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语事】钱基博：国文教授私议（1914）

【百年语事】钱基博：国文教授私议（1914）
一导言
余不知教育者也。

生平无常职，佐治狱者有年，参军者有年，泰然不自以为不职，惟恨不获尽行其意。

独不敢虱处讲坛，执教鞭，以余固不知教育者也。

然而平日谈教育之朋友，颇亦稍稍往还者，以余粗解文字故也。

然余卒未尝一试为之。

去夏，赋闲住。

无锡竞志女学创办人侯保三先生，谆谆说余任女学国文，谓：“今日斯文道丧，微得君振新之不可。

”余坚谢不应，方自誓定不插足教坛矣。

乃晚秋九月，无锡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四年级生主任沈君西园，猝有白门之役，中途觅庖。

平日以教师为职业者，时则鲜不在事，仓卒不得其人。

君实余理科同学也，走告余为之援手。

加之校长顾君子静，三年级主任邹君同一，及县立第二高等小学校校长许君少仙，咸旧交也，辞意殷勤，为之劝驾。

余面弱，不得已姑起应之，每周教授四年级国文八小时，三年级历史二小时，一年级理科六小时，及第二高小一年级理科六小时，都二十二小时，壹仍沈君之旧。

然余历史，理科两科教授颇不惬意，仅仅不敢自惰而已。

惟四年级生乃一施予之国文教授法，诚不免师心自用之诮。

间与顾君子静、邹君同一言之，然二君谬许其可，而学子亦不扞格也。

愿与海内教育诸君子一商榷之。

二予之文字讨论
予，小学国文教师也，试就儿童之心理而一究文字之最与适合者。

夫蕴之于心谓之意思，宣之于口谓之话言，抒之于笔谓之文字。

文字者，言语之有伦序者也。

学为文字者，不过整齐其意思，条理其话言已耳。

顾话言之发，不外两端：有中有所触，必欲一倾吐为快者，其抒之于文也，则为表情之文；有就其耳目闻见所及，话言于人人者，其抒之于文也，则为叙记之文。

是故文章之文作也，有自动、外动之分。

情动于中而不能自己已者，自动之文也。

然情之悲愉欣戚，不能以独喻也，必以语之人人矣，于是书札之用尚焉。

夫书札之体，其用不仅以表情，而要以表情为主。

刘彦和曰：“详总书体，本在尽言。

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
心声之献酬也。

”此其为主子表帖之明证。

夫天下人之最富于感情者，固莫逾于童孺矣，忽咷忽笑，一日可数易其度，故使之作表情文字，因其势而利导之，计无便于此者。

若夫睹山水景物而情有所系，耳忠孝节义而心有所感喟，导之笔端而发为文字，此之谓外动之文，即所谓叙记之文是也。

细别之，则有纪事之文，有写景之文，有状物之文，而要可以叙记二字赅之。

文体万变，而以文字之性质言之，要不外表情、叙记两者。

乃世之为小学讲师者不察，或则蹈常习故，未脱旧时科举习气，如吾侪当日作秀才时之发策决科，出题专主论说，而不知论说乃抽象的推理之文，而抽象的推理力，尤童孺所最缺乏也。

凡与童孺语一事物，欲使了解，计惟有罗列实物于眼前，一一指点之，次则示以标本图像，若者为所心喜，即目存而心摹之焉耳。

要之，惟具体的事物，乃能索解。

而欲使之为抽象的理论，推言其所以然之故，决不能矣。

故儿童学龄在高等小学以下者，可断言之，能使为记事写景及状物等叙记之文，要不可使之为论说文字也。

吾睹世之为小学讲师者矣辄不量学童为年力所限，好为宽博无涯涘之题，使之作为文字。

有所谓《御盗策》者，有所谓《维持国货论》者，有所谓《军警保卫治安说》者，美其名曰使学生留心时务，其实不过便学子捃取报纸一二口头禅，习为浮议，以省教师之删改而已。

故凡一题到手，必先有一种门面语，陈陈相因，在其笔端，此题可用，即易一题，亦未尝不可用。

使浓圈而墨围之，谓之立论能见其大可也，谓之慷慨陈词方于贾生之痛哭亦可也。

即谓之气盛而言宜焉，亦无不可也。

然骤观之若洋洋大文，究之于事理实未能悉心体认，徒学为大言不惭，雄视一世，发为无责任之言论。

而教师重加之奖励，益长其虚诞浮傲之气，易视天下事。

是惟恐少年学子客气之不盛而教猱升木也。

且即以文字论之，究其千言万言，剌剌累幅不休者，尽属浮烟涨墨。

试问当于事实者，宁有几许？虽痛批抹之，斥为肤词廓句，亦非过也。

乃遽视为国文好成绩，揭示校中诸生，加之美批，悬为模范，非所宜矣。

近亦有悟其非者，然而狃于所习，因循不能改者什人而九，不亦大可伤哉！予之教授国文，一以濬瀹儿童性灵，鼓动兴趣，考索平日闻睹之事物而记载之为主旨。

换言之曰；一以表情叙记为主云。

三予之教授程序
予教授国文之主旨，已如前所述矣。

然予龂龂注意者，尤在讲、读、作三者之联络。

盖教育者，乃因材而笃之之谓，非强赋以本无之知识也。

故予每讲一题文字，必先授学生作一过，验其功力之浅深何在，各以若何之眼光观察之。

务令学生人人于此题通前澈后思过一番，题中应有意义，既已毫无所遁于心目间，然后示以范作。

于讲授时，一一抉摘学生文中之疵累，互证其优劣。

务令眼前意思，学生匆忙间穷思极索而不得，或得之而词不能达意者，一一于范作中以明显之笔出之，庶有豁然贯通之乐。

此尤予行之而可决其小行小效、大行大效者也。

试言予之教授程序：
甲、选题作文。

夫不日出题而曰选题者，以题固非可任意出也。

书札叙记，相间命作。

叙记先简单而渐入于繁复，书札随时令命题，或取偶发之事项，如闻诸生偶语惓惓于沈君西园之循循善诱，则使之作“请沈先生回校主讲书”，春间大雨数日，则使之作“久雨笺候友人”题，是也。

务令睹景生情，时时有所触发。

子书札。

书札有书札之体。

宁都魏冰叔论苏老泉《上田枢密书》开口便云：“天之所以予我者，岂偶然哉！”竟是作论，古来书札中不见有此，此实不易之论。

是故湘乡曾涤生亦曰：“古文中惟书牍一门，竟鲜佳者，八家中韩公差胜，然亦非书简正宗。

”知近日国文读本选录古文书牍以为模式者，非也。

何也?以其于今为非体无所用之故也。

偶在某小学校见壁间揭示国文成绩，有《与人论振兴教育书》一文。

其命题之是非，姑不具论，观其措词，全不作与人商量口气，是仍以论事命题，不过易名之曰书焉已耳。

予力矫斯弊，绝不取古人文集中书函为范作文字，或选录家藏名人手札，或取之案头友人相与诸简，或则自作，务求谈言微中，沁人心脾，触绪而生，挹注不穷，而词旨仍不失雅驯者，乃为合作。

丑叙记。

论作文之难易，则叙记或不若议论文字。

以议论文字，须自出心裁，而叙记描写实在事物，究有依傍也。

然论致用之途，则论说似不若叙记文字应用之广。

以人生处世，究自己发议论时少，而随地随物，无不宜纂要录入册子，以识遗忘也。

叙记可细别为纪事、
写景、状物三种，兹不赘述。

或于教室绘声绘色，演说古人故事，使之记之，惟一以庸言庸行为主，绝不取惊奇骇听之事，以偏宕失中，恐多流弊也。

或导游邑中名胜，如公园、图书馆、二泉亭诸处，动其愉美之感，使摹绘实境而描写之。

或示以实物，如岳王精忠柏石、秦留树等，不恤口眎手摹，要使人人心知其意，而记述为文字时，毫无模糊影响之观念。

务使生徒知世间事事物物，无不可入于文字。

无论在校内校外，偶有见闻，自不肯轻易错过，于此可坚强其观察力。

此尤予之微旨也。

至其文字之长短，不限篇幅，多累数百言，少仅百言，一以尽意为度。

盖文字犹之言语，所以抒吾人胸中之意思者也。

意思尽，则言语与之俱尽，理之自然。

长固无所为非，短亦未必可疵。

乃今之教授者，问及儿童程度，辄以能作若干字对一以字数之多少，分别作文程度之高下，其不通便无甚于此。

果若所言，岂古来传诵人口之简短文字，如秦李斯碣石刻石文，不过百有七字，诸葛亮与关羽论马超书，才三十五字，王羲之《诫谢万书》不逾八十字，王安石《读盂尝君传》，亦祗九十字，其程度才不啻今日之初等小学生哉！学生知教师之以多为贵也，茫无所措，不得不东扯西拉，勉强敷衍成一篇冗长文字，细按之，实中无一物。

有词无意，相习成风。

愿与海内教育诸君子共戒之。

乙、改正学生作文。

其用在增美释回，求发挥其固有之特美，而渐淘汰其疵累未尽适合之处，久而久之以驯致于完美者也。

每级学生，其程度终不免略有不齐。

即齐矣，禀性有刚柔，赋气有厚薄，用力或有所偏畸。

或好尚修辞，或主于行气。

故万不能以同一之法改正之。

予每遇作文日期，收齐学生所作文字，各视其功力之浅深，一一就其原意，各如其限界而删润之。

既毕事，择其文字尤佳而作意不同者，多或三四篇，少或一二篇，揭示校庑壁间以观摩同级生，务使知一题有如许作法，或同题同意，而正写，侧写，反写之不同，又有如此。

庶能不为题拘，头头是路。

予尝语诸生曰：“予揭示汝曹成绩，其意非欲以夸示校外参观人为学校成绩良好之证券，乃欲以切磋汝曹也。

”予之旨趣如此。

丙，范作。

学生良好文字，既择尤揭示庑壁矣，乃择取古人问题
文字，印为范作。

或为古人所未及作之题，乃研求题中应有意义，为学生作时所未思得者，或得之而犹有一间未达者，自制范作以为之模楷。

其文字务求质不病枯，华不犯缛，深不訾晦，浅不伤雅。

非曰能之，然不敢不勉焉。

以上作文。

丁、题及作法之申究。

范作既成，而缮写印刷之已毕，予至国文规定课业时间，乃挟入教室。

先书题于黑板，询曰；“此题诸生都巳作过，惟此题正章若何？题前题后意思各若何?”予乃指名一生起立发言，班决其是非而评判之。

(以下每发问皆如此，从略)既又询曰：“诸生试各自省自己作此题时如何作法，今揭示庑壁为诸生观摩者，又各各如何作法。

”终乃以范作分布诸生而询之曰：“诸生今视范作如何作法，试与壁间揭示者为比较，有何不同之点？”于是题及作法之申究乃毕。

戊、句读识字。

范作不加句读，惟令学生自为句读，而予循视教室矫正之。

盖一以养成学生自力读书之习惯，二以默验各个程度之高下，可随时予以相当注意之教授。

而予尤谆谆为诸生告者，在句与读之别是已。

予尝譬之句与读之别，略似篇与章之别，参差不得些须。

每见学校生徒读书，或上句之读与下旬之读连读，或读读顿断作句读，而教师亦鲜加意于此者。

岂非韩退之氏所谓句读之不知，大惑不解者乎?予故告天下之为教师者，课馀之暇，细读马氏文通一过，自能明句读之分矣。

学生每于句读时，任令同时提出生字探讨之。

予书其字于黑板，询诸生有识者否。

识者举手，予则询以音若何读，其义作何讲解，举手者起对如旨。

予再询以此字在别处有他项解法否，一一静俟其对而评判之。

已、分段。

欲明文章之结构，全在分清段落，每段落又各自有其起承转合之小段落。

句读识字已毕，予乃询以全篇总分几大段，再逐次询以某大段又可分几小段。

其言误者正之。

庚、逐段推论。

分段既毕，予乃询以每段中有不明之句法，及不可晓之故事否。

俟有起而询者，予则书其句于黑板，再询以中有明其义者否。

而逐段推论乃毕。

辛、总讲。

予乃条次其字法、句法，章法、篇法及作意，综合为有统系之语言，覆讲一过，期于学生有正确明了之观。

以上讲文。

壬、范读。

读之为用，即武昌张廉卿氏因声以求气之说也。

故必讽诵之深且久，务抗吾气以与作者之气相翕于无间，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极其能事。

惜予病未能也。

然予课馀有暇，辄先将教室应范读文字放声疾读以自理吾气，务使吾之喉舌拂拂然与文字相习，庶几范读时有应弦赴节之妙。

予尝譬之，学为文字者之必注意于讽诵，犹之唱歌之必先按谱，其理一也。

予深信应范读文字，教师能先时熟读以涵泳文中之神理，最于范读寸有益。

癸、学生自读。

或使之高声朗诵，以昌其气，或教之曼声缓读，以玩其味。

务使由气而会其神理，以及其辞与法，而喻乎其深。

以上读文。

四予之文字禁忌
予之教授程序，每一题文字，先作，次讲，而以读终之，意在力谋讲、读、作三者之联络也。

苟曰不然，亦必依小学校教则所云，作文当依读本及其他科目已授事项，令记述之。

夫然而读本文字不可不审择而慎取之矣。

以予所见，世间有五种文字，不可令小学生读，虽美勿取焉者。

条举如左：
甲、文字有江湖气者不取。

如苏氏父子策论文字，所谓不免策士习气者是也。

恐读之，未得雄骏之气，先学为诪张为幻，强辞夺理，此则心术之患也。

况其文字尤善搭空架子，如苏子由《六国论》最脍炙人口，谓读之可利笔性，其实一派浮议，无话寻话？最为敷衍冗长文字妙诀。

然其文有词无意，绝无鞭辟入里话头，大要不离予向所谓肤词廓句者近是。

观其开首“尝读六国世家”以下百许字，先虚作一个冒子，下接“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六句，忽作双排文字。

美之则曰一笔化两笔用，诽之亦可曰叠床架屋，无甚意义。

以下文字，反来覆去，不过“韩魏塞秦冲而蔽诸侯”一言，足以了之。

此皆尽人所知，亦何用如许叮咛作诰诫语哉！譬如与人语，毫无新意思动听，说来说去，总是一言，闻之岂不令人生厌？予谓子由文字，尽多佳者，
惟此等文字最为魔道不可用，而近日国文读本多选之者，故附论及之。

乙、文字有海气者不取。

予参观某地某校，见某君适讲吾邑乡先辈氏《澳大利亚可自强说》一文，谓华人异日必能自强澳洲。

此等议论绝远于事实，徒长国民虚骄自大之气，而作者竟海阔天空，放论无忌。

吾无以名之，名之曰有海气。

惊其言之河汉无涯际也。

或曰：读之亦以恢张儿童之志气。

须知吾国民非不能大盲自慰之为患，而志大才疏、德术智不足以相副之为患。

此等文字，适足以来黄祸之声，招敌人之忌，益滋海外侨民窜逐之祸已耳。

丙、文字有客气者不取。

如苏子瞻《答张文潜书》，论王氏之文，比之荒瘠斥卤弥望黄茅白苇，诚不免刻酷。

恐读之未能会其语妙，而学为厥性好骂之山膏，以语言文字取人厌，是亦不可以已乎！
丁、文字有名土气者不取。

即韩山子所谓少年子弟，不宜使读《世说》未得隽永，先习简傲之说也。

小品文字半属之。

戊、文字有腐头巾气者不取。

以其不能鼓儿童探讨文字之兴趣也。

予参观某地某校，见某君讲刘德新《戒酗酒》一文，其文平铺直叙，绝无意境。

夫酗酒之宜戒，此亦何消说得，而必欲龂龂推论其理，斯不免腐头巾气矣。

桐城吴挚父氏，谓文字不宜说理，以文境贵奇而理只平平也。

予谓文字亦何尝不宜说理，惟不宜说愚夫妇可与知能之常理耳。

何也?以其无可说也。

此等文字，尽可归入修身项下讲之。

原载《教育杂志》1914 第六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