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蒲公英》(2)

浩然短篇小说之
《蒲公英》
（2）
在灯光下，我才看清楚，并不像什么坏人，而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她瘦骨丁丁，倒
背着两只手，垂头站在我们跟前，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当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四月末，她还穿着
两只露着棉花套子的破棉鞋。

勉强地裹着两条腿的毛蓝布裤子，破烂难堪，一条腿坏的光剩上
半截儿，另一条扯开许多大洞，膝盖裸露在外面。

上身穿的是一件分不清是黑是白的破褂子，
上边缀补着各种各样的补钉。

黄头发，蓬乱的像一篮柴禾，脸蛋苍白，两腮里抽，小嘴紧闭；
那两只显得很大的眼睛，表露着忧郁、怯生和惶恐；但这一切又掩不住那股闪灼着天真而又有
着强烈追求的光芒。

我望着她发愣，心里解不开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雷春小声告诉我：捉住的这个姑娘，是西头
李老二家的童养媳妇。

我这才镇静下来，从容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头也没抬地回答：“蒲公英。

”
这个名字很特别。

我又问她：“你为什么偷听窗根？”
她依旧没抬头，却坦直地回答：“我听了好几个晚上了。

”
这时，雷春从她倒背着的手里扯过一件东西递给我，接过一看，是一块青石片，上面用白石
块写着斜斜扭扭的字，是跟教室里黑板上写的一样的字句。

我心里立刻就明白了，旁的人也明白了，屋子里的气氛活跃起来。

我说：“你愿意学习，我们欢迎呵！”
她第一次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我又说：“你就参加民校吧，从明天起正式上学，怎么样？”
她脸上立刻闪过一片痛苦的阴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朝屋里人瞟一眼，复又低下头，
眼盯地皮，一气不吭了。

早有几个姑娘把她围在中间，低声、热烈地鼓励她。

我说：“明天就来吧，谁也不敢限制你！”
她依然没吭声，而且一定要立刻回家。

她走出门又折回来，像是对我和大家哀求着：“你们千万不要对外人说我来这里呀，千万不要说呀！”她没等回答，就急急地走了。

回到住处，我把这件事情向云龙作了汇报，还止不住高兴地说：“这回夜校里又多一个成分好的学员。

”
不想，云龙听罢，却摇摇头，淡淡地说：“依我看多不了。

”我有些奇怪。

他接着告诉我，他
今天的中午饭就派在李老二家，吃饭时他发现了那个小姑娘。

回来，他跟房东了解一些底细。

原来，这个姑娘并不姓蒲，七年前李老二用三升玉米从一个逃荒人手里买的。

李老二是富农，
对这个童养媳百般虐待。

村里人觉得这孩子是从外地刮来的一颗种子，在这里活下来，生命顽
强的就像路边上的蒲公英一样，任凭车轧人踏，还是在放叶开花，所以就送了她这样一个名字。

自从解放以后，李老二夫妻对她的残忍折磨有些收敛，并没有彻底改变蒲公英的地位。

云龙说：“你想一想看，她家里人若肯让她上夜校，她为什么要在窗根下偷听呢？”
对这个问题，我理解的依旧不深，我说：“不管怎么样，这回她下决心要参加，谁敢明目张胆限制她？”
云龙同志笑了笑说：“限制是肯定的，用什么办法那是另一回事儿。

她觉悟还不高，还需要启发，现在的决心不一定很牢靠……”
果然不假，第二天蒲公英没有到民校来，我派了两个学生找她，她也不来；千真万确，是她
亲口说的，不想参加学习了。

这使我十分气恼！
云龙同志问了一下情况，对我们说：“不要把劲使错了吧！蒲公英正在拼命地争取解放，就是她自己的力量还弱，需要有人拉她一把。

在这个时候你们反倒责备她，这是一种错误！”
这一天起早，云龙吃饭回来，对我说：“刚才我见蒲公英上山打柴去了，我跟她去摸摸底。

”
说罢，他找了一把镰刀就走了，直到吃过中午饭，还不见他回来。

我怕他的病身子吃不消，就
奔山上找他。

来到山坡下，望见他和蒲公英两个人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边，看样子是在中途休息。

老远我就听到蒲公英抽抽噎噎的哭声，仿佛还在讲述着什么。

我怕冷不防插进去影响他们
讲下去，就悄悄地移近，隐藏在一丛树棵子后边。

正好听到云龙同志问她：“照你这样说来，
你一年到头是在吃他们、穿他们哪？他们这些话是骗人的，你上了当呵！就拿你今天打的这背
柴禾来打个比方吧，我问问你，做饭、热炕能够烧几天？”
蒲公英低着头，回答说：“三天。

”
云龙问：“用柴做熟饭，你自己吃吗？烧热了炕，你自己睡吗？”
蒲公英依然低着头回答：“不，全家都吃，全家都睡。

”
云龙提高了声音，加重了口气：“对呀！这怎么能说你是白吃饭呢？这笔账可一定要算清呵！算清了，你才觉得腰板硬，才能站起来。

要劳动、要学习、要参加管理国家的大事情，你才能
彻底解放。

你自然很想进步，又为什么这么胆小呢？你到底怕什么？现在跟旧社会是不同的两
回事，共产党不允许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主张人人平等，男女平等。

只要你本人肯往头里走，政府就给你撑腰。

事情就要你自己决定了，明白吗？”
蒲公英第一次抬起头来，两只大眼睛眨了眨，低低说了句：“明白。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