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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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怪的怪处何止于此。

虽然他的家产富可敌国,但他本人实在是朴素得令人难以想象。

他不吸烟,不喝酒,不穿绫罗绸缎,长年布衫一袭;他饮食平淡,偶尔一个大葱炒鸡蛋算是上等佳肴。

他绝不和时下公子们比较谁的汽车
个轮子,能
令人无法理
袁世凯搞洪
袁克定称为
交甚笃,袁
年袁克定去
财,银行的
精明。

例如,
拿出一批宫里的地毯到盐业银行求售。

别人看地毯已旧,花色暗淡,都说不要。

他却令人全部收下。

原来他看出地毯中夹有金线。

那时教他京剧的师傅余叔岩因病久不登台,手头拮据,父亲叫他买下,结果把金线抽出就赚了三万元,地毯倒
活法
37手卖出又赚了三万元。

还有,他出身官宦,爷爷一生在官场中打滚,他却远离政治,和各派政治势力都保持一定距离,认识而已,却不深交。

盐业银行经理吴鼎昌后来到蒋介石那里去当实业部长,他不但不去套近乎,反而和他疏远了。

父亲是个慷慨的人,只要有困难的人找到他,父亲总肯帮忙。

我们钱不够的话也会想办法和别人借了给他。

京昆名票包丹庭(1950年代初期在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曾为张伯驹主演的《别母乱箭》配演周母)家有困难,找到父亲,但没有直接说借钱。

父亲为了帮助包丹庭,就和他互换了房子,由于包丹庭的房子比我们的好一些,父亲还贴给他一些钱。

父亲喜欢字画,看什么东西都是过目不忘,老先生们家里书架上的书,只要父亲看过,放在哪个架子上、第几行、第几本,都能记住。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一些收藏品大部分都放在银行里,没有放在家中。

历代的包括帝王在内的大收藏家,都在《平复帖》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迹。

只有张伯驹,不留丝毫痕迹。

凡经手收藏的人,几乎都在《平复帖》上赚钱获利,唯他莫名倒贴了一大笔银子,无偿捐献给国家。

父亲是个怪脾气。

一次,有个他不喜欢的人来找他,父亲在下棋,人家叫他“张大爷”,他就是不理人家。

我只能招呼客人说,您请坐,请喝茶。

我还问父亲,“爸爸您怎么不理人家啊”,他还是不吭声,也不理我。

对于不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他就是这样。

谁的品德高尚,谁的品德低劣,父亲心里有数,他什么都不说。

那时,我们家客人换拨儿来。

隔一天总要来客人的,来吃饭,谈艺术,如京剧方面的,拉胡琴,然后书法的,画画的,也是这样。

红学家周汝昌曾经回忆说:“我到了张先生那里去了熟了以后,我不理张先生,张先生也不理我。

我就坐在大客厅的外间,那都有案子,我愿意干什么干什么。

我要回校了,我也不告辞,我出了门走,那个摆脱俗念,一丝没有俗气,一丝没有那个富贵气,一丝没有那个看不起人,说几句狂话,摆几副狂态,我就从来没见过。

那个人那个气质、气味,那个温文尔雅,是这
样一个人。


老先生们来,我父亲就是互相切磋研究,你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评论,哪点好,哪点不好。

那时候北京的画家吴镜汀、吴佩衡啊,多得很。

刘海粟也不是经常捧人的,可是他到北京来,他必须要到我们家来的,他们来了呢,就有说有笑有谈的。

我父亲就对这些艺术界、文化界的,他特别尊重,你怎么说他都不累。

“我就是这个样子”
父亲时常教育我说:“一个人要热爱自己的国家,这是大事,不能马虎;除此之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计较。


父亲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一生聚散大都用于收购文物。

他在西安曾创建的秦陇实业公司1949年后即奉献给国家。

公司代表曾特地向他报告公司的发展和赢利情况,他一概不感兴趣,只说:“我不管了,厂子我不要了。


父亲视权力为无物。

他虽然是个交际广泛的社会活动家,因爱好多,曾组织或参加了许多的社团,如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北京棋艺研究社、北京古琴会等,但他在里面大都是担任副职。

反右时,有人说他有野心,他说:“我从不想要权势地位,要想当官的话,别说先父在时,就是‘八·一五’之后,孙连仲让我在唐山和石家庄两市长中挑一个,我都没干。

我没有那才干,我只能自比侯方域而已。


父亲胸襟坦荡,虽处逆境,安之若素,既不顾影自怜,也不嫉恨别人。

在反右运动中,京剧演员钱宝森在批判他的时候,有些过火言辞——其实这也怪不得钱,那时人人自危,也只好自伪以求自保。

后来,钱宝森去世,父亲托人带去一百元的赙仪,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一个月的伙食费只不过十多元左右。

有人劝他不必给这么多,意思意思就行了。

但父亲坚持送一百,说,当初他帮我打把子练武功,我们的交情还在。

有一次,父亲要到沈裕君(笔者按:中央
活法38
文史馆馆员,章太炎夫人汤国黎的表兄)家中去下围棋,刚要出门,碰到一位香港来客买了一幅母亲的画,想请父亲题字,并表示愿意多加五百元。

不料,父亲不听钱犹可,听了多付五百,便气冲冲地回答说:“不写,我现在要去下棋!”
1973年,袁世凯之孙袁家骝来华探亲,预定日程中有看望父亲的一项。

国务院办公室因为家里早已破败不堪,准备给他另外安排一处比较像样的住处,以壮门面。

父亲却答道:“我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何必换地方?”
还有一次,父亲在天津勾留,一位文史馆的老先生受其上级的委托,请父亲吃饭。

这位老先生关请张牧石,转请父亲为他在其上级面前美言几句。

张牧石不好拒绝,便将这个意思转达给了父亲。

父亲却冷冷地说:“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弄得张牧石惭愧不已。

父亲作为一代高士,时时感到落寞。

王世襄曾在他的画上题诗道:
银锭桥西宅不宽,黄花红叶耐霜寒。

分明自写双清影,寄与词人作画看。

一次,画家黄永玉在北京西郊莫斯科餐厅偶见父亲,只见父亲点了一客红菜汤,几片面包,草草食毕;将剩余的面包、黄油用小毛巾裹好,带走。

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
1982年2月初,饱经沧桑的父亲仍不时参与各种社交活动,且不久将有扶桑之行,举行画展。

不料一次宴会归来突然患了感冒,不思饮食,高烧不退,只好于2月9日住进医院——位于后库的北大医院。

他住的病房是八人间的,母亲见这里的几个病人病情都比父亲严重,遂向院方请求,能不能换个单人间或双人间的病房?院方的答复是:“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换。

”两天以后,同房的一个病人死了,父亲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比进来时重了。

他情绪更坏,闹着要回家。

母亲再跟医院的人请求换病房,医院还是那么讲,说父亲不够格。

过了两天,又死了一个。

这时父亲想闹也闹不动了,他从感冒转成肺炎。

这之后,父亲曾六七天不思饮食,仅靠输液维持生命。

2月15日是他85岁的生日,他忽然神清气爽,想要吃东西。

恰逢张大千的孙子张晓鹰在出国前来探望,还与他合影留念。

1982年3月初,一位美籍人士从长江三峡入川访问后,到台北来访问大千,赠送了一份他渴望的珍贵礼物——一包故乡成都平原的泥土。

手捧泥土,大千热泪纷纷,并把泥土供奉在先人灵位前。

一勺水、一撮土,只要来自故乡,无不牵动张大千的心。

父母亲合作了一幅画寄给张大千。

张大千遂电告其在兰州的孙子晓鹰探望父亲,并一再叮嘱晓鹰与父亲合影,把照片给他寄到台湾。

病榻上的父亲零星地知道了张大千的一些情况之后,泣不成声,挣扎坐起,与张晓鹰留下一幅最后的照片。

下午,父亲请人录下他作的一首《七律》和一阕《鹧鸪天》:
病居医院,张大千兄令孙张晓鹰赴美,来视并拍照,因寄怀大千兄。

别后瞬经四十年,沧波急注换桑田。

画图常看江山好,风物空过岁月圆。

一病翻知思万事,余情未可了前缘。

还期早息阋墙梦,莫负人生大自然。

鹧鸪天·病居医院至诞辰敢赋
以将干支斗指寅,回头应自省吾身;莫辜出处人民义,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

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父亲去世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
(小小摘自九州出版社《挖历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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