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对外汉语辅导之中国文化:一曲竟成绝唱——品评《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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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孔尚任的《桃花扇》不遑说是有清⼀代、也是代表性的传奇了。
⽆论是内容、构思,《桃花扇》已经完全⾛出了明传奇的风⽓与影响,独树清代传奇之⼀帜。
《桃花扇》以其体⼤精思的结构,颇有蕴藉的思想内容,使其成为清代戏剧中的⼀朵奇葩,但同时,传奇的创作也以《桃花扇》为结点,逐渐⾛向衰落之路。
因⽽本⽂尝试分析《桃花扇》的成功之处,并揭⽰其背后思想风⽓的转变,令得传奇最终⾛向没落的缘由。
《桃花扇》最显著、最成功之处,便在于其⾃出机杼、不落俗套的剧情布置、戏剧排场,完全⼀反之前传奇的传统。
并且,在完美的结构中,把晚明的衰亡之史,天⾐⽆缝的嵌合进去。
使得历史与戏剧想象如盐、⽔般相融,历史的必然,最终成就了戏剧的或然。
⾸先,作者在晚明历史中下了许多功夫,特别在剧前列《考据》⼀篇,并在每出之始,标以年⽉,令⼈感到仿佛在读史书⼀般。
⽇本学者青⽊正⼉说:“《桃花扇》于细⼼搜罗明末史实以构成此剧之⼀点⾔之,辟前⼈未辟之径,最为。
……艺术虽⽆须如此,然史实正确⽽结构亦佳者,不可不以之为最合理想之剧。
”[1]
的确,艺术上⽆须如此,但孔尚任为何要花费那么多时间在这些⽆关紧要的地⽅呢?毕竟,这是⼀部传奇,⽽不是史书。
我们可以说,这是作者为了契合历史事实与艺术虚构所作出的努⼒,也正是这种细致,才最终使《桃花扇》得到成功。
但不容否定的是,由清初便逐渐⾛向征实、考据的学风,影响了孔尚任。
⽽考据也不是为考据⽽考据,考据最终追求便是义理,便是思想的制⾼点。
因⽽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作者如此踏实、严谨地来考据研究。
因⽽,作者在《纲领》中把⼈物分类定性,⽤传奇来象征宇宙之“道”,正如书中所⾔:“名⽈传奇,实⼀阴⼀阳之为道矣。
”[2]
借由这种严肃的征实考据,作者在戏剧背后的历史批判才能有⼒地说服读者。
并使传奇在⽂体的地位⼤为提⾼,由市井之俗⾛⼊⼠族之雅,使得“传奇之尊,遂得与诗⽂同其声价矣”。
[3]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便是作者在布置排场上的超凡之思。
如何将晚明纷繁的史料,既不失艺术,⼜严谨地组合成⼀部传奇呢?除了上⾯提到的《纲领》外,作者在上卷卷尾增添了《闲话》⼀出,⼜在下卷卷尾加了《余韵》⼀出。
既能让之前的剧情得以收束,⼜留有余韵,给予适当的留⽩让观者想象。
正如梁廷柟《曲话》所说:“《桃花扇》以《余韵》作结,曲终⼈杳,江上峰青,留有余不尽之意。
”[4]
当然,《桃花扇》最为⼈称道的,便是侯⽅域、李⾹君的爱情悲剧。
两⼈最后于道观中,偶然相遇,本以为能团圆收场,谁知⼆⼈各⾃⼊道,以凄清惨淡作结。
近代学者吴梅评价《桃花扇》时说:“通体布局,⽆懈可击,⾄《修真》、《⼊道》诸折,⼜破除⽣旦团圆之成例,⽽以中元建醮收科,排场复不冷落。
此等设想,更为周匝,故论《桃花扇》之品格,直是前⽆古⼈,后⽆来者。
”[5]
“前⽆古⼈,后⽆来者”,⼀反于以往传奇创作中,⼤团圆的定式。
昔⼈常以“南洪北孔”来并称洪昇的《长⽣殿》与孔尚任的《桃花扇》。
尽管稍早于本剧的《长⽣殿》也博得了时⼈及后⼈的⼴泛称誉,但从其构思、从其内容⽽⾔,《长⽣殿》⼤多延续旧例,仍然是明代风⽓下的“旧传奇”。
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团圆结局,仍是依循明传奇的先例。
⽽《桃花扇》⼀扫旧习,以悲剧收场,不能不佩服作者构思之奇,构思之新。
⽽这⼀具有残缺美的结尾,不仅是作者在传奇结构上脱离明⼈结构,也同样是在思想上与明⼈决裂。
《桃花扇》新颖的戏剧结构与其作品内在的思想互为表⾥。
正如前⾯所说,作者将传奇譬喻成宇宙中的“道”,⽽这
个“道”就是形式⾥所包含的思想内容。
《桃花扇》的爱情悲剧,并不是不合情理的空想,⽽是让⼈出奇之余却不觉突兀,使⼈觉得处处皆在情理之中。
那么,其背后的道理⼜什么呢?
不妨细读下《⼊道》⼀出中,张道⼠与侯⽅域的⼀段念⽩:
【外】你们絮絮叨叨,说的俱是那⾥话。
当次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此⾔差矣!从来男⼥室家,⼈之⼤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如何管得?【外怒介】呵呸!两个痴⾍,你看国在那⾥,家在那⾥,君在那⾥,⽗在那⾥,偏是这点花⽉情根,割他不断么?[6]
侯⽅域所⾔,男⼥间的感情,⼈世间的悲欢离合,这些恰恰是明⼈传奇创作的主要题材。
⽽其中,特别以《牡丹亭》“情可以⽣、可以死”为代表,肯定男⼥之情,推崇男⼥之情。
同时,李贽童⼼说的⼴为流布,提倡不为礼教掩盖的真⼼,使⼠⼈普遍对理学“存天理,灭⼈欲”那套压抑⼈欲、否定情感的说法进⾏批判,⾛上离经叛道之路。
因⽽,晚明是种开放、敢于追求情感的时代。
⽽这种思想、这种⼼态本是正视⼈类欲求、肯定纯真爱情的思想进步。
但遂之⽽来的,却是上层骄奢*逸,不顾政事,下层民不聊⽣,爆发起义。
最终明朝覆灭,⽽被⽂化落后的满⼈所征服,统⼀了中国。
⽽经历这场国家覆灭的⼠⼈,必定要思考旧国覆灭的原因,为什么先进的⽂明会被野蛮战胜?⼜是什么让国家崩坏呢?孔尚任也不为如是,他在书前《⼩引》说道:
《桃花扇》⼀剧,皆南朝新事,⽗⽼犹有存者。
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为末世之⼀救矣。
[7]
《桃花扇》的创作,便是为了总结明朝覆灭的原因,以警世⼈。
所以,张道⼠对侯⽅域的训斥,便是作者⾃⾝对晚明风⽓的质问,当国家倾颓,家庭难保之时,依然沉浸在男⼥的爱情之中。
就是这割不断的男⼥情爱,让明朝灭亡,就是这种以情相尚的风⽓,让社会的伦常颠倒。
⽽这,就是作者想通过《桃花扇》、通过传奇,传授给观众的“道”,给观众的思想。
作者借由新的传奇结构,把传统理学思想带⼊传奇之中(割断花⽉情根,跟循天理,灭⼈欲并⽆所异)。
⼀⽅⾯,在形式上进⾏了⾰新,另⼀⽅⾯,也对旧传奇以男⼥情感为主的创作思维给予思想上的重创。
孔尚任的这套崇尚正统儒学、理学的思想,正是清初⼠⼈及官⽅的主流思想。
对晚明灭亡的总结固⽆不妥,但把病因归结为晚明崇尚真情实感,正视⼈性的思想,企图⽤旧理学来治理国家,则不能不说是⼀种思想的倒退。
同样地,当传奇这种通俗的⽂体、通俗的表演形式,被赋予过于沉重的思想,过多的教化时,越趋雅致时,虽能与诗⽂同价,但其⽣命⼒也在急剧减少。
也意味着,传奇的衰落,场上向案上的转变,变为少数⽂⼈的赏玩。
⼀⽅⾯,在作者否定男⼥之情、宣扬教化之下,侯⽅域与李⾹君的感情,在剧中的分量还是偏少,显得较为单薄。
除却《访翠》、《眠⾹》、《却奁》数出外,把太多的笔墨着落在⼈物的忠贞、*佞之上。
尽管《沉江》⼀出,将史可法沉江之悲惨写得雄浑⼤⽓,整本书也能把南明史事勾勒出来。
但“桃花扇”及背后侯、李的爱情经不起深层次的推敲,只顾写李⾹君如何
⼤义凛然,却忘记了⼈性、情爱,这就远逊于《牡丹亭》柳梦梅、杜丽娘那种⽣死间的爱情缠绵。
写史⽽忘情,实在是《桃花扇》的失⾊之处。
另⼀⽅⾯,《桃花扇》尽管结构精妙,⽂采优美,案头上经得住细读,但放于场上,其⾳乐上的缺点,则暴露⽆遗。
吴梅评⽈:“所惜者,通本乏耐唱之曲,除《仿翠》、《眠⾹》、《寄扇》、《题画》外,恐亦寥寥不⾜动听矣。
”[8]毕竟,孔尚任於戏曲为门外汉,对⾳律所学不深,⽂字、⾳乐未能两全。
因⽽如青⽊⽒所说:“然以⾳律故,遂使《长⽣殿》称霸近代,⽽《桃花扇》⾄近⽇,戏场内演之者渐稀少焉。
”[9]
总其原因,传奇是成长、兴盛于明代的戏种,举⼿投⾜间,⽆不带有明⼈⽓息。
⽽其体式,最适宜表现男⼥之情,亦俗亦雅,令观众感到轻松快乐。
如将史事⾄于其中,则思想过于沉重,对戏剧反⽽有损。
虽然孔尚庆极⼒⾰新,但终究明清有别,晚明风流已然逝去,⽽清⼈的风⽓⼜稍有扞格,所以《桃花扇》于⽓韵上略逊明⼈传奇⼀筹。
再加上传奇的创作已逾百年,⽆论⾳乐上,还是⽂体上,都显陈旧。
正如王国维所说:“盖⽂体通⾏既久,染指遂多,⾃成习套。
豪杰之⼠,亦难于其中⾃出新意,故遁⽽作他体,以⾃解脱。
⼀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
”[10]
因⽽,明清风⽓的转变及⽂体发展规律的必然,传奇的创作、昆曲的演出⽆疑将⾛向衰落,⾛向⼩众。
但瑕不掩瑜,《桃花扇》以其完美的结构与雄浑的历史叙事,透过明清易代中,侯、李间爱情及国家的两重悲剧,赞颂了具有忠贞⽓节的爱国英雄,贬斥了*佞⽆耻的⼩⼈及投降者,亦对明亡⼀事作出了沉重的哀悼及深⼊的反思。
可以说,《桃花扇》是对明代传奇的⼀种总结,将戏剧的⽂字、结构及思想深度都推到了⼜⼀极致。
但时代的步伐总是向前,传奇也不可避免的由盛转衰。
⽽这⾝处⽂学转折点的《桃花扇》,真可谓前⽆古⼈,后⽆来者,⼀曲竟成绝唱,成为戏剧史中的⼀座不可逾越的⾼峰。
注释:
[1] 青⽊正⼉原著,王古鲁译著,蔡毅校订《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华书局,P286
[2] 孔尚任《桃花扇》,⼈民⽂学出版社,P25
[3] 吴梅《中国戏曲概论》,⼈民⼤学出版社,P202
[4] 转引⾃《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华书局,P287
[5]《中国戏曲概论》,P202
[6] 《桃花扇》P250-251
[7] 《桃花扇》P1
[8] 《中国戏曲概论》P202
[9] 《中国近世戏曲史》P287
[10] 王国维著,徐调孚校注,《校注⼈间词话》中华书局,P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