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天风阁词集》（三）

夏承焘《天风阁词集》（三）
乙卯秋，与顾颉刚翁重晤于北京，为其題所藏铁卿桐桥倚棹录
欲办长竿过钓滩，何如低唱对烟鬟。

引翁乡思沧浪曲，起我童心杳渺间。

携笠屐，问荆关。

之江合绕月轮山。

卅年影事谁能画，万马秋潮挟梦还。

浣溪沙郁达夫殉难三十周年
碧浪船迎樊榭翁，谪仙楼阁啸长风。

两番梦境记初逢。

欲吊离魂何处去，六和塔顶晚霞红。

越山终古浪花中。

木兰花慢泛颐和园昆明湖（一九七六年）
西湖杯底见，杯覆了、见何乡？正万叶秋声，五更风雨，吹绕宫墙。

老孀，高寒住厌，可知道下界有欃枪？试抚石鲸鳞甲，彩虹犹照斜阳。

红桑，回数劫茫茫。

高冢瓮山旁。

记长髯长计，曾教缓放，万野牛羊。

胡床，天龙坐稳，便从心四向射天狼。

但怪书城倦客，为谁误赋投湘？
玉楼春赠周晓川君（一九七六年）
楚兰满握殷勤授，犹记楼灯红似酒。

临觞一笑勿沉吟，插帽双花期耐久。

东风百尺江潭柳，岁岁华予词几首。

雕虫千古亦才难，莫袖屠鲸横海手。

浣溪沙郑研翁赠字幅（一九七六年）
捕缚龙蛇笔一枝，毕生心力剡藤知。

我惭家傍右军池。

皱面观河同此感，捧心献日莫云迟。

满襟霁月叩门时。

水龙吟总理周公悼词（一九七六年）
昨宵海岳都惊，拿云千丈长松倒。

当胸红旭，当年同画，山河杲杲。

一代伟人，千秋公论，六洲此老。

记西泠高会，灯边梦境，还制泪，温言笑。

百万工农素缟，耐霜风学童翁媪。

九关豺虎，重阍魑魅，公心了了。

大地江河，送公归去，神游八表。

但云端一哂，祁连高冢，任长风扫。

平韵满江红（一九七六年）
诸友好惠和柴市谒文山祠堂词，重有启迪，再作此阕
烈日长虹，正气贯、九重绛霄。

瞻遗象，是真男子，能慑天骄。

此地胡儿曾驻马。

枕边笳角沸秋霄。

对劝降来使只摇头，心不摇。

几朝士，歌董逃。

万义士，殉陈陶。

诵零丁诗句，星月争高。

自古危邦多节烈，郁孤拳石俯奔涛。

听儿曹、高唱大风歌，风怒号。

平韵满江红（一九七六年）
丙辰正月生朝，与无闻谈五十年前秦关旧游
马背秋光，讶扑面，千丈翠岚。

雁声送、大河东下，似谱哀弹。

欲乞仙人绿玉杖，莲花瓣顶俯崤函。

恨十年、客鬓染兵尘，清梦阑。

星如雨，夜向残。

鸡咿喔，满江关。

看朝暾捧出，杲杲人寰。

五岳何时同蜡屐，二灵如画是家山。

好归邀、造化小儿嬉，糖担间。

平韵满江红京寓即事（一九七六年）
敲户谁耶？来旧雨、有时两三。

斟数盏、陶然一笑，女不输男。

海客漫惊儋岛讯，山妻学写大雷函。

喜青灯、皓首集京门，同夜谈。

月澄碧，天蔚蓝。

扫云阵，走高岚。

步中庭荇藻，百尺池潭。

北荡乡心鸿有信，西湖春意柳难瞒。

又梦中、万绿染漓江，飞片帆。

平韵满江红飞花一首和汤影观夫人（一九七六年）
一片花飞，惊宙合、千山万林。

看花底、啼鹃梦蝶，黯黯春心。

紫塞金门关不住，楼头马上思难禁。

有书痴、一瓣在香笺，翻复寻。

婵娟子，休独斟。

风波客，枉沾襟。

付天人一哂，还汝清阴。

海水千寻波淼淼，江潭一气柳沉沉。

放诗情、天际逐高风，浩荡吟。

平韵满江红（一九七六年）
看治黄河影片，忆五十年前兵乱中潼关泛河旧景
黑夜河堤，有貔虎、横征渡甡。

寄身命、万条恶浪，一叶欹船。

天上风雷仍九曲，人间苦难已千年。

残梦中、呵壁学灵均，难问天。

神奇事，今试看。

山让路，泽呈田。

问六丁神力，何似双肩。

如画秧畴风送马，炊香饭灶日腾烟。

有老翁、留命看园花，花正妍。

平韵满江红学书一首示无闻（一九七六年）
君学书耶？盍偕我、神游九垓？展百丈、青天作纸，净扫纤埃。

腕底风云来泰岱，盆中日月见江淮。

诵谢翱、奇句好同君，临石斋。

寄千纸，題荡台。

携百束，上邛崃。

羡几年先我，紫塞金台。

待唤文
箫骑虎去，好同函谷跨牛来。

听何人、笔阵挽河声，如怒雷。

平韵满江红龙潭湖谒袁督祠（一九七六年）
百尺龙潭，近清明、夜夜雨风。

祠前地、几行瘿柏，桃杏羞红。

掣电合翻皮岛浪，題门欲起石斋翁。

恨当年、不见此霜髯，台谏中。

肝待剖，头未童。

行万里，鉴孤忠。

痛长城自坏，休问辽东。

冤愤永怜三字狱，头颅传照九边烽。

怕游人、脚底一声雷，惊睡龙。

平韵满江红赠甡翁（一九七六年）
一笑相逢，万人海、赓歌北征。

初排闼、皓然须鬓，握手同惊。

且对扶桑伸脚睡，懒寻碣石看天横。

记十年、梦路海涛楼，望夜灯。

呼小舸，学泛萍。

浮大白，劝长庚。

喜蓟门秋树，树树诗声。

湖海才名鱼肚白，家乡山影佛头青。

携谢家大句问苍穹，谁共听？
平韵满江红忆定庵《能令公年少行》，作梦游太湖词（一九七六年）
问我何归？梦之子、手拈素蕖。

重逢地、垂虹环碧，烟景都殊。

与我周旋忘我齿，令公年少揽公须。

享凉风、万户好船窗，浮具区。

楼百尺，书五车。

鸱夷子，定轩渠。

盍同歌越调，伴唱吴趋。

照夜堂头寻六客，闹红花顶认双趺。

待招邀、三十一娉婷，迎大苏。

减字木兰花（一九七六年）
丙辰清明后七日，承北京词友邀为大觉寺之游，以病不偕，越日，晓川兄惠折杏
樱边醉嚼，长羡诗翁双铁脚。

携屐提壶，要写春游第几图？胆瓶新杏，折供瞿昙浑不称。

招手鸾皇，昨梦飞筇上太行。

西江月承丛翁邀赏牡丹，以病未赴（一九七六年）
北海屡乖携手，西涯最羡比邻。

欲邀燕子迓春人，拦路飞花不肯。

小病亦培诗意，尺书奈阻知闻。

数枝秾艳映芳尊，想见天机衮衮。

浣溪沙奉赠尹瘦石伉俪（一九七六年）
西子湖头挂彩虹，何时单舸共从容？梦邀宾老话悲鸿。

帘底双蛾看画黛，笔端万马可追风。

年年圆月一尊同。

浣溪沙谢湜华兄让屋避震（一九七六年）
电斗雷惊渤海头，千家浩劫九州愁。

几家真悔住层楼。

只饿遗山
识东野，高天厚地一诗囚。

云龙上下许同游。

减字木兰花得冷生噩耗，京洛道上作（一九七六年）
滩声七里，牙旷知音今已矣。

旧梦低回，白月烟篷访钓台。

江湖迟暮，不分邯郸寻梦路。

莫话黄梁，绕枕风雷过太行。

洞仙歌洛阳赠阿铿，时从北京避地震来依（一九七六年）
双羊归了，带几杯醇醴，来饷征人到千里。

闹鸡房灯火，明日盘餐，应不羡、江左莼鲈乡味。

阿铿真感汝，夜半遥迎，名父仪型晓灯里。

家学共商量，藕孔槐根，仍自噩、传诗情意。

且共赏、团栾屋山头，倘北雁书来，劫灰不起。

满江红过开封怀李岩（一九七六年）
访古夷门，君倘亦、卧龙诸葛？四八寨、几挥羽扇，风收败叶。

转地回天兵与食，戈鋋忍溅哀鸿血。

看高标、露布倡均田，传九域。

白山旗，环宫阙。

红娘子，行飘忽。

恨撞残玉斗，悲歌呜咽。

东阁几杯谗客酒，中原万野农奴骨。

讶一轮、独上九宫山，昏黄月。

洞仙歌游龙门谒白香山墓（一九七六年）
秋来伊洛，梦瓜皮双桨，便欲浮秋到天上。

向江天恣意，老杜归来，定自哂、辜负家山高唱。

梦中诗酒会，九老图中，倘让鲰生几龄长。

唤起九原听，望断江南，却付与、龟儿抚掌。

诵几篇、秦吟落天风。

笑蚓曲蛩腔，自矜清响。

虞美人潼关道中（一九七六年）
关东百里夸形势，虎掷龙拿地。

崤函京索夕阳红，过我风窗跂脚一龙钟。

放船砥柱无人共，倚枕还惊梦。

四围天乐与谁听？夜夜万千鼙鼓大河声。

浣溪沙过大慈恩寺登大雁塔（一九七六年）
一
垂老登高不讳狂，七层塔顶俯秋光。

小诗脱手意苍茫。

欲唤终南来袖底，恍疑杜老在身旁。

归惊灯火有光芒。

二
高杜前头谢不能，老来脚力仗枝藤。

看谁健句赛高鹰？五十七年云去住，百千万劫水奔腾。

小诗且纳塔层层。

玉楼春过西安兴庆公园沉香亭（一九七六年）
灞桥柳眼如相识，驴背诗情来得得。

牡丹芍药几回红，终南太华依然碧。

无人知处凝妆立，一树秋花香一国。

谪仙醉路倘相逢，小诗脱手沉香北。

玉楼春（一九七六年）
予年二十，初游京师，寓校场五条胡同之温州会馆，后知朱彊村翁寓王半塘之四印斋，作庚子秋词，实在邻近之校场头条胡同，偕友往访，归成此阕。

予生于庚子，正诸翁作秋词之年，距今七十六年矣攀天梦断诸词老，劫罅吟商愁打稿。

沧桑弹指隔千尘，楼阁回头悬七宝。

词坛秋气谁同扫？万户朝暾红杲杲。

痴龙何路瞰蓬莱，眼底冠裳横海到。

昆仑曲（自制）毛主席挽辞（一九七六年）
环海欃枪，当衢虎兕，公先缚屩挥戈起。

凭高叱咤动雷霆，一昆仑横空出世。

老幼吞声，工农陨涕，三分世界风云际。

遗编开阖放光芒，看唤醒六洲狮睡。

浣溪沙寄岩石兄为枚生之发（一九七六年）
谁曳双筇得得来，海山劫后我重回，流莺软语问衔杯。

造物有烦吾辈事，小词能劝野芳开。

光风一夜满池台。

水调歌头云老招邀，初到长沙（一九七六年）
昨梦驾黄鹤，飞落九嶷巅。

云间招手屈贾，历历几髯仙。

问讯江潭渔父，谁吊座隅鹏鸟，幽怨满陈编。

苏涣来蜀道，杜甫落湘船。

飞虎营，听鼓角，晓灯前。

问我别来记否，秋水酌飘泉。

揖起吟边诸老，共唱东风新曲，点点指齐烟。

翘首韶山日，壮采耀霞天。

临江仙杨开慧烈士纪念日作（一九七六年）
热血当年肥劲草，而今万紫千红。

一枝凝笑在花丛，霜威从压顶，铁骨自撑空。

待酌清湘作杯酒，招邀里社工农。

共挥剑气起长虹。

江山翘首看，旭日九嶷峰。

浣溪沙与无闻登岳阳楼（一九七六年）
湖纳潇湘日夜流，同来吴楚倚高秋。

乾坤正色此层楼。

壁上龙蛇看抱负，酒边人物几沉浮。

双鸥约我御风游。

西江月題天倪翁尊闻室遗集（一九七六年）
黄鹤楼头听笛，相思五十年前。

三湘七泽水连天，照影苍颜如见。

惭愧杜诗未熟，空灵敢问江船。

风帘吹动五更烟，梦路望衡九面。

西江月读陈天倪翁遗集，即呈云章教授（一九七六年）
西去行行白雁，南归一一仓庚。

东流沟水逝无声，碧落看飞明镜。

昨梦岳阳楼上，逢翁诗兴纵横。

打窗风雪酒初醒，拈起瓶梅自证。

浣溪沙长沙客夜，诵夏完淳集（一九七六年）
十七龄为旷代人，戴头谈笑入修门。

六洲万国一星辰。

小腆年光非旧腊，大哀心事是顽民。

湘江昨夜月如轮。

水调歌头岳阳楼诵杜诗（一九七七年）
高咏动千古，来上岳阳楼。

万顷横分吴楚，一碧水天浮。

潋滟巴陵美酒，让与仙家痛饮，谁共万民忧。

归计不须问，戎马满邠州。

疑信事，牛酒厄，耒阳舟。

百世心魂相感，耿耿一灵修。

三尺平江孤冢，何事行吟岁暮，还作汨罗游？白也应解此，记得赠诗不。

减字木兰花（一九七七年）
丙辰除夕，云章、岩石先生伴访贾傅祠归
深灯绀绿，欲挽湘江环画阁。

笑覆吟卮，屈贾前头琢小词。

谁来敲户？灯畔蜡梅如有语。

莫絮乡愁，唤起山妻教远游。

减字木兰花（一九七七年）
題王船山先生宋论手稿，湖南博物馆藏
六经生面，岩壑书成关世变。

宙合苍茫，并世相望有顾黄。

风云叱咤，红紫江山环讲座。

不待扶筇，开卷光芒见祝融。

减字木兰花韶山毛主席故居（一九七七年）
一峰拔地，照眼岚光浮晓翠。

杲杲初阳，六合英灵一草堂。

九霄风露，欲唤嫦娥同起舞。

合酹千杯，红紫江山百战来。

金缕曲（一九七七年）
读顾贞观寄吴汉槎金楼曲，念汉槎妹文柔以孤孀送嫂北行事，因续作此曲
破晓鞭声起。

倚轻装、颓鬟未裹，衰灯欲死。

不望车轮生四角，不问白山黑水，挥手去、等闲乡里。

处处征夫迁客队，蓦相逢、雪地
冰天里。

谁认得，木兰子。

梅村已办瓜喷鼻。

苦相思、鱼皮岛畔，逢迎人鬼。

湖海楼头听高唱，万事取之以气。

百年身、徘徊何地？塞雁声中孀娥曲，和哀歌、恐破邻翁睡。

翁未醒，唾壶碎。

一剪梅和赵师侠坦庵词，申甫翁嘱題（一九七七年）
湖上梅魂一夜苏，南岭千株，北岭千株。

西泠光景近何如？柳也疏疏，雪也疏疏。

忆得禅林老蜜殊，绿螘同浮，绿水同浮。

船窗著论伴潜夫。

晴也西湖，雨也西湖。

浣溪沙題衡岳图（一九七七年）
太华终南走百层，年年梦路一枝藤。

这回却负懒残僧。

脱手一诗随处写，何须绝顶倚崚嶒？片云来往想仪型。

浣溪沙題天津友人孤植小筑（一九七七年）
犹胜王尼驾露车，吟边独木几编书，能回春色到蜗庐。

如画江云和海日，相逢语燕与飞乌。

心闲到处是天居。

好事近一氓翁嘱題顾太清东海渔歌（一九七七年）
马上铁琵琶，想见幽燕风格。

旷代蛾眉心事，有易安知得。

商声昨夜九边来，莫负江关屐。

待上天游阁子，看西山秋色。

水调歌头游承德避暑山庄（一九七七年）
天外复湖底，突兀几奇峰。

峰头涌出凉月，纳袖满荷风。

昨梦鞭笞鸾凤，醉路共排阊阖，伸脚见离宫。

欲唤刘越石，伴我啸长松。

登临兴，能自了，一枝筇。

罄椎藏之袖底，欲和四山钟。

分饮河源一勺，莫问围场万马，猎火几回红。

关塞定何许？晴旭九州同。

卜算子刘海粟画家嘱題其铁骨梅图（一九七七年）
恍听冻蛟啼，似看琼姬舞。

炼就冰心彻骨红，冷眼花王谱。

不怕雪埋藏，何有风和雨？唤起鄱阳白石翁，共礼陈同甫。

浣溪沙读鉴美喝火令西湖词，喜作（一九七七年）
垂老惊看笔一枝，垂髫记得此邻儿。

江天吟境雨丝丝。

好为全家作朝气，同歌出色女郎词。

满身红旭到门时。

减字木兰花奉赠姜老国仁（一九七八年）
双筇共倚，记傍营盘听鼓吹。

谁画梅边，清镜眉霜四十年。

长安人海，一笑重逢都好在。

衡岳峰头，待把秋蕖话壮游。

好事近題海粟翁朱笔岁寒三友图（一九七八年）
突兀一松高，百丈横撑铁骨。

夭矫风前月底，学龙蛇飞跃。

年年共守岁寒心，何物是冰雪？昨夜新开红萼，报春来消息。

减字木兰花有怀西谛学兄（一九七八年）
峥嵘头角，犹记儿时初放学。

池草飞霞，梦路还应绕永嘉。

百编名世，十载京华携手地。

杰阁秋晴，遥指层霄是去程。

南乡子寄怀萧湄（一九七八年）
且莫道寻常，一别灯楼去路长。

拭目滔滔东去水，长江。

本是家乡莫断肠。

小别又何妨？北海残荷剩冷香。

背得阿男诗句否？琅琅。

斜日栖鸦树几行。

鹊桥仙八十自寿寄鹭山（一九七八年）
尊前试听，门头啄剥，醉把梅花共嚼。

终南太白枕函边，记过眼万千丘壑。

须髯方薙，齿牙欲豁，筋力犹堪行脚。

要看人物造承平，梦同驾巾车入洛。

菩萨蛮己未春，与北京诸词友游西山大觉寺（一九七九年）
吟人尽道江南好，江南人却天涯老。

客路看青峰，千峰晓霭中。

绿杨芳草地，伴作寻春计。

同唱醉花阴，花深杯更深。

玉楼春（一九七九年）
己未夏，与二北、丛碧、君坦、李庵、晓川诸词友北海观荷
吟人联袂凌空下，碧眼苍髯杯共把。

亭亭翠盖叠千幢，灼灼风裳开数朵。

扶筇昨梦清无价，老去还能歌叱咤。

函关驴背少年游，红旭当头看太华。

减字木兰花纪念秋瑾烈士（一九七九年与无闻合作）
箫声剑气，谁识骅骝千里志？力挽狂澜，翠鬓挥戈上将坛。

拚将颈血，荡涤膻腥心如铁。

花发西泠，慷慨高歌风雨亭。

西江月参观刘海粟画展（一九七九年）
展翅鲲鹏千万里，归来云水双筇。

几回徙倚画图中，海雨天风迎送。

赠我长松霜雪干，能教户牗生风。

安排单枕矮灯红，夜夜龙蛇飞动。

减字木兰花（一九七九年）
潘絜兹画家以工笔重彩驰誉绘坛，近来绘成屈原赋、李白诗中有关妇女组图多幅，并画白傅《琵琶行》诗意图惠赠，作此为报丹青绝世，襞襀无殊诗律细。

笔底香光，罗带牵风水荇长。

盈盈欲语，飘泊谁怜风里絮？画境秋声，一曲琵琶江月明。

减字木兰花鉴真法师塑像回国纪念（一九八○年与无闻合作）
轻舟浮渡，六次功成临彼土。

愿力无边，招手冯夷看海天。

高坛讲律，盏盏禅灯明暗室。

杖锡千家，环海都开友谊花。

后编
一九七六年，予避地震，客居长沙三月，承陈云章、彭岩石诸同志协助，拙作《瞿髯词》油印成册。

越二年，湖南人民出版社欲以拙词付梓，乃在《翟髯词》油印本基础上略事扩选，共得三百首，名之曰：《夏承焘词集》。

去年，应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之嘱，又选得一百五十首，名之日《天风阁词集》，实为《夏承焘词集》之续编。

今无闻注释蒇事，予以年老，惮于作自序，爱检往年为逸群夫妇手抄本所书之学词经历旧稿，即为此集之简短前言。

（编者按，已见词集前编，故不重录）
夏承焘八十四岁书于北京天风阁
百字令一九二一年
和厚庄前辈灵峰摩岩石搨原韵
巨灵孤擘。

问何年推出，撑空岩壁。

劫火烧残山骨冷，丹篆犹摩拳石。

云护精灵，天开图画，奇句江山辟。

银笺重搨，墨花还绣苔碧。

我羡老去刘晨，朅来丘壑，爱着寻幽屐。

断碣残碑闲送日，何似岣嵝邹峄。

胜地神游，故山春到，梦境迷仙迹。

何时鸾背，和公云外吹笛。

卜算子一九二二年
双燕不归来，帘幕春无主。

眼底阑干几折红，便是蓬山路。

绿遍满堤芜，日断春归处。

片片浮云似薄愁，只向天涯去。

鹧鸪天一九二五年宿潼关
过眼秦皇与汉皇，马头但有路尘黄。

扫眉人唱三峰媚，折臂翁耕百战场。

风浩荡，劫苍茫，旁观莫笑客郎当。

贾生涕泪无挥处，要上潼关看夕阳。

西江月一九二六年普陀坐雨，读东坡乐府
落帽休嫌种种，看山常恨匆匆。

扁舟过海倘相逢。

莫问琼儋旧梦。

昨夜禅床听雨，啖灯无数蛟龙。

篆烟一炷忽摇风。

句里千峰飞动。

齐天乐一九二七年重到杭州
十年南北兵尘后，西湖又生春水。

鸥梦初圆，莺声未老，知换沧桑曾几。

湖山信美。

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

独鹤招来，伴君临水照憔悴。

苏堤垂柳曳绿，旧游谁识我，当日情味。

禅榻听箫，风船啸月，笑验酒痕双袂。

嬉春梦里，又一度斜阳，一番花事。

如此杭州，醉乡何处是。

水调歌头一九二八年泊桐庐
惟有雁山月，知我在江湖。

泷滩七里如镜，照影过桐庐。

不见羊裘老子，为问浮名阿在，水色古今虚。

把酒欲谁语，汀鹭夜相呼。

十年后，数椽傍，客星居。

关山南北，总怜清景世间无。

落日黄河一线，风雨长江片练，气概一何粗。

何似泛银汉，月底此舟孤。

虞美人一九二九年过桐庐
十年梦想桐江碧，双桨今相识。

新蟾与我在江湖，照我满身风露过桐庐。

滩声一枕潇潇雨，无觅浮名处。

水窗朝旭忽闻莺，准拟此生挈酒作诗人。

临江仙一九二九年
忆昔富春江上饮，座中多少婵娟。

共经行地未荒寒。

灯窗和笔案，分占此江天。

忽有闲愁花谢后，枯肠芒角森然。

不须苦苦劝觥船。

便教真醉了，无分似当年。

阮郎归一九三〇年
遣愁无计醉难凭，乡心却不醒。

海棠谢了雨初晴，短吟犹未成。

人去后，一灯青，同谁诉此情。

梦回淡月上疏棂，看看幽恨生。

三姝媚一九三〇年清明渡太湖至鼋头渚
烟光摇缥素，正万顷浮空，悄无风雨。

天外褰裳，念五湖人往，冷鸥谁语? 酒醒云归，疑醉我、昆仑玄圃。

瑶瑟沉沉，愁抱都空，浪声东去。

同诵远游章句，有翠袂成轮，酒狂如虎。

石室寻花，恨未遂坡老，后车琴女。

唤起鸱夷，待商略、浮家眉妩。

剩有霜蟾照我，归帆如舞。

贺新凉一九三一年闻马占山将军嫩江捷报
沉陆今何说? 看神州、衣冠夷甫，应时辈出。

一夜三江鹅鸭乱，坚垒如云虚设。

这奇耻、定须人雪。

空半谁翻双岭旆，比伏波、铜柱尤奇绝。

还一击，敌魂夺。

边声陇水同呜咽。

念龙沙、头颅馀几，阵云四合。

梦踏长城听战鼓，万里瓦飞沙立。

正作作、天狼吐舌。

绝域孤军何能久，恐国殇、歌里归难得。

望北塞。

剑花裂。

满江红一九三一年感辽东事，作豪语答任二北
辽鹤归来，故乡事、伤心忍说。

弹指际、河东全弃，兰成恨切。

残劫尽捐桑梓地，惊涛已覆蛟龙窟。

问诸公、吹面可曾醒，边风烈。

莫徒恃，纵横舌。

待共洒，奔腾血。

念韩亡犹奋，张椎是铁。

照我横磨歌出塞，榆关今上谁家月。

叱岛夷浮海戴头来，同一吷。

清平乐一九三一年呈彊村先生问疾
门前五柳，晋宋慵回首。

袖了当年攀槛手，一棹烟波诗酒。

客星倘是前身，蓬山归路无津。

坐待红桑如拱，更能几见扬尘。

水龙吟一九三二年壬申五月，之江诗社集秦望山
乱莺换了春声，客怀渐爱危阑凭。

垂杨西北，千红一瞬，啼鹃怎听? 渡海笳声，过江诗句，暂同高咏。

笑昂藏自放，观天双眼，年年向、樽前醒。

下界浮云未定。

待张筵、上昆仑顶。

沦洲回望，扇尘乍敛，斜阳欲瞑。

烟艇呼鸥，水楼传盏，且迟清兴。

任江城入暮，鱼龙风恶，又寒潮打。

清平乐一九三二年题罗两峰鬼趣图，颉刚翁藏
齐谐漫续，百态从描貌。

展向秋窗闻夜哭，寒气一灯吹绿。

试招被荔山阿，世间应比人多。

扛倒涂山九鼎，敢投伪帖来么？
水调歌头一九三三年
我有一丝泪，弹恨与姮娥。

九秋江上潮汐，千丈接银河。

和泪经天东注，赤手凭谁倒挽，一夜洗兵戈。

隔岸有牛女，鹊背两滂沱。

携铁板，吊金狄，抚铜驼。

人间天上，年年幽怨问谁多? 满眼北风白雁，招手西台朱鸟，此曲不能歌。

明镜莫重验，一寸旧横波。

蓦山溪一九三四年过南京，寓白下路交通旅馆，嵩云谓蕙风晚年尝应军幕招，宿此逾月。

相与作词吊之
灯窗日暮，梦熟连城雨。

邻笛近梅边，过遥天、霜禽夜语。

沧洲旧景，历历远山横，漂红水，谈玄地，酒醒成今古。

扬尘倦眼，万里凭高处。

齿冷几青楼，和拍衮、一城笳鼓。

白头吟望，谁会下泉悲，伤麟袂，听鹃泪，一例江流去。

虞美人一九三五年乙亥上巳，南京乌龙潭禊集，阻事未往，友人代拈“缀”字为韵
五噫愁损望京眼，风雨辜芳琖。

龙蟠更比越山青，谁解兰亭心事是新亭。

鹃边春信游丝缀，恨咽流觞水。

过江身世几金仙，难制移盘双泪落花前。

江城子一九三五年榆生掌教春申，不得酬其志。

书来招游岭南，寄此以答
十年晞发远游心，抚孤琴，几沉吟。

黯黯关山，鸿阵不成音。

谁识成连浮海操，馀片月，照衣襟。

江潭柳换旧时阴，未春深，已难禁。

一夜鹃声，无处觅幽禽。

拚舞长条风雨里，千万絮，任飞沉。

燕山亭一九三五年元日超山宋梅亭作
孤角风前，不诉暝愁，重叠关山哀怨。

一线斜阳，难挽飘零，烂熳岁华虚转。

流水前村，比环佩、曲中入远。

惊换。

又旧月楼台，海尘吹满。

休问高处春寒，只一面东风，已飞千片。

双栖翠羽，纵守苔枝，天涯梦痕同短。

绿遍湖堤，恐万树、暗香齐断。

横管。

仍伴和、山猿
夜半。

木兰花慢一九三六年丙子上巳，京中名士楔饮玄圃潭，潭秋为拈得“陈”字嘱赋，兼寄孟晋永嘉
枌榆回首意，几人物，似乾淳。

只连夜湖楼，梦中历历，玉海星辰。

销魂。

新亭饮宴，便过江、还念永嘉人。

珍重南都灯火，鹃边杯酒临分。

湖云。

虽好亦边尘。

堤柳几番新。

笑心事年年，校书马队，听角鸥群。

阳春。

待赓高唱，奈五噫，已倦望京身。

吩咐谢池芳草，明年归约比邻。

水调歌头一九三六年丙子岁尽，寄冷翁西安
箕斗亘南北，车马忽西东。

函关飞上明月，盼断几归鸿。

一片阿房焦土，一夕渔阳颦鼓，成败亦匆匆。

劫火有馀焰，杯酒息兵戎。

芳菲节，一转瞬，待春工。

山河故国依旧，万紫复千红。

只恐忍寒双袖，凭到朱阑日暮，无奈雨兼风。

叩角不须叹，携梦约相逢。

临江仙一九三七年寿高性朴先生七十
梦里谢池家咫尺，记陪二老从容。

故山回首乱离中。

江湖招独鹤，书札负犹龙。

满地秦灰满头雪，相看心力雕虫。

解嘲多事笑扬雄。

守玄何羡白，剩有颊双红。

水调歌头一九三七年丁丑中秋，南北寇讯方亟，和榆生
今夕汉家月，含恨向谁圆。

胡尘弥满银界，劫外几山川。

谁击虚空粉碎，纵有灵光不昧，飞辙若为安。

霜吹不堪听，秋梦一城寒。

据梧客，依树鹊，各无眠。

广寒儿女何苦，风露斗婵娟。

盼到十分圆好，谁料五云蓬岛，后夜亦桑田。

海水飞不尽，秋泪欲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