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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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藓(中篇小说)
作者:舒位峰
来源:《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11期
A节
1
陈靖一进高铁车厢不由得舒了口长气。

车厢里冷气充足,一入内,浑身毛孔猛一缩,汗骤止,说不出的畅快。

他站在车厢口,目光秒针一样,从左扫到右。

两边位置上零星坐了乘客,或小声交谈,或专注于电脑,车厢里清凉安静。

陈靖以为,高铁时代的意义不仅体现在速度和物质上,它把人的阶层性明显分隔开来。

二十年前,十九岁的陈靖也是在这样一个夏季,从武汉坐火车只身前往穗城的一所军事院校就读,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当时的心情说不出的兴奋和茫然。

大学毕业后,陈靖留在穗城成为一名职业军官,那些年来往于武汉与穗城之间坐的都是硬卧,睡一觉天亮到站。

高铁运行后,他只坐高铁,四个小时,不知不觉车到目的地。

去年夏天,持续暴雨,陈靖有急事回汉,没赶上高铁,航班停飞,只买到了特快硬座票。

一上车,各种汗臭、袜臭,甚至口臭味扑面而来。

狭小车厢里到处是人,脱鞋洒袜者有之,袒胸露腹者有之,横七竖八者有之。

十个小时路程,陈靖的状态可以用“煎熬”两个字来形容。

这之后,陈靖对高铁有了近乎病态的依赖。

陈靖寻到号座,放下行李,拿出茶杯打开水,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墨镜女孩站在对面的座位旁,手里拎着个不大但里面撑满了东西的红皮箱,她有些急,皮箱放不上行李架。

陈靖放下水杯,从女孩手中接过皮箱,塞到行李架上,他和女孩分别笑了笑,对面而坐。

女孩摘下墨镜,从背包中取出湿纸巾在脸脖间擦拭,轻声说,真热。

既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靖。

陈靖喝着水,看她,女孩约摸二十三四岁,扎一马尾,化了淡妆,光洁额头下的面容透了股难以言喻的灵秀气,用明眸皓齿来形容并不过分。

她的肤色白,粉色短裙长不过膝露出两条匀称洁白的腿。

陈靖放下水杯,双手叉在胸前,嘴角露着一丝浅笑。

他腰板笔直,西裤短衫,长期的职业军官生涯使他举手投足都显得端正有型。

高铁不觉中开动起来,短时间提速至每小时三百公里以上,车窗外近景如梭,倒飞而去。

已是下午五点钟光景,阳光正烈,这是今天最后一班穗城至武汉的高铁。

陈靖端杯喝水看窗外远景,穗城发展得真快,当年他只身来穗城读大学时,穗城还是乱糟糟一片工地,他一下火车站感觉和武汉没什么两样,人声嘈杂,一片混乱,连行李都差点弄丢了。

曾几何时穗城旧貌换新颜,一夜之间,成为中国一线大都市。

女孩向他比划,陈靖问,有事吗?女孩打着手势,能否再麻烦你一下……陈靖微微一笑,起身从架上拿下那只暗红色的行李箱,女孩接过去打开,从箱中取出一本书和一盒巧克力。

陈靖放回箱子,边放边说,这箱子看着小倒是怪沉的,看不出你一个女孩子居然拿这么重的箱子。

女孩笑了笑,谢谢你了。

这些都是同事给我的纪念品,不舍得扔,只好都带着。

陈靖坐下
来,喝口水,看着女孩,你是武汉人吧。

女孩说,你怎么知道?陈靖没正面回答,他放下茶杯,你在大公司上班,目前已经离职,想回武汉发展。

女孩眼睛瞪得有些大,淡红光洁的唇彩间显出一道道微小皱折,她带着疑惑和讶然,你,你怎么看出来的?陈靖侧了一下身子,用眼瞟了那本书一眼,日本人夏本博明的《工作与心理学》不是什么人都能看懂的,包里的纪念品肯定是离别留念,你什么都带着当然是想回武汉发展了。

至于你是武汉人嘛,你的尾音与我相似有些标志音怎么都抹不掉。

这就像湘菜,麻不敌渝,辣不过川,一吃便知。

陈靖一口气说完,便又拿起茶杯喝水,他用余光感知了女孩注视他的眼神,不禁有些微微得意。

女孩递了块巧克力,德芙的。

陈靖没有接,他不吃甜食。

女孩未收回,看着他的目光有雾一样的东西在涌动,给点面子,吃一块吧。

女孩摇晃着身体,轻轻说。

那样子并不像两人刚认识,倒似恋人间的撒娇。

陈靖看看车厢里各行其事的人们,犹豫一下,接了。

女孩轻脆地笑着,伸出手,认识一下吧,叶蓉,树叶的叶,芙蓉的蓉。

我叫陈靖,陈靖放下巧克力,巧克力掉在地上,他握了一下叶蓉的手,随即撤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他感觉到了叶蓉嘴角的浅笑,那笑中竟有着一丝玩味。

作为掩示他低头去捡巧克力。

陈靖捡回巧克力,剥开锡纸,放进嘴里,德芙巧克力缎子般流淌在口腔里,太甜了,他被这种甜呛了一下,忙端杯喝水。

抬眼间,叶蓉也在看他,脸上似笑非笑,二人目光匆匆交集,一瞬间,如雷如电,陈靖顿时被击溃,移开眼,无由地败下阵来。

陈靖听有经验的女人说,四十岁的男人是碰不得的,他们成熟,阅历丰富,心思缜密,三言两语便能触动女人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们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什么时候趁热打铁,让女人乖乖缴械投降。

陈靖第一次发觉自己作为四十岁男人的失败,他手足无措的面对叶蓉几乎是挑衅般的目光心中暗生惭愧,他一边喝水一边想,现在的女孩子真要命。

叶蓉笑着欲言,听见iphone铃声响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接听。

叶蓉用方言说,姆妈,我上了高铁,您那莫担心,晚上十点钟就到武汉,您那放心,好,好,车上信号不稳,我挂了。

叶蓉挂了电话,向陈靖摊摊手,歉意地笑了笑。

陈靖看着她说,是你妈的电话吧?叶蓉说,是呀,总这样,当我小孩子一样。

陈靖说,听你口音是坊城人吧?叶蓉讶然,这你也猜得出来?陈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是坊城的。

真的?叶蓉几乎失笑着跳起来,陈靖指指车厢里的乘客,她赶忙坐下,但这种兴奋毕竟掩不住,你真是坊城人?陈靖笑意满眼,配合着她小声说,如假包换。

叶蓉问,你住坊城哪里?陈靖说,翠堤春晓。

叶蓉看着他。

陈靖说,这是新小区,你当然不知道了。

叶蓉逼问,那你能说一个我们都知道的地方吗?陈靖想了想,青龙水库知道吗?叶蓉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里我读书的时候经常去,好大—片水库,听说每年夏季汛期都要收几个水鬼。

陈靖说,行呀,你连这些都知道?陈靖惊讶的表情明显有些夸张,叶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你不许取笑我。

陈靖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我哪敢呢?叶蓉说,你就是在取笑我,你这样子就是取笑。

陈靖安静地看着叶蓉,他没有再辩解,他突然觉得叶蓉是那么的可爱,那么恬静,宛如长途跋涉的旅人看见山间的一掬清泉,虽有点遥不可及,却能平复焦躁的心情。

陈靖突然想和她发生点什么,但因着身份他知道这实在有点痴人说梦,这个想法就和那一掬山间清泉一样,它就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他想,就这样一路同行,也挺好。

你再说一个吧,一个我俩都知道的地方。

叶蓉支着腮,微笑着,轻轻皱着鼻。

陈靖拗不过她,只好说,好吧,再说一个,八分山知道吧。

叶蓉说,噢,你说那个铁路旁边雾气缭绕的山脉吧?陈靖说,对,现在政府正在对这个山进行改造,分别建了一个寺庙和尼姑庵,逢年过节香火不断。

叶蓉说,等会儿,庙和庵?和尚和尼姑能住在一起吗?陈靖放下手中茶杯,正襟危坐地解释,寺庙旁建尼庵,和尚和尼姑同寺修度,古已有之,并非什么异事,咱们国内目前就有好几处,泰国全部是僧尼同住,没什么好奇怪的。

叶蓉将信将疑,回坊城我可要到八分山,看看他们是怎么个僧尼同寺修度的。

陈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岔开话题,你知道老区委、区政府吗?叶蓉兴趣盎然地点点头,在复江道上,对吧?陈靖说,对,我要说的是区政府斜对面的凉粉摊子,你还记得吗?叶蓉点点头说,记得,我们上中学的时候经常在那里喝凉粉。

她微微闭上眼,回想当时的情形,夏天放晚自习,我们女生总喝印刷厂前面的那家凉粉,冰镇的糖水里飘浮着红的、绿的、白的各色凉粉,它们晶莹剔透,入口即化。

我记得初二那年夏天,有个帅气的男生总是帮我付帐,几乎付了一个夏季,可他从来不和我说话,后来同学告诉我,他是在追我。

哎,你说他傻不傻,追我为什么不说呢?害得同学都取笑我。

陈靖不说话,让叶蓉静静沉浸在回忆中,他想,她在学校里应该是个聪颖亮丽的小女生吧。

叶蓉说,再说一个吧。

陈靖抬头看看车厢及车窗外,高铁不动声色穿行在山脉之间,天未黑,太阳厚颜无耻地悬挂着,已是强弩之末。

陈靖和叶蓉的交谈并没有影响他人,几组斗地主、跑得快的武汉乘客不时发出哄笑,有人被炸得焦头烂额。

陈靖问,说什么?叶蓉想了想,刚才说起凉粉,勾起了我的馋瘾,我可是个十足的吃货,就说说咱们坊城的小吃吧。

陈靖不忍拂她的意,要说坊城的小吃那可是够多的,光过早的牛肉粉就有好几种,像何师傅牛肉粉、陈师傅牛肉粉、大头牛肉粉、二毛牛肉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你能区分它们的味道吗?叶蓉一边思索一边说,我只吃过一两家,记忆严重缺失,求求你,快告诉我好吗?叶蓉边说边牵住陈靖的手轻轻摇动,言语间的恳求似水柔情,令人无法拒绝。

陈靖任她握着,继续说,何师傅家的汤浓汁多,牛肉片有韧劲;陈师傅家汤汁淡,牛肉熬得烂;至于大头和二毛家以辣取胜,汤汁和牛肉各有特色。

叶蓉味口完全被调起来,她看着陈靖,目光有些异样,你懂得可真多,我回到坊城有空就联系你,这几家早点我要一一吃个遍。

陈靖心里微微一动,看了看车窗外,此时日已西沉,余辉即落。

五号餐车里,陈靖和叶蓉坐在餐位上,吃着咖喱鸡饭和牛肉面。

列车运行平稳,二人一边用餐一边闲聊,叶蓉吃了几口牛肉面就放下筷子,这味太差劲了,远不如何师傅的牛肉粉。

她看着陈靖一口一口吃着咖喱鸡饭,那种认真的态度就像对着一堆山珍海味,有那么好吃吗?陈靖用餐巾纸抹抹嘴,味道一般,离好吃差远了。

叶蓉说,那你还吃得这么香?陈靖说,这不是好吃不好吃的问题,而是对食物的态度问题。

叶蓉看了他一眼,你是干嘛的,搞得圣人一样。

陈靖说,我是个军人。

拿起食匙,继续吃咖喱鸡饭。

叶蓉双手托腮,审视外星人一样打量着陈靖,半晌,她说,你真是军人?穗城军区副团职军官,陈靖已打扫完战场,喝了口开水后如是说。

叶蓉狐疑满眼,一副不信之色,你是军人?我不信。

陈靖饭已下肚,精神状态甚好,他耸耸肩并不做回答。

叶蓉有些急,你常年在穗城,那是怎么了解坊城这些情况的?陈靖轻轻笑起来,他喜欢看叶蓉急起来的样子,他说,我每年有一个多月的探亲假,回到坊城不到处逛我干嘛?叶蓉将信将疑,那你给我看证件。

陈靖从裤袋中拿出红色军官证,递过去,叶蓉伸手去
接,却听见一阵疾风响,车厢内光源一哑,高铁列车“呼”一声进了隧道,陈靖觉得手背一热,一只小手温婉、滑腻,紧紧包裹在陈靖的手背上,有种因心里畏惧而寻找依靠的无助。

隧道一过,光线复亮,叶蓉赶紧收回手,脸上一红,低下头,马尾搭拉在胸前,说不出的羞涩动人。

抬起头,却没有发现陈靖,目光仿佛失了神,四处张望,陈靖端着两杯咖啡缓缓走来,她欣喜地看着陈靖,不知为何几乎哭出来,你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说一声?陈靖莫名地看着她,咖啡几乎泼出来,他放下咖啡,推一杯在叶蓉桌前,坐下来,微笑着,他说,喝吧。

叶蓉的脸再次红了,端起咖啡喝一口,想掩饰窘态,殊不知咖啡是滚烫的,她飞快伸出舌头,压抑住尖叫,泪却掉了出来,抬头,看见陈靖在笑,她气恼着,一拳打在陈靖肩上。

你笑,你还笑,人家烫死了。

陈靖没有躲,受了这一拳,那一霎,他有种无由的悸动莫可名状地在心里荡漾,如同石头投掷在水中,泛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2
晚上十点,列车到站,陈靖和叶蓉各拿行李走出站台。

出检票口的时候,人流开始拥堵,他们向出站方向挤了几步就再也走不动了,旅客们一股股塞满通道,所幸高铁车站内的中央空调正常运转,倒没有室外那么热。

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在人流中巡查,据说一个杀人犯逃进了车站。

后来那个光头逃犯窜入拥挤的人流里,警察的抓捕进行得异常缓慢。

因为怕事,人群屡屡为犯人让路,实在是太拥挤了,犯人也只能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几名警察眼看挤到跟前却又片刻间失手,每隔—段时间就会在人堆处发出哄响,那是犯人逃去的位置。

有一次几乎就在陈靖和叶蓉身边发生,但他们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窃喜,甚至希望抓捕时间能够更长久一些。

这样来来去去大约过了一刻钟,一些早就不耐烦的男性旅客自发地加入到抓捕中来,光头犯人一个踉跄冲到陈靖和叶蓉身边,陈靖脚下一斜,不动声地将犯人勾倒,霎时被冲上来的人群淹没。

警察押着光头逃犯离去时向人群表达了由衷的谢意,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叶蓉的脸因兴奋而通红,她朝陈靖竖了一下大拇指,二人相视一笑。

滞留出口的人太多,检完票已是午夜时分,二人连续拦了几辆的士,先后拒载,有愿意去坊城的提出加钱或是一口价不打表,他们拒绝了。

过了半个钟头,依然没有叫到的士。

夏夜无风,热浪一阵阵翻涌,二人身上都有粘乎乎的感觉,陈靖说,干脆打个一口价的的士吧。

叶蓉在昏暗的路灯下点点头。

可是事与愿违,因为时间关系,再也没有一个的士愿意去坊城。

陈靖还欲再等,叶蓉突然一跺脚,不等了,我要住酒店洗澡,浑身上下难受死了。

陈靖有些懵懂,住酒店?叶蓉肯定地说,住酒店。

陈靖有些口吃,可、可我不知道哪里有酒店?叶蓉四下张望,侧手一指,那里不是有家吗?陈靖望去,看见“曼琴大酒店”五个霓虹大字。

曼琴酒店在高铁车站旁,陈靖和叶蓉走了四五分钟,横过一条马路就到了。

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叶蓉一言未发,只是跟在陈靖身后,保持着三米左右的距离,她沉默着、跟随着,拖了小皮箱,想自己的心事。

陈靖走进酒店大堂,订房,交费,向叶蓉要身份证登记的时候,发觉她
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发愣。

他不知道她怎么了,走到她身边,怎么了?不舒服吗?叶蓉看了他一眼,勉强一笑,摇摇头,从小包里取出身份证递给他。

办完住房手续,进电梯,按下二十楼的按钮。

电梯里,二人始终没说一句话。

到了二十楼,找到2007房和2008房,各自用房卡开门。

楼道里,陈靖说,晚安。

叶蓉忽然转身,看着他,陈靖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闪动的泪光,陈靖想会发生些什么吗?什么都没有,晚安,叶蓉平静地说。

陈靖畅快地洗了澡。

洗澡前他给妻子汪萍打了电话,将晚上的遭遇简略地说了。

汪萍没多问,只是要他注意安全。

已是凌晨,不知为何,原本应该有些疲劳的身体此时却毫无倦意,他无目的按着电视遥控器,实在有些困了的时候听到敲门声。

他披上睡衣,边走边问,谁呀?一个女声说,是我。

陈靖忽然一下慌了神,握着遥控器的手有种汗涔涔的感觉,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

叶蓉一袭白色睡袍,长发漆黑,衬着—张白净素颜,清伶伶站在那里。

叶蓉看着他,把手中的钱递过去,这是房费,叶蓉说。

陈靖没接,不用这么客气。

叶蓉的手臂悬在半空不收回,陈靖只好接过去。

二人站在门口,都不说话。

不觉间叶蓉眼里竟流下两行清泪,陈靖慌了神,你、你怎么了……叶蓉突然抱住他,在他耳边哽咽,我害怕,害怕今夜之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陈靖不知如何回答,无措地任她抱着,拿着遥控器和纸币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后来被叶蓉推着向后倒退,一直退倒到床上,叶蓉娇小的身躯压住他,身上的香水味淡淡传递着、散发着、诱惑着。

他的脑海“嗡嗡”作响,心里防线开始坍塌,行为已不受大脑控制,他无力挣扎,只能伸手摸住床头柜上的手机,搜寻着,按在关机键上。

手机屏幕匆匆一闪,消逝了。

B 节
3
坊城卫生局的院子里,一株老槐树,绿荫如盖。

老槐的骨头从枯皮里绽出来,一节节裸露着浑圆的白底,矍铄的根部蔓延出围栏,钻在步砖下、花径里。

枝叶的茂盛蒙蔽了太阳,日光东一条西一线地伸进来,照成榆钱大小的孔,洒在地上。

从陈东的角度看过去,老槐树的枝叶过于茂盛,他转动手中的圆珠笔,百无聊赖地想,后勤的那些家伙也该给老槐树修枝剪叶了。

一只雀在树上掠动,箭样射向楼顶,它大概在上面搭了窝,有几根枯草飘下来。

爬上去看看,或许会发现几个鸟蛋吧!陈东看着院里的老槐树,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和它竟有几分相似。

陈东毕业于省内一所二流大学,专业是经济管理,学习成绩优异,曾经有过学生会工作的经验(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陈东学生会的经历只能用曾经来界定)。

他显然有些心高气傲,找工作难免眼高手低。

陈东应聘的第一份职位是家上市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理想月薪六千元。

人事经理对他开出的条件嗤之以鼻,他扬着手中制作精良的简历,言语之间不甚客气,小伙子,别说你个二流大学的本科生,就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这种职位,也要好生掂量掂量呀!陈东的气势顿时消了三分,低声说,我曾经从事过学生会的工作,有些管理经验。

人事经理一笑,别扯什么学生会,我原来就是学生会干部,在公司干了十几年,怎么样,现在还不是
个人事主管。

你们这些大学生呀,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个个眼高于顶。

这样吧,月薪三千,从业务员做起,实习期间两千。

省城消费高昂,三两千工资陈东自然不放在眼里,只好另谋高就。

通过报纸招聘版,陈东颇费了些周折,在三环附近,找到一家房地产公司,谋了份营销经理的职位。

应聘当天,公司新开的楼盘刚刚预售,看房客少得可怜,几乎是两三个销售围着一个客人转。

人力资源部的主管是位年青人,姓莫,戴副眼镜,见人一脸笑,他大概有留洋背景,不时蹦出一些英文词汇。

看过陈东简历后,站起身,握住陈东的手,welcome,welcome,我代表公司欢迎阁下的加盟。

陈东有些受宠若惊,不由地说,我应聘的是营销经理。

of course,of course,后生可畏,公司要的就是你这种无往而不利的courage和敢于担当的determined。

莫主管用带有煽动性的话语说,公司正式聘你为营销经理。

顿了顿,他说,至于薪资问题,陈经理呀,你看咱们公司刚刚起步,眼前这个楼盘是公司的创业之作,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作为管理层理应为公司分忧,陈经理你说对不对?陈东不由得点头。

我看这样,月工资一千保底,余下按销售业绩提成。

他看出陈东的犹豫,陈经理,你别认为保底工资低,公司业绩提成可是比其它房企高多了,你只要用心干,年薪过百万。

莫主管一口一个陈经理,俨然把他当成公司的管理层来对待了,这无疑让他感动,当即答应下来。

陈东签了合同,交了五千元押金,正式成为了这家房地产公司的营销经理。

事后证明,陈东被耍了。

首先他发现这里的销售人员个个都是营销经理,这让他非常不爽;其次,由于资金问题,公司在这个楼盘上的宣传投入极其有限,这就需要他们这些营销经理四处拉客,有时甚至会被委派到周边其它楼盘去抢客,这样的后果是导致许多同事被打,陈东有幸恭居其列;最后,也是最关键一点,这里地处三环外,位置偏僻(据说规划有地铁站点,预计修建日期在十年之后),就销售而言,难有立杆见影的效果。

这直接影响到销售业绩,无业绩便无收入,区区一千块钱,租房水电、吃喝花销远远不够。

两个月后,陈东开始打退堂鼓,人事部告之,辞职可以,按合同,工作未满一年,押金不退。

他和几个营销经理找到莫主管。

莫主管的嘴脸顿时显露出来,他说,公司照章handles,没有商量余地。

此时的陈东高傲气早就消磨尽了,苦着脸说,一千实在太少,光租房就得几百块,吃喝都顾不上了。

莫主管的脸上堆满笑容,伸手搂住陈东的肩膀,故作神秘地说,关于住宿的事,我请示了公司高层,决定将已建成的毛坯房给你们销售经理住,这样不就省下了住宿费用吗?陈东面露难色,这、这……莫主管语重心长地说,陈经理,公司正在起步阶段,你们这些中层干部要为公司分忧啊!不久的将来,我们将建立一个庞大的地产王国,你,你,还有你们——他用手指着几个面露菜色的营销经理,将来都是这个王国的masters和hero。

莫主管的手豪迈地挥动着,像个将军。

为了五千元钱,陈东选择了留下。

一年后,陈东仓皇回到坊城,他身心俱疲,锐气消磨殆尽,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坊城卫生局,分配到医政科工作。

机关工作单调乏味,一张报纸,一杯茶,甚至一个电脑游戏都可以混一天半天。

陈东知道回坊城意味着什么,坐在办公室里,仿佛看到了今后十几甚至几十年的日子,看到了枯燥和乏味,看到了自己在波澜不惊的生活里日渐终老。

他讨厌坊城,厌恶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他感觉有一股腐朽的气息在周遭升腾、荡漾、渗透,让他无处遁逃。

事实上,面对现状陈东无能为力,他的前程已被父母规划,只需按部就班照着设计往前走就是了。

4
出了会儿神,收回目光,继续打电脑游戏。

有脚步声,陈东把鼠标点在文档上,电脑屏幕显出医政科的半年小结,抬起头,同事李清走进来。

李清做了个鬼脸,一脸坏笑,别装了,别装了,陈东,累不累呀你。

陈东一笑,放松状态,他说,你小子,不吓人心里不舒坦,是吧?李清一屁股坐在桌子上,陈东皱了下眉,身子往后一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李清晃荡着双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很无聊吧。

陈东咧咧嘴,他想知道李清在卖什么关子。

李清压低脑袋,嘴几乎顶到了陈东的脑门,烟臭味从口里直喷过来,陈东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靠。

李清无所觉,低声说,楼下来了一美女。

陈东笑笑,不屑地说,美女而已,搞得神秘兮兮。

李清睁大眼,那可是大美女,那肤色,那身材,那模样……他大拇指一甩,走,看看去。

陈东摇摇头,眼神里有些不屑。

李清见没有调起陈东的情绪,便有些索然,找个借口,悻悻去了。

陈东的目光再次落在窗外浓郁的槐叶上,风吹如簇,阳光洒在叶片上浮出鳞鳞波光。

陈东想,不就是个女人嘛!
相较工作而言,陈东的情感经历有些复杂。

他的初恋可以追溯到高中时代,高二的夏夜里,他曾经追求过一个女孩,说是追求有些言过其实,准确地形容应该属于单相思的范畴。

说到底,陈东为一个喝凉粉的高中女生付了一个夏季的账,竟然没有搞清楚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甚至连个表白都没有。

大学校园里,陈东对中文系的女教师产生了好感,因为胆怯,他采取的做法是尾随跟踪。

他以墙壁和花丛做掩护,掉在女教师后面,远远的,凝望的眼神充满了爱慕和无奈。

后来,陈东的行为被女教师发现了,报告了学校。

校方对陈东进行了约谈,由于陈东没有什么实质性行动,约谈最终不了了之。

其实,中文女教师长相一般,戴副黑框眼镜,皮肤有些暗,举手投足并没有什么令人心动的地方。

大二的时候,陈东正正规规谈了一场所谓的恋爱。

他和同校的一个女生开始交往,他们如胶似漆,很快堕入爱河。

禁果初尝的陈东仿佛打开了一扇欲望之窗,他们频频出现在校园的角落里,探索渲泻青春的种种可能。

终有一日,他们在树丛里的行为被校方抓了现行,十几个偷尝禁果的男生女生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兔子一样惊慌四散,最终,缺乏经验的陈东几乎是自投罗网。

树丛间,几束光柱不约而同地射在身上,他的裤子褪到脚面,露出雪白的大腿和三角内裤。

那真是惊心动魄而又羞愧难当的一幕,当时的陈东连死的心都有了。

过了几天,陈东接到局办通知,安排他参加市里举办的医政业务培训。

陈东散漫地走下楼,每过一处窗户,老槐树的身影都会局部呈现,一会儿是密不透风的树顶,一会儿是泛滥疯长的枝叶,在楼下看到的是粗大合围的树腰。

陈东有些奇怪,站在走廊上茫然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老槐树的这些变化,他忍住了上去拥抱的冲动,转身离开。

办公室里,空荡荡,一个人在埋头清理资料。

已是下午三四点光景,初秋的日头扬扬洒洒,看似无力的光线从院子里透过浓密的树叶缝隙洒落在她身上,星星点点,光晕一片。

她穿一件杏黄针织外套,露出白衫衣的领口,头发梳成马尾,是个年青女孩的妆扮。

陈东认不出是谁,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女孩抬头,看他,轻轻一笑。

有事吗?她说。

陈东看清她的相貌,一怔,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他回过神,我……我是来拿培训通知的。

女孩站起身,噢,你是陈东吧。

在桌上略一翻动,抽出一封纸函,递过去。

陈东迟疑地接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女孩抬抬下额,呐,通知上写着呢!陈东低头一看,通知顶格确实写了自己的名字,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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