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战体”与中国文学体物传统之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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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战体”与中国文学体物传统之建构
◇任树民*
清朝末年开办的京师大学堂不仅确立了“文学”的现代学科地位,而且还开启了“中国文学史”的书写活动。
自此“文学”立科,人们开始接受舶来的“文学史”概念,并积极寻求配合当时意识形态的历史书写模式以建构新的“文学”传统。
继而“别求新声于异邦”的现代知识分子将欧洲浪漫主义思潮引入中国,并带来了浪漫主义强调文学是思想情感表现的理论。
受此影响,人们在追问什么是“文学”进而以此来界域中国文学、叙述中国文学以往的历史时,“文学”的定义接续上晚明以来的“情教”论,越来越突出情感主线。
进而,在“文学”这一现代主体建构的过程中就自然衍生出文学史书写中的“中国抒情传统论”。
然而,中国文学除了在情志的聚焦范围下被选择、被呈现外,还有一个“体物”传统。
“白战体”是中国文学体物传统发展过程中重要的一环。
“白战体”即禁体物诗,或称禁体,得名于苏轼禁体代表作《聚星堂雪》中的“白战不许持寸铁”之句。
欧阳修、苏轼“雪中约客赋诗”,使得“白战体”的源起具有“诗戏”性质,但是,“禁体物语”的“诗戏”性质“并不妨害其立异的思考与新变的实效,且正是在这种异与变中酝酿出一种崭新的诗学规范”。
[1]44欧、苏之后,创作者代不乏人,如杨万里、赵蕃、张镃、方回、吴应箕等等,有人甚至还将“白战体”扩大到词、赋、曲等文体创作之中。
职是之故,本文将在中国文学体物传统中来估量“白战体”在中国诗学史和文学史上的意义。
* 作者简介:任树民,北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阶段成果(批准号:18YJC751038)。
一、中国文学体物传统的生成
“体物”一词最早见于《礼记·中庸》,属于哲学思想范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郑玄注:“体,犹生也。
可,犹所也。
不有所遗,言万物无不以鬼神之气生也。
”[2]1434而引“体物”以论文学则始于陆机的《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
”[3]99时下一般理解,这两句分别指向的是诗与赋的文体特征。
“赋体物而浏亮”是说,赋以描状外物为主,要求刻画事物清晰细致,形象鲜明。
但是,通览《文赋》,结合赋的小序所言,我们认为需要在超越“赋体物”这一文体自觉层面来理解“体物”。
《文赋》小序言:“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
夫放言遣词,良多变矣。
妍蚩好恶,可得而言。
每自属文,尤见其情。
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
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
”[3]1这段小序表明了《文赋》写作的“用心”。
在这里,陆机提出文章创作有个“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问题,并试图通过总结前人的创作经验来解决它。
《文赋》全篇说的就是如何使意能称物、文能逮意这个问题。
《文赋》尽管以六朝流行的“感物”说开篇,“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3]20,但是,《文赋》的“用心”不在“感物”,而在于“称物”。
纵观赋文,我们认为应该把“体物”放到“感物”(“应物”)——“体物”——“称物”这一“物”世界中去理解,而“称物”则是这一“物”世界呈现的最终目标。
但在陆机看来,这里恰有一个“恒患”问题:“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
”“恒患”说明这个问题在创作中是一个普遍的存在。
陆机把文章分为十体,就“恒患”这一普遍存在来说,每一体都应该有一个“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问题。
陆机指出,创作开始,作者往往“踯躅于燥吻”,心有意而口难以“言”,普遍存在“言”难“尽意”、“言”未“尽意”的苦恼。
但是,到了创作终了,作者又感到“流离于濡翰”[3]60,好像“文”(言)从笔底自然流出。
这就告诉我们,在陆机看来,“言”与“意”的矛盾还是可以解决的。
正因此,陆机“恒患”要解决的是,全体主客观事物的“体认”“尽意”,进而是“称物”成文。
由于“物”之“体认”实际上包括情与物两个方面,所以,以“称物”为最高目标的“体物”艺术就需要随物婉转,曲尽物貌,求情感、情景、情事之妙。
[4]68—73
在《〈诗经〉“赋”法艺术特征新论》一文,我们曾指出,立足于诗的抒情本质,随物婉转,曲尽其情,寻求并“叙”出与此时特定情感有关联的“物”,以物化此“一时之情”,是《诗经》“赋”法的根本艺术特质所在。
[5]41—44而将之与求“物”之妙的“体物”艺术相比照,我们认为,《诗经》时代诗人即以赋法开始了“体物”。
例如《秦风·蒹葭》在“赋”法的运用上即以体物的精妙入微见长。
《蒹葭》对景物的描绘,每章两句,逐章递进,即将清晨的寒意,旭日的霞彩,霜露的渐渐融化、蒸腾,荻芦的舒散摇曳等种种情态,包括主人公追求“伊人”的时间推移和惆怅失意之情,全部融会其中。
再如《豳风·七月》,诗以月令为兴,“仿佛在讲述一年中的故事,又仿佛这故事原本属于周而复始的一年又一年”[6]153;但这又不是一个封闭的时间环,诗以“七月流火”的寒暑之分开篇,以“九月”“十月”为耕稼的终结,从“一之日”“二之日”的寒风凛冽,又回复到结尾的“三之日”“四之日”的开冰献祭,又相当明显地显示了“来年”的观念。
《七月》是从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开始写起的,“觱发”“栗烈”的气候描述以及“无衣无褐”的质诘,都在表明,人在天地间的生存是艰难不易的。
这使《七月》开篇即显现出强烈的现实沉重感,而这也成了《七月》通篇最基本的意象。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
食我农夫。
”农夫一年的辛苦劳作,所食仅是此勉强能果腹之菜蔬及瓜果。
但是,不难看出,就在这错落的周而复始的岁时及纷繁物象的流转中,实际上已经蕴含了一种大化流行的盎然生机。
一年一年,都在这样过,也许平淡,也许艰难,却不乏来年的期望,即使来年还是这样。
与赋法“体物”不同,《诗经》中还有一类图貌写物、“以少总多”的“体物”之作。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诗人感物,联类不穷。
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
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7]693—694图貌写物,“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刘勰在这里评述了一种不同于赋法的“体物”情况与事例。
当我们阅读《诗经》中的《桃夭》《采薇》《伯兮》《角弓》《葛覃》《草虫》这些诗篇时,我们会发现,这些诗并非以桃花、杨柳、日、雪、黄鸟、草虫为表现的主体。
这些物象的出现,无论是在比兴中,还是赋中,都只不过是服务于诗篇主题的某种比喻、陪衬或背景描写。
基于此,
程千帆、张宏生的《“火”与“雪”:从体物到禁体物——论“白战体”及杜、韩对它的先导作用》一文,将之称为“局部体物之篇”[8]212。
《诗经》以后,“体物”技巧不断在实践中得到发展。
刘勰说:“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
”[7]694而“体物”技艺能够最终发展成一种文学传统,其历史与理论的中介则是赋体文学的繁荣。
可以说,赋从一开始就以“物”为主体而加以铺叙描摹,“体物”是赋的基本创作手法。
尽管汉人将赋体架构在“六诗之义”下,并未以“体物”理论来诠解赋体文学的创作,但是,他们也认识到了赋体不同于《诗经》的“连类繁举”的物类呈现方式及其“丽靡”艺术风貌。
如班固在《汉书·扬雄传》中所引扬雄论赋道:“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
”[9]3575而正是汉人这一语言上的“丽靡”诉求,最终使得人们在赋体摆脱“六诗之义”的束缚后开始反思它的生成机制。
于是,赋体的“体物”特征就在陆机反思、升华“丽靡”为“浏亮”的昭示下而生成。
与此同时,当人们沿着“赋体物”进一步认识赋体与体物的时候,郑玄对六义之赋的解说又成了视域融合下的“前理解”。
郑玄释六义之赋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
”我们认为,郑玄的“赋之言铺”“铺陈”有汉赋创作及其理论评介的渗透与影响,而当郑玄区划出这一“六义之赋”后,又进一步促进了人们对“赋体物”的认识。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云:“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
”[7]134清代纪昀评注说:“铺采摛文,尽赋之体;体物写志,尽赋之旨。
”[7]136“铺”俨然成了“体物”的实现路径。
不仅如此,郑玄的“直铺陈”更是钟嵘“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10]25的理论背景。
通过寻绎,我们发现,早于郑玄,没有以“直”释“赋”者,郑玄之后,“直”却是使赋与比、兴区别开来的关键义项。
而使“直”成为“赋”义关键义项,承前启后的人则是钟嵘。
从“弘斯三义,酌而用之”以及对五言诗品评的言述语境来看,钟嵘“直书其事,寓言写物”的赋之界定是根据五言诗的创作实际概括而来。
那么,何谓“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这一赋之界定又是为谁服务的?
我们先来说“直书其事,寓言写物”的意谓。
陈衍《钟嵘诗品平议》卷上云:“既以赋为‘直书其事’,又以寓言属之,殊为非是;寓言属于比兴矣。
”[11]73按照陈衍的理解,“直书其事”讲求直截了当,而“寓言写物”则以间接含蓄
为主,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而张伯伟《钟嵘诗品研究》则认为:“其实,这里的‘寓言’并非指有寓托的语言,而是说寓托于或凭藉于语言,亦即‘叙写’之意。
《诗品序》又云:‘今所寓言,不录存者。
’与此处‘寓言写物’之‘寓言’的含义是一致的。
”张氏还引用日本学者高木正一的观点来印证:“此处的‘寓言’非《庄子》之‘寓言’,而与王巾《头陀寺碑文》(《文选》卷五十九)中‘敢寓言于雕篆’的‘寓言’相似,是寓托于言语之意。
”[12]103以“叙写”来释“寓言”是与“直书其事”不矛盾了,可这样的话,显然又与“直书其事”同义反复了。
“直书其事”就字面意思来说就是,直接写“事”。
那么“事”是什么意思呢?李善注陆机“赋体物而浏亮”曰:“赋以陈事,故曰体物。
”[13]766可见,在古人那里,“事”并非仅指“事情”,而往往是泛指“事物”。
在我们看来,钟嵘此处的“事”即泛指“物”。
而“寓言写物”必须要放到钟嵘比、兴释义的语境中,绾合“直书其事”,对照着来诠解:
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
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
二曰比,三曰赋。
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
其事,寓言写物,赋也。
弘斯三义,酌而用之。
干之以风力,润之
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
若专用比兴,
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
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
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10]23—25
综观这段文字,不难看出,钟嵘所界定的诗之三义赋比兴是指向“指事造形,穷情写物”这一诗艺诉求的。
而这也就告诉我们,赋比兴要绾合着情与物两个方面。
连接着兴的是“文”与“意”,而比则是“物”与“志”,那么,赋呢?“直书其事”指向的是“物”,那么,在我们看来,“寓言写物”关联的就是“情”。
换言之,“寓言写物”不仅关联着物貌,还有物情,它既是“直书其事”的补充,也是赋艺之所以能够符合诗艺抒情指向的内在规定性的原因所在。
基于此,“寓言写物”就不能像张伯伟先生所言的仅关联着书写方式,而应该要有“寄(“寓”,《说文》:“寄也。
”)言”这一所指诉求。
也就是说,在“指事造形”的过程中,比是曲写,而赋是直写,可无论是直写,还是曲写,其终极指向都是“穷情写物”,达到“详切”的艺术境界。
“详”者,非
“略”,有详细、详明、详备之义;“切”者,不“隔”,有切近、切实、真切之义。
[14]31—32以赋写物,因为要以直面物貌的方式曲尽物情,尽管它有“寄言”所指,但是,极貌写物易入冗繁,是故文散意浮,有“芜漫之累”。
正因此,根据创作实际,钟嵘将“巧构形似”“巧似”作为衡量作品品格高下的一个重要标准。
而与此同时,“芜漫”却也可能成为作者的“病累”所在。
如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
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10]91。
相比之下,张协的作品“文体华净”,所以钟嵘以“巧构形似之言”评之并置于上品。
基于前揭,钟嵘在郑玄“直铺陈”的基础上,根据五言诗的创作实际,进一步明确了赋作为诗歌表现手法的身份,并指出了赋具有“写物”的艺术功能。
而赋法的这一“寓言写物”艺术功能实际上就是对五言诗“巧构形似之言”的一种注解。
基于此,我们以为,钟嵘的赋之界定,注解着五言诗“尚巧似”的创作实际,绾合着情、物两端,以“称物”为终极旨归,使得“赋体物”完成了向“体物”诗艺的过渡。
综上所述,“体物”诗艺在南北朝时期的理论形态呈现为对“善制形状写物之词”[10]175的探讨。
钟嵘以外,刘勰、颜之推对于这一创作实践以及理论形态都有过明确的表述。
《文心雕龙·物色》总结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
……体物为妙,功在密附。
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
故能瞻言而见貌,印字而知时也。
”[7]694同书《明诗》亦云:“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此近世之所竞也。
”[7]67再如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称:“何逊诗实为轻巧,多形似之言。
”[15]298由此可见,“体物”诗艺自汉魏以来,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的创作与理论诉求,并向成为一种诗学诗艺传统迈进。
二、白战体之“禁体物”
汉魏以来的“体物”诗艺力图“巧言切状”,曲尽物貌,以使“情貌无遗”。
而当这一诗艺传统经过诗人的努力取得卓越的艺术效果后,杜甫以降,诗人们又开始摆脱“尚巧似”的传统,力图在“道艺不二”的指导下“求物之妙”[16]1418,亦即由“体物”走向了“禁体物”。
禁体物诗,世人简称之为禁体。
因为苏轼诗中有“白战不许持寸铁”之句,故又被称之为“白战体”。
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曾将杜甫的《火》作
为“禁体诗”的发轫之作:“欧、苏禁体诸诗,皆源于此。
”[17]129而被世人公认的禁体诗的代表作品,首先是欧阳修在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知颍州时创作的《雪》。
诗序云:“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字,皆请勿用。
”[18]764便是倡作“禁体物语”诗。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云:“聚星堂咏雪,……杜祁公(衍)览之嗟赏,作诗赠欧公云:‘尝闻作者善评议,咏雪言白匪精思。
及窥古人今人诗,未能一一去其类。
不将柳絮比轻扬,即把梅花作形似;或夸琼树斗玲珑,或取瑶台造嘉致;撒盐舞鹤实有徒,吮墨含毫不能既。
深悼无人可践言,一旦见君何卓异。
’又云:‘万物驱从物外来,终篇不涉题中意。
宜乎众目诗之豪, 便合登坛推作帅。
回头且报郢中人,从此阳春不为贵。
’”[19]2946由此可见当时的人对欧阳修这首咏雪诗的叹赏。
时隔四十年,苏轼亦知颍州,在欧阳修曾作“禁体”诗的聚星堂,忆及老师,仿效“故事”,写下了有名的《聚星堂雪》,主张所谓“白战不准持寸铁”的写法,将“禁体”比作徒手肉搏,从而使得“禁体诗”获得了“白战体”这一说法。
其诗序云:“元祐六年(1091)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
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
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
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
”诗云:
窗前暗响鸣枯叶,龙公试手初行雪。
映空先集疑有无,作态斜飞正愁绝。
众宾起舞风竹乱,老守先醉霜松折。
恨无翠袖点横斜,
衹有微灯照明灭。
归来尚喜更鼓永,晨起不待铃索掣。
未嫌长夜作
衣稜,却怕初阳生眼缬。
欲浮大白追余赏,幸有回飙惊落屑。
模糊
桧顶独多时,历乱瓦沟裁一瞥。
汝南先贤有故事,醉翁诗话谁续说。
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20]1813—1814
关于欧阳修、苏轼的“禁体物诗”,清人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欧公在颍州作雪诗”条评价道,当时聚会,“客诗不传,两公之什具在,殊不足观。
固知钓奇立异,设苛法以困人,究亦自困耳”[21]243。
贺裳将欧、苏之倡“禁体”说成是困人自困,又说欧、苏之“禁体”诗“殊不足观”,全面否定了欧、苏的“禁体诗”。
在我们看来,贺裳这一评价缺乏在诗学史背景下的深入理解。
我们不妨先看看苏轼的这首《聚星堂雪》。
这篇诗从初下之雪写起,依次写夜
间之雪、清晨之雪、风中之雪、树顶之雪、瓦沟之雪,写得神采飞扬, 淋漓尽致。
纪昀评价说:“句句恰是小雪,体物神妙,不愧名篇。
”[20]1814由是观之,“禁体物语”,既非禁止“体物”,亦非不作体物语,而是禁用世人熟知的“体物”语言。
苏轼自己说这首诗是“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如果与梅尧臣所说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难写”相比较,我们认为,这里实际上有一个更超轶的艺术追求在内。
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中曾指出:“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盖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
”[22]38“以人巧夺天工”,对宋人而言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宋人面对着唐诗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既幸也不幸,幸运的是“其则不远”;不幸的是,如何迈过这座高山。
也就是说,宋人要想区别出自己的艺术风貌,在诗艺的讲求上就不得不致力于求变、创新。
而宋人追求诗歌创新、语言创新的努力其实也一直未曾间断。
欧阳修诗歌受韩愈影响较大,引散文手法和议论入诗。
苏轼效欧公体做禁体诗,就是对欧阳修诗歌理论的继承和发扬。
这种倾向发展下去就形成了江西诗派以及“山谷体”求新求变、生新廉悍的艺术风貌,并提出“点铁成金”“活法”等推陈出新的理论。
如果这样来诠解的话,那么,欧阳修、苏轼的“禁体物诗”就应该与梅尧臣对“写”的艰难化追求一样,都意在脱俗出新,积极求变,以创造属于自己时代的艺术风貌。
对于欧阳修之倡导“禁体诗”,韩经太有过这样的一个评价:“欧阳修作为开有宋一代文风的人,他来提倡‘禁体物语’,其与宋调的塑造,意义不可小觑。
”[14]37笔者以为,这一评价颇为有见。
对此,宋人自己其实也是有所认识的,朱弁《风月堂诗话》所引杜祁公(衍)对欧阳修的评价就是一例。
不仅如此,朱弁更是在理论层面将宋人对“体物”诗艺的讲求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其《风月堂诗话》卷上有云:
诗人体物之语多矣,而未有指一物为题而作诗者。
晋宋以来,始命操觚,而赋咏兴焉。
皆仿诗人体物之语,不务以故实相夸也。
梁庾肩吾《应教咏胡床》云:“传名乃外域,入用信中京。
足欹形已正,
文斜体自平。
”是也。
至唐杜甫咏蒹葭云:“体弱春苗早,丛长夜露
多。
”则亦未始求故实也。
如其它咏薤云:“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
”
黄梁云:“味岂同金菊,香宜配绿葵。
”则于体物之外,又有影写之功矣。
予与晁叔用论此,晁叔用曰:“陈无己尝举老杜咏子规云:‘渺渺春风见,
萧萧夜色栖。
客怀那见此,故作傍人低。
’如此等语,盖不从古人笔墨
蹊径中来,其所熔裁,殆别有造化也,又恶用故实为哉!”[19]2944
朱弁此处论及的“体物”诗艺讲求抛开“故实”,就是要求诗人直接刻画对象之物的状貌与特征。
他引用钟嵘《诗品》中的话并评价说:“诗人胜语,咸得于自然,非资博古。
若‘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之类,皆一时所见,发于言辞,不必出于经史。
故钟嵘评之云:‘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
’颜、谢推轮,虽表学问,而太始化之,浸以成俗。
当时所以有‘书钞’之讥者,盖为是也。
大抵句无虚辞,必假故实,语无虚字,必究所从,拘挛补缀而露斧凿痕迹者,不可与论自然之妙也。
”[19]2943可见,朱弁的“体物”诗论受到了钟嵘“直寻”这一诗学观念的影响。
不用书本故实,“直寻”,其实就是寻求一种语言的陌生化,如果用苏轼的话来说就是“白战不许持寸铁”。
在朱弁看来,只有这样的“影写”之作才会有别于古人的“笔墨畦径”,从而有所熔裁,笔补“造化”。
由是,朱弁的“体物”诗艺就非常讲求作者对“物”的直接体验与体认。
也就是说,诗人所传达出来的物世界必须是作者自己主体身心观照、把握和体认的结果。
正因此,朱弁非常重视亲历体验在诗人作品生成中的意义。
例如他对苏轼和黄庭坚的比较:“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惟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
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若瞠乎其后矣。
或谓:‘东坡过海虽为不幸,乃鲁直之大不幸也。
’”[19]2950朱弁的意思是说,苏轼的诗文创作, 因其浮沉阅历而愈入佳境。
贬到黄州后已臻“人莫能及”,此时只有黄庭坚尚可与之颉颃;而苏轼再贬至海南,虽是人生之“大不幸”,却是其诗词的幸运。
正因此,苏轼海南时期的创作是黄庭坚难以望其项背的。
这就是说,苏轼因为其人生亲历体验丰富,所以他对于“物”的体认也就更加深入,正因此,他的诗艺成就也就远高于黄庭坚。
由此不难看出,朱弁的“体物”诗论超越了描摹物貌的“尚巧似”传统,而是在“直寻”的世界走向了主体对宇宙大化的体验、把握。
可以说,朱弁的“体物”诗论在求新求变的“禁体物”时代背景下,以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进一步丰富了中国诗学诗艺传统中的“体物”诗论。
三、“白战体”与中国文学体物传统
20世纪初尤其是“五四”以来,在西学知识背景下,聚焦“源流正变”的文学传统研究逐渐让步于以民族国家界定自身的、以西方文学为参照系的中国文学传统研究。
首先,王国维、胡适、朱光潜、闻一多等人发现并阐明了中国文学长于抒情、拙于叙事的特点。
这些接受过欧风美雨洗礼的现代学者表现了强烈的文化批判意识,将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视为一种缺憾,进而或致力于中国叙事文学研究,或张举中国文学必须补上叙事文学这一课。
20世纪70年代留美学者陈世骧再次标举并阐发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
陈世骧认为中国文学的特质即在于“抒情”。
这个特质涵盖诗歌、散文、戏曲、小说各类文体,并贯穿中国文学的历史,从而形成一种抒情传统。
这个传统恰好与西方以希腊史诗、戏剧为主的“叙事传统”形成对比。
与王国维等人不同,此次中国抒情传统的再发现,不是作为缺憾,而是作为中国文学的“荣耀”所在。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叙事学理论与研究方法进入国内,学者们开始借鉴西方叙事学理论,或按文体、作品对中国文学展开研究,或在文学理论领域挖掘本土叙事学资源,以期构建中国特色的叙事学理论体系。
基于中国叙事资源的整理,学术界在反思“中国抒情传统”正、负面价值时,提出中国文学史贯穿着抒情与叙事两大传统,并着力开展中国叙事传统研究。
其中董乃斌先生的研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其代表作品是由其主持完成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研究》(中华书局2012年版)。
基于前揭,中国文学的抒情与叙事两大传统是在中西比较文学“平行研究”框架下建构而成。
它们都是在遭遇西方后的一种“当代”建构。
无论是缺憾还是荣耀,它们都承载了过多的文化本位意识,遮蔽了中国文学批评的话语权。
正如李春青《论“中国的抒情传统”说之得失》所批评:“抒情传统说”虽然也提出了不少颇具启发意义的见解,但总体上看却存在着一种“具体性误置”的形而上学倾向,其目的本来是要彰显中国文学的特质,结果却反而遮蔽了中国文学自身的种种独特性与复杂性。
[23]51不仅如此,抒情与叙事这两大传统都是在“人的文学”这一框架下来探索和梳理中国文学演进的内在线索。
而这就遮蔽了“物”。
实际上,中国文学除了“在情志的聚焦范围下被选择、被呈现”外,正如前揭所指出,还有一个穷形尽相,曲尽物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