪,旁及元勋巨卿碑记刻石之辞,咸以委濂,屡推为开国文臣之首。
士大夫造门乞文者,后先相踵。
外国贡使亦知其名,数问宋先生起居无恙否。
高丽、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购文集。
四方学者悉称为“太史公”,不以姓氏。
虽白首侍从,其勋业爵位不逮基,而一代礼乐制作,濂所裁定者居多。
其明年,卒于夔,年七十二。
知事叶以从葬之莲花山下。
蜀献王慕濂名,复移茔华阳城东。
弘治九年,四川巡抚马俊奏:“濂真儒翊
运,述作可师,黼黻(fǔ fú,辅佐)多功,辅导着绩。
久死远戍,幽壤沉沦,乞加恤录。
”下礼部议,复其官,春秋祭葬所。
正德中,追谥文宪。
《明史》列传第十六
诗文选
谕中原檄
檄谕齐鲁河洛燕蓟秦晋之人曰: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
自宋祚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国,四海以内,罔不臣服,此岂人力,实乃天授。
彼时君明臣良,足以纲维天下,然达人志士,尚有冠履倒置之叹。
自是以后,元之臣子,不遵祖训,废坏纲常,有如大德废长立幼,泰定以臣弑君,天历以弟酖兄,至于弟收兄妻,子烝父妾,上下相习,恬不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
夫人君者,斯民之宗主;朝廷者,天下之根本;礼义者,御世之大防。
其所为如彼,岂可为训于天下后世哉!及其后嗣沉荒,失君臣之道,又加以宰相专权,宪台报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虽因人事所致,实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
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
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今一纪于兹,未闻有治世安民者,徒使尔等战战兢兢,处于朝秦暮楚之地,诚可矜闵。
方今河洛、关陕,虽有数雄,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以为美称,假元号以济私,恃有众以要君,凭陵跋扈,遥制朝权,此河洛之徒也;或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贿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隙,此关陕之人也。
二者其始皆以捕妖人为名,乃得兵权。
及妖人已灭,兵权已得,志骄气盈,无复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为生民之巨害,皆非华夏之主也。
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率师渡江,居金陵形势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今十有三年。
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
越,湖湘汉沔,两淮徐邳,皆入版图,奄及南方,尽为我有。
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目视我中原之民,久无所主,深用疚心。
予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逐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
虑民人未知,反为我仇,絜(xié,同携)家北走,陷溺犹深,故先谕告:兵至,民人勿避。
予号令严肃,无秋毫之犯,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
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民其体之!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
故兹告谕,想宜知悉。
看松庵记
龙泉多大山,其西南一百馀里,诸山尤深,有四旁奋起而中洼下者,状类箕筐,人因号之为匡山。
山多髯松,弥望入青云,新翠照人如濯。
松上薜萝,纷纷披披,横敷数十寻,嫩绿可咽。
松根茯苓,其大如斗,杂以黄精、前胡及牡鞠之苗,采之可茹。
吾友章君三益乐之,新结庵庐其间。
庵之西南若干步有深渊二,蛟龙潜于其中,云英英腾上,顷刻覆山谷,其色正白,若大海茫无津涯,大风东来辄飘去,君复为构“烟云万顷亭”。
庵之东北又若干步,山益高,峰峦益峭刻,气势欲连霄汉,南望闽中数百里,嘉树帖帖地上如荠,君复为构“唯天在上亭”。
庵之东南又若干步,林樾苍润空翠,沉沉扑人,阴飔(sī,凉风)一动,虽当烈火流金之候,使人翛翛(xiāo,形容风、雨、树木摇动等声)有挟纩(jiā kuàng,喻受人抚慰而感到温暖)意,君复为构“清高亭”。
庵之正南又若干步,地明迥爽洁,东西北诸峰,皆竞秀献状,令人爱玩忘倦,兼可琴可奕可挈尊罍而饮,无不宜者,君复为构“环中亭”。
君诗书之暇,被鹤氅衣,支九节筇,历游四亭中,退坐庵庐,回睇髯松,如元夫巨人拱揖左右。
君注视之久,精神凝合,物我两忘,恍若与古豪杰共语千载之上。
君乐甚,起穿谢公屐,日歌吟万松间,屐声锵然合节,与歌声相答和。
髯松似解君意,亦微微作笙箫音以相
娱。
君唶(jiè,赞叹)曰:“此予得看松之趣者也。
”遂以名其庵庐云。
龙泉之人士,闻而疑之曰:“章君负济世长才,当闽寇压境,尝树旗鼓,砺戈矛,帅众而捣退之,盖有意植勋业以自见者。
今乃以'看松’名庵,若隐居者之为,将鄙世之胶扰而不之狎耶,抑以斯人不足与而有取于松也?”金华宋濂窃不谓然。
夫植物之中,禀贞刚之气者,唯松为独多。
尝昧昧思之:一气方伸,根而蕴者,荄(gāi,草根)而敛者,莫不振翘舒荣以逞妍于一时;及夫秋高气清,霜露既降,则皆黄陨而无余矣。
其能凌岁寒而不易行改度者,非松也耶?是故昔之君子每托之以自厉,求君之志,盖亦若斯而已。
君之处也,与松为伍,则嶷然有以自立;及其为时而出,刚贞自持,不为物议之所移夺,卒能立事功而泽生民,初亦未尝与松柏相悖也。
或者不知,强谓君忘世,而致疑于出处间,可不可乎?
濂家青萝山之阳,山西老松如戟,度与君所居无大相远。
第兵燹(xiǎn,野火)之余,峦光水色,颇失故态,栖栖于道路中,未尝不慨然兴怀。
君何时归,濂当持石鼎相随,采黄精、茯苓,烹之于洞云间,亦一乐也。
不知君能余从否乎?虽然,匡山之灵其亦迟君久矣。
送天台陈庭学序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
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yàn yù。
滟滪堆,长江瞿塘峡口的险滩)之虞。
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
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
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
其难至如此。
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
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
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
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
其气愈充,
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
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
及年壮方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
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
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
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新雨山房记
诸暨为绍兴属邑,与婺邻。
国初得婺时伐伪吴张氏,相持未决,兵守诸暨界上。
张氏恃诸暨为藩篱,乘间出兵侵掠,两军屠戮无虚时。
故诸暨被兵特甚,崇甍(méng,屋脊)巨室,焚为瓦砾灰烬;竹树花石,伐断为楼橹、戈砲、樵薪之用。
民惩其害,多避深山大谷间,弃故址而不居。
过者伤之。
今国家平定已十馀年,生民各安其业,吾意其中必有修饬室庐以复盛时之观者,未之见。
今年,邑士方伯修为余称,其友张君仁杰,居诸暨北门之外,故宅昔已毁。
及兵靖事息,始辟址夷秽,创屋十馀楹。
旁植修竹数百,四时之花,环艺左右,琴床、酒炉、诗画之具,咸列于室。
仁杰未乱时稍有禄食,至今郡县屡辟之,辄辞不赴,以文墨自娱,甚适,号其室曰“新雨山房”,愿得余文记之。
一室之废兴,为事甚微,然可以占世之治乱、人之劳逸,非徒然也。
方兵戈之殷,人有子女金帛,惧不能保,虽有居室,宁暇完葺而知其安乎?糗(qiǔ,干粮)粮刍茭之需,叫号征逮者填于门,虽有花木之美、诗酒之娱,孰能乐之乎?今仁杰获俯仰一室,以察时物之变,穷性情之安,果谁使然也?非上之人拨乱致治之功耶?自古极治之时,贤且能者运于上,陇亩之民相安于下而不知其所由。
然饫饱歌呼,秩然成文,成周盛时之诗是也。
安知今不若古之时耶?仁杰其试为之。
余他日南归,驾小车过北门,求有竹之家而问焉。
仁杰尚歌以发我,余当鼓缶而和焉。
《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二
桃花涧修禊诗序
浦江县北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
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
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
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
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以壶觞随。
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
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
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
山寒,花开迟,乃是始繁。
傍多髯松,入天如青云。
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可玩。
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馀,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
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
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qióng,同琼)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
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轇轕(jiāo gé,交错)之,赤纷绿骇,曰翠霞屏。
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洼,泉冽甚,宜饮鹤,曰饮鹤川。
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
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
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
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水汇为潭。
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
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
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
洞傍皆山,峭石冠其巅,辽夐(xiòng,远)幽邃,宜仙人居,曰蕊珠岩。
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潭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
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
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
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
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
众欣然如约。
或闭目潜思;或拄颊上视霄汉;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或按纸伏崖石下,欲写复止;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或口吻作秋虫吟;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
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
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
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
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
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虽然,无以是为也。
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
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宋文宪公全集》卷八
白牛生传
白牛生者,金华潜溪人。
宋姓濂名,尝骑白牛往来溪上,故人以白牛生目之。
生躯干短小,细目而疏髯,性多勤,他无所嗜,惟攻学不怠,存诸心,著诸书六经,与人言亦六经。
或厌其繁,生曰:“吾舍此不学也。
六经,其曜灵乎!一日无之,则冥冥夜行矣。
”生学在治心,道在五伦,自以为至易至简。
或笑其迂,生曰:“我岂迂哉?我若迂,孟子则迂之首矣。
”生好著文,或以文称之,则又艴然怒曰:“吾文人乎哉?天地之理欲穷之而未尽也,圣贤之道欲凝之而未成也,吾文人乎哉?”或求学文,生曰:“其孝弟乎?文则吾不知也。
”生不肯干禄,或欲挽之使出,生曰:“禄可干耶?仕当为道谋,干之,私也。
”生安于义命,未尝妄有所为。
或疑其拙,生曰:“我契以天,不合以人,是乃拙之大者,拙乎哉?”生慕孔、颜之乐,如聆钧天之乐,如获褭(niǎo,褭蹄,铸金成马蹄形,借指金银)蹄之金。
言及之,手足舞蹈不已。
或以为狂,生曰:“吾能知之,恨未能允蹈之,奚为狂?”生幼多疢(chèn,热病,也泛指疾病),常行服气法,或诮其欲又生,生曰:“盗跖甚夭,颜子甚寿,子知之乎?”或人不答,生曰:“窃阴阳之和,以私一己,服气矣;运量元化,节宣四时,服气乎?”生虽贫,喜色常溢眉宇间。
或诘之,生曰:“吾内足乐也。
内既足乐,无人非,无鬼责,得亦乐,失亦乐,我何忧哉?”生御恶衣,粗馔安之。
或虑其诈,生曰:“锦衣与卉服虽异,暖则一;糟核与淳熬固殊,饱则均,何诈为?”生不贵贵人,不贫贫人。
或尤其无
别,生曰:“贵自贵耳,于我何加焉?贱自贱耳,于我何损焉?”生与物以诚,三尺之童,莫之敢欺。
或讥其同,生曰:“我道盖如是,同不同弗知也。
”生不享外神,唯事其先甚谨。
或谓其报本耶,生曰:“非唯报本也,以气感气,吾先以之,外人何预哉?”生多读台衡贤守慈恩诸家书。
或谤其偏,生曰:“我虽口之未尝,心之也,何其偏?”生当情意调适,辄悬特磬于虡(jù,古代悬挂钟或磬的架子两旁的柱子),亲击以铁籈(zhēn ,古代敲乐器用的木板),瞑目侧耳而听,自以为达制乐之源。
或笑之,生曰:“此蒉(kuì)桴土鼓(蒉桴土鼓为音乐之始)之遗声也,五音繁会则末矣。
”生好着屐登山,遇胜境处,注目视弗释。
或恶其癖,生曰:“吾于峦容川色,见三代之精华,不忍舍也。
”
生年四十有六,发无白者,日坐一室中,澄思终日。
或执笔立言,动以贤圣自期。
其功之所存者,人固莫能识也。
适有画史貌生之骑白牛者,生大笑,以为得其真,故自疏其事如左,曰《白牛生传》。
赞曰:生妄人也哉?言其文弗能成章,言其道则又邈乎未之见也,犹自语诸心曰:“我学古人,我学古人。
”不亦悖且戾乎!
《宋文宪公全集》卷四十
拙庵记
京口徐君德敬,为中书管勾,居京师,处一室,不垩不华,仅御风雨,环庋(guǐ,放置)图书,置榻其中。
每退食,即徒步归,宴坐诵古人言,宾客不交,请托不通,自号曰“拙庵”。
袭封衍圣公鲁国孔侯希学,书“拙庵”字以遗之,德敬复征文于余。
余,天下之拙者也。
德敬岂若余之拙乎?世人之舌长且圆,捷若转丸,恣谈极吐,如河出昆仑而东注;适宜中理,如斧断木、炭就火,猱援木以升,兔走圹而攫之以鹘也。
其巧于言也如此。
余则不能。
人问以机,谢以不知;人示以秘,瞪目顾视,莫达其旨;人之所嘉,余纵欲语,舌大如枰,不可以举;闻人之言,汗流颡泚(sǎng cǐ,额头出汗);人之所讳,余不能止,开口一发,正触禁忌,人皆骇笑,余不知耻。
余言之拙,海内无二。
他人有识,洞察纤微,揭首知尾,问
白意缁。
未入其庭,已觇其形;始瞷(jiàn,窥视)其貌,已尽其肺肝而究其缊奥;福来荧荧,出身以承;祸方默默,预防而避匿。
其巧于识也如此。
余梦梦不知,愦愦无所思。
人之笑吾,吾以为喜;人之怒吾,吾径情而直趋。
网罗当前,吾以为织丝;虎豹在后,吾以为犬狸。
吾识之拙,当为举世师。
此二者,乃吾所大拙。
其馀痴经戆(gàng,傻)纬,错综纷披,良、平不能荣其数,游、夏不能述以辞。
德敬岂有之乎?
然吾亦有不拙者。
圣人既没千载,至今道存于经,岳海崇深,茫乎无涯,窅(yǎo,深远)乎无涂。
众人游其外而不得内,舐其肤而不味其腴。
吾则搜摩刮剔,视其轨而足其迹,入孔孟之庭而承其颜色。
斯不谓不巧也。
生民之叙,有政有纪,离为六府,合为三事。
周公既亡,本摧末弊。
秦刻汉驳,而世以不治。
吾握其要而举之,爬瘍择颣(lèi,毛病),取巨捐细,德修政举,礼成乐备。
广厦细旃,每资之以献替。
吾于斯艺,虽管仲复生,犹将扼其吭而鞭其背。
是不谓之巧不可也。
而德敬岂有是乎?
盖人有所拙者必有所巧,有所巧者必有所拙。
拙于今必巧于古,拙于诈必巧于智,拙于人必巧于天。
苏、张巧于言而拙于道,孟子拙于遇合而巧于为圣人之徒,晁错号称智囊而拙于谋身,万石君拙于言而为汉名臣。
余诚乐吾之拙,盖将全吾之天而不暇恤于人也。
今德敬居位处势,诵古人之言而以拙自晦,其殆巧于天者欤?巧于智者欤?巧于古者欤?然则德敬之巧也大矣,过于人也远矣,爵禄之来,有不可辞矣。
乌可以不记?
《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二
记李歌
李歌者,霸州人。
其母一枝梅,倡也。
年十四,母教之歌舞。
李艴然曰:“人皆有配偶,我可独为倡耶?”母告以衣食所仰,不得已,与母约曰:“媪能宽我,不脂泽,不荤肉,则可尔;否则有死而已!”母惧,阳从之。
自是缟衣素裳,唯拂掠翠鬟,然姿容如玉雪,望之宛若仙人,愈致其妍。
人有招之者,李必询筵中无恶少年,乃行。
未行,复遣人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