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不是任何人的梦

我恍恍惚惚地地走进餐厅，恍恍惚惚地看着老婆和满桌的朋友打招呼、寒暄。

“嗨，Alex，他们在问你最近怎么样呢。

”
可我全身酸痛，肌肉僵硬，连一个笑容都懒得给。

“你变了，Alex。

”我听见朋友说，“你坐在那儿的样子像是我们大家都欠了你的钱，可实际上你是我们这里赚钱最多的！”
我感到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无力。

每周工作90小时，连续工作36个小时之后，你对很多最简单的事情都会感到力不从心，比如露出一个笑脸。

“别说你了，连我都很难看见他！明明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感觉像只住了我一个人一样。

”老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在我耳边说着。

我有些抱歉地看着她。

在纽约工作这一年，生活似乎不是离我更近，而是更远了。

我对这座庞大的城市也仍然不甚了解。

对于它，我依旧是一个过客。

我的时间基本上被潮水般的工作所淹没，无暇去体验除此之外的世界。

早晨8点半是例会。

Noel，我的客户，像踩着指针一样准时出现在会议室。

尽管已经在纽约“北漂”了二十多年，他仍然保持着美国南方的热情。

“感觉怎么样？”他笑眯眯地问。

“不赖。

”其实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脑袋像铅球一样沉重。

但是对于这种例行问候，你不能给出否定答案。

因为如果你回答“不太好”，对方就会被迫询问你“哪里不好”以示关心。

这是一种礼仪，但也在浪费对方的时间。

我们的工作，每一分钟都在处理庞大的资金。

没有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可以浪费。

“今天的工作内容是什么？”闲话无多，我和Noel很快进入正题。

Noel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和善，友好。

我们的会议总是在比较愉快的氛围中进行。

来到纽约之前，常听说美国北方人比南方人冷漠，而纽约人比其他的北方人冷漠。

但是来到这里，却发现人与人之间还是温情脉脉的。

有一回在酒吧里，我和几个在纽约结识的朋友谈起这个话题。

其中一个笑了，他问：“你知道你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吗？”
我摇摇头。

“看看你周围。

你身边有真正的纽约人吗？”
我环顾四周，法国人，德国人，土耳其人，中国人，甚至孟加拉国人，但没有纽约人。

那些土生土长的纽约土著都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至少不在纽约最引以为自豪的行业里，比如金融和咨询。

甚至美国人都不那么常见。

Noel算是这里很稀罕的美国南方人。

“我家乡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到北方来，尤其是到纽约来。

”他说，“在他们眼里，这个城市聚集了一大群疯狂又吵杂的人。

”
“难道美国人不因为纽约而自豪吗？”
Noel哈哈大笑。

“如果你问美国人，哪一个美国城市最不像美国，他们的答案一定是纽约！”
我在亚特兰大念了四年博士，把两个城市一比较，就会发现它们的巨大差别。

亚特兰大算是一座典型的美国城市：街道上高楼林立，街边却廖无人迹。

奔驰的汽车、闪烁的霓虹灯，都在提醒你这是一座充满活力的繁华都市；但冷清清的马路、许久才能看见的一两个孤单的人影，茂密的树林，天一擦黑便多多少少给你带来点荒郊野外的感觉。

但纽约永远不会入睡，大街上永远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这里没有陌生的面孔，因为都是陌生人。

“所以南方人不喜欢纽约，甚至很多北方人也不愿意到纽约来，太不像美国了。

”Noel 说，“对很多美国人来说，纽约只是个适合旅游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可以生活的城市。

”
但Noel却来了纽约，并且一住就是20多年。

我想，他也一定不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因为喜欢纽约，就意味着你每天见到的外国人要远远多于本国人。

尽管你的确在美国，实际上你却像生活在联合国。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话，LiroTreadway成了我进入公司后所知道的第一个离开的人。

Liro 是一个在常春藤盟校拿到MBA的美国人，来自中部的伊利诺斯州，被称为“大玉米地”的地方。

他常常怀念家乡大片大片金黄的玉米，觉得在纽约的钢铁丛林里呼吸困难。

一个典型的美国农民，觉得自己不够坚强，不够狡猾，也不够天才，难以在华尔街生存。

“纽约人都是扑克脸。

”他说，“他们从来不会对着人笑，他们只会对着钱笑。

嗅不见钱的味道，他们永远不会露出笑脸。

”每当我们有同事即将崩溃时，他总是走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说：“如果你能在这里活下去，你就能在任何地方活下去……这里是纽约，纽约。

”
临走前一个月，他在办公室里嚷嚷，声音大到让所有人都听见：“我已经没法和我的兄弟姐妹交谈了。

我没法跟他们说我在做的事儿。

我觉得羞愧。

他们都在赔钱，只有我在赚钱。

交易，交易，交易，我觉得我把我的灵魂给交易出去了！”
很多美国人都这么认为。

他们觉得在华尔街工作就是出卖自己的灵魂。

但纽约人除外。

“纽约不是美国人的梦。

”Noel很肯定地下结论。

也许，纽约不是任何人的梦。

或者至少，它不是所有人的梦。

人们来到纽约，只是为了一种生活方式，也许是自由，也许是开放，也许是奢华，也许是张狂。

当我2009年来到纽约，正是将它当作逃离美国生活方式的出口。

在美国日渐弥漫的保守主义风潮，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

为了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我选择了纽约。

不得不说，纽约没有辜负我。

我最喜欢在上东区散步，看各色人等用除了英语之外的任何语言飞快交流着；我也喜欢布鲁克林的某些小餐馆，别致，可口，便宜。

我很享受纽约，享受它带来的“非美国”的气息。

但我现在却要离开纽约了。

不是我对这个城市失望，因为我从来没有带着梦想来。

“如果你做着一个叫纽约的梦，那么当你到达纽约时，你的梦就醒了。

”这是John对我说的话，在我决定去纽约的时候，用他一贯温柔低沉而缓慢的语调说道，“而且，它正在衰落。

”
与Noel和Liro一样，John是美国南方人。

但与Noel和Liro不同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坚决地拒绝纽约。

2008年金融风暴，就业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拒绝了纽约电视台的高薪。

他是Noel口中“永远不愿意生活在纽约”的那大部分美国人中的一个。

而我也即将离开纽约，因为我发现我的梦还是在欧洲。

每天深夜，我疲惫地回到宾馆，遥远地回想着家乡从容恬静的岁月之河。

与之相比，这里的生活仿佛激流，让人身不由己。

我问自己：既然不喜欢美国风格，那何不离它更远一点？
但我会怀念纽约。

毕竟，这个世界上，有且仅有一个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