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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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误读
“没有海德格尔,荷尔德林永远进入不了哲学”吗?实际上,早在海德格尔出生近一个世纪前,荷尔德林就已进入了当时哲学的中心。
而海德格尔在解读荷尔德林时,常常自作主张。
在德国以外的地方,荷尔德林的名字几乎总是跟海德格尔连在一起。
在纪录片《伊斯特河》中,一个名叫B.Stiegler的当代法国哲学家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有海德格尔,荷尔德林永远进入不了哲学。
”这句话代表了法国乃至其他地方很多人对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的权威性的肯定。
但是历史研究告诉我们,早在海德格尔出生近一个世纪前,荷尔德林就已进入哲学,而且是进入了当时哲学的中心。
这不仅是因为在图宾根神学院上学时,荷尔德林同黑格尔和谢林是同学和好友,一起研读康德;更由于后来他首先来到当时思想最活跃的耶拿大学,聆听和研读费希特的知识学,使得他在18世纪90年代后期,能够引导谢林和黑格尔,成为德国经典哲学从康德经费希特向黑格尔转变的关键环节。
他的后期诗歌(指1806年精神失常前的最后几年)尤其是与当代哲学家们的对话,大约是但丁以后最哲学化的。
诗歌以外,他还留下了一些重要的哲学论文手稿。
因此,说海德格尔的阐释才令荷尔德林进入哲学,纯属妄言。
把疑文当“主导词句”,并一再引用,则只是对文献学、语文学和文学研究最基本原则的践踏;把一个诗人精神失常之后可能的涂鸦,作为主题来鼓吹,就近乎滥俗了。
然而非利士人的滥俗,却最易引发共鸣,最有市场,于是也就难怪,在我们这非利士人的文化里,译为汉语的荷尔德林诗句算来也不少,唯独这一句最为人乐道,甚至还成了房地产商的广告词。
从诗学角度说,海德格尔把荷尔德林的诗歌降低到席勒诗歌的水平,后者的诗歌属于那种说教式诗歌,它直接把思想用人们可以撷取的词句表达出来,并且实际上期待人们这样阅读它。
在一篇诠释荷尔德林诗歌的长文《无连词并列句:论荷尔德林后期竖琴诗》里,另一位哲学家忒·阿多诺(Theodor W.Adorno)中肯地指出了海德格尔文学诠释理想与实践之间的这种自相矛盾;说海德格尔“把诗人,超乎审美
之上,当作成就者来赞美,却对形式的能动力量不作具体反思”。
阿多诺指出,从诗学角度说,海德格尔把荷尔德林的诗歌降低到席勒诗歌的水平,后者的诗歌属于那种说教式诗歌,它直接把思想用人们可以撷取的词句表达出来,并且实际上期待人们这样阅读它。
然而最有讽刺意味、同时也发人深思的地方在于,海德格尔在诠释荷尔德林诗歌时,对语文学原则的粗暴践踏,并非由于他从原则上反对语文学的方法,他的实际做法是,一方面在原则上赞成语文学的方法,甚至在诠释的实践上力图履行这种方法,但另一方面,他在实际上却处处违背这一方法。
这种意图与效果的矛盾突出表现在他对荷尔德林诗歌中对许多词的貌似语文学和语源学的分析上。
例如下面这样貌似机智,实际上啰嗦的话:“当白天是这里我们天天认得的白天时,那么在它到来时被呼唤的火就必定是太阳。
”这种语式曾很好地服务于《存在与时间》这样纯哲学的写作,但是拿来诠释荷尔德林这样最高的诗歌语言,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这显然是因为,在《存在与时间》等哲学著作中,海德格尔对诸如 Sein(在)、Wahrheit(真理)等词语和概念的语言学分析和应用史追溯还是可接受的,但当他要对荷尔德林诗歌的语言进行这种分析和追溯时,他在语文学上训练的局限性就暴露无遗。
在一方面,他反复拿几个最基本的希腊字,例如physis,aletheia,“学究式地”、繁琐地、却又常常不着边际地来解说荷尔德林的概念和意象,在另一方面,对于荷尔德林诗中对希腊和希伯来典籍大量的或明显或隐晦的引用与指涉,他又仿佛完全看不出,一字不提。
例如《犹如在节日里……》行34-35:“以奴仆形象为我们P 耕耘田亩的”,这里对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的神话和对新约《腓立比书》的指涉,海德格尔不置一词。
这样,依靠繁琐学究的伪语文学、依靠无趣的文字游戏和无幽默感的机智,海德格尔的诠释语言,不仅常常成为彻头彻尾的“多余的”,而且往往喧宾夺主、班门弄斧,给人以阿多诺所说的“伪诗歌”的感觉。
那么,究竟还有无必要阅读乃至翻译海德格尔阐释荷尔德林诗歌的书呢?我想回答还是肯定的。
但是这个肯定的回答有一个必要的条件,那就是一个对荷尔德林不了解的读者,不能期望在海德格尔的“多余的”“诠释”中,找到通向这位哲学诗人的康庄大道,而只能把它们当作那个哲学家自说自话的
著作。
并不是说,在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里,我们完全不能找到一些有助于理解诗人的吉光片羽,然而要想缘之以接近荷尔德林,我们则必须首先能化解海德格尔,而这显然绝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