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书

祈祷书
作者：莲子
来源：《视野》2003年第08期
亲爱的上帝，你在吗？你醒着吗？此时，在人间，黑夜已经降临，星星和月亮都已显露出来，千家万户，灯火已灭，连那些有血气的人都进入了梦乡。

而我不能入睡，我思念着我的母亲。

我在遥远的地方流浪，为了一些不知道的原因。

亲爱的上帝，我彻夜难眠，因为我的母亲在遥远的地方——在你的眼皮底下彻夜难眠。

请原谅啊，我爱我的母亲，超过了爱你。

因为我还没有行在你的道上，而直接从我母亲的子宫里来，虽然那子宫也是在你的道里运行的一个容器，可是我和这个容器之间有着一条长长的脐带，这个脐带是血肉，是心，当我走得越远的时候，脐带拉得越紧的时候，我的心就越疼痛。

此刻我的疼痛无法言表，如果你存在的话，你一定知道我是多么地疼痛。

请你顾惜我，虽然现在我还不是个完全的人，也请你疼惜我。

如果我知道你的真正旨意的话，我一定按照你的旨意去做。

我还年轻，我是最有前途的自然资源，而我的母亲，她已经老了，她的眼耳鼻舌身意已经打上了时间的烙印，疾病和不幸的气息在她的每一个毛孔里迫害她，她已没有能力承担什么了，她在这世上没有多少日子了。

请你直接降福给她，让她感觉一下来世上的福气，哪怕是在临终前，让她感觉一下你的爱，发自肺腑地笑一声。

如果她在那看不见的因果中犯下了什么罪来，请你原谅她，将她的罪业移植到我的身上。

亲爱的上帝，请你明察，我的母亲一生下来就跌进了严酷之中。

她从小离了父亲，她的母亲被人卖了，她寄生在一个贫穷的家里，在一个暴虐的馋嘴老太太的皮鞭下。

她做少女的时候，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没有撒过一声娇，没有放声地哭过一次。

在你的档案馆里，这是有案可查的，请你让秘书调出来看看，请你可怜她。

如果说，这是造化的话，那么命运女神对她后来生活的安排，更是悲惨得无法诉说。

17岁时，她嫁了我的父亲。

我倒不是说我的父亲是个坏人，至少，我的父亲是没有被你的真正文明启发过的那种蒙昧之种，那种蒙昧野蛮的阴影罩在我母亲瘦弱的生命线上，再也无法拿开。

这里我就不去说我的父亲是怎么对待我的母亲的，因为他也是个不幸的人，他所做的事情他并不知道。

跟我的母亲一样，他的一生被一些坏习惯控制了，他也不知道幸福究竟是什么。

在我为母亲祈祷的时候，我也为他祈求，请你赐给他一碗酒水，因为酒有时会让他快乐。

比起后来的不幸，前面所说的只不过是个引子，最大的不幸是我的母亲像当时所有中国妇女一样，不知不觉地生下了六个孩子。

这六个只有好胃口没有好心肠的野蛮种子，成为母亲命运悲剧的最有力的见证。

亲爱的上帝，你看见了，在这六个所谓的后代中，我还算是通过投机荣获了“孝女”的好名声的一个，尚且不守候在她老人家的身边，只凭着一张嘴在这里向你祈祷，请求你去照顾她，自己在这里游山玩水，贪图快乐，别的孩子怎样更是可想而知了。

亲爱的上帝，人都说健康是最大的福。

我的母亲恰恰从来没有真正健康过，在你的档案馆里，我的母亲一定算是世上得病最多的。

巨大的生活重担，巨大的阴影之下，没有爱的帮助，
近二十年来，手术刀一次一次地割开她的身体，从她的身体里取出肿瘤和虫子，拨开她的肠子……然而，现在，大夫已无从下手了。

因为正像我先前对你说的那样，除了渴望幸福的那颗心，我的母亲浑身已没有一处好的了，任何一刀下去，都会引出更多的疾病。

亲爱的上帝，事实你早已知道了。

你也许认为我母亲不是个义人，正像整个人类不是义人一样，人类要承担自己造的罪业，她所受的就是她该受的。

也许你说得对，我母亲是个鸡肠小肚的小女人，贪吃、嘴硬，从来不放弃她那与我父亲配套出品的凶暴脾气，从来不知道爱我的父亲，从来不主动帮助邻居，从来不拾金不昧，从来不想把最好的东西给我的父亲吃，从来都是把所有的电视剧看完了才睡觉，从来都不会原谅儿女们的不孝……总之你已十分清楚了，中国农村旧式的小女人身上的缺点她都有，没有的她也光荣地具备了。

可是她是我亲爱的母亲，我的肚脐眼正和她的连在一起，请你高抬贵手，降福给她，请你让由她承担的厄运都落在我的身上，我能承受，我比她更清楚怎样面对苦难。

她所要求的并不多，她只要健康，有几口可口的饭菜，有一张软床，她的老头子，那个年过花甲的坏脾气的农民对她温柔一点。

虽然老头子过了六十有了要懂事的某种迹象，但懂得并不多。

如果他跟别的更高贵的女人结合了，他现在的脾气也就差不多了，可是他面对的是他从来没瞧得起的没有人格尊严的我的母亲，所以他人性中呈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状态。

因此，他对我母亲的态度还没从根本上改变，而且还有趁孩子们不在身边更加张狂的可能性……还有，请你开拓一下我父母的孩子的爱心，让他们时常想起母亲，并好好地孝敬母亲，不要只图自己的快乐。

感谢你。

最后我请求你，让我母亲的心灵细致一点，让她做饭时把菜洗得干净一点，吃饭的时候吃个八成饱，馊饭冷饭硬饭千万不要再吃，睡觉前用热水烫脚，电视剧时间不要看长了，睡觉时不要掀掉被子，多喝茶，多开窗户，多跟邻居交朋友，多祈祷，不要光为自己的亲人祈祷，还要为我父亲（仇人）祈祷，不要光为了给她钱的孩子祈祷，也要为没给她钱的孩子祈祷，不要光为信神的人祈祷，还要为不信神的人祈祷，不要光为同宗教的人祈祷，还要为异教徒祈祷，不要光为人祈祷，还要为所有的生命和非生命祈祷……
啊，还有，今晚请你光临我母亲的床前，安抚她睡个好觉。

然后，给我一个启示，好让我放心。

亲爱的上帝，你也该安息了！
阿门！
（兰卫摘自中国电视出版社《西域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