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故事”

第43卷第3期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Vol.43No.3
2023年5月
Academic Forum of Nandu (Journal of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May 2023
收稿日期:2023-01-12
基金项目: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 汉代山东学术地理研究 ,项目编号:2015CLSJ04㊂
作者简介:李沈阳(1976 ㊀),男,山东省平度市人,博士,教授,主要从事秦汉史和历史文献整理研究㊂
①第一个问题的相关成果详见吕志毅‘论霍光“,载‘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侯婕‘昌邑王刘贺废立史实
考 兼论霍光的真实形象“,载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编‘历史文献研究“第41辑,广陵书社2018年版,第65-84页;张国刚‘霍光辅政: 昭宣中兴 的功臣“,载‘中国青年报“2018年2月14日,第5版;刘良亮‘因循与变革:霍光主政时期对匈奴政策的演变“,载‘甘肃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赵秋燕‘西汉权臣霍光的军事谋略探赜“,载‘哈尔滨学院学报“2016年第7期㊂第二个问题的详见江建忠‘从霍光的政治行为看中国古代权臣的基本特征“,载‘史林“1998年第4期;沈潜‘霍光现象的警示“,载‘炎黄春秋“2001年第3期;吕宗力‘西汉继体之君正当性论证杂议 以霍光废刘贺为例“,载‘史学集刊“2017年第1期㊂第三个问题的详见苏瑞卿‘略论霍光灭族之祸“,载‘烟台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1995年第4期;邓爱红‘西汉霍光家族悲剧的前因后果“,载‘江西教育学院学报“1992年第2期;李峰‘汉宣帝与霍光的权力博弈探析“,载‘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5年第12期;宋超:‘ 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宣帝与霍氏家族关系探讨“,载‘史学月刊“2000年第5期㊂
②此类成果较多,如廖伯源‘昌邑王废黜考“,载其所著‘秦汉史论丛“,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4-36页;黄今言㊁温乐平‘刘贺废贬的历史考察“,载‘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朱绍侯‘易邑废帝诲昏侯列贺经历考辨“,载‘南都学坛“2016年第4期;臧知非‘刘贺立㊁废的历史分析“,载‘史学月刊“2016年第9期;辛德勇‘海昏侯刘贺“,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36页;王子今
‘ 海昏 名义补议“,载‘南都学坛“2018年第5期㊂
霍光故事 :霍光事迹的记忆与失忆
李沈阳
(滨州学院黄河三角洲文化研究所,山东滨州256603)
㊀㊀摘要:从汉代开始, 故事 成为治国理政的新依据,它的一个来源是历史人物的事迹㊂霍光历仕汉武帝㊁昭帝和宣帝三朝,其生前和身后事迹被后人根据不同情境,有选择性地以 霍光故事 名义作为处理类似事件和达到个人目的的参照,并频繁出现在从‘东观汉记“到‘资治通鉴“的诸多史籍中,是霍光影响的具象化㊂ 霍光故事 是汉代 故事 形成的一种模式,反映了汉代 故事 的诸多特征:应用领域广泛㊁地位模糊㊁形成主体多样和传承中去情境化㊂在汉代历史上, 霍光故事 在平帝时首次被提出用来解决现实问题,在东汉时成为援引次数最多的四个 故事 之一,是 故事 运用于治国理政的体现㊂从中国法制史的角度看,汉代 故事 尚不具备法律地位,也不是 道德权威 ,但这预示了汉代 故事 地位的提升空间和演变趋势㊂
关键词:霍光事迹;记忆;失忆; 霍光故事 ;治国理政
中图分类号:K234㊀㊀文献标识码:A㊀㊀文章编号:1002-6320(2023)03-0001-06
㊀㊀汉武帝后元二年(前87)春,武帝病重,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等受遗诏辅佐少主昭帝㊂从那时起到汉宣帝地节二年(前68),霍光一度独揽大权,是西汉中期政局中的关键人物㊂学术界涉及他的研究成果,集中在评价霍光的地位㊁考察霍光的影响和分析霍氏家族被灭族的原因三个问题上①㊂
近年来随着海昏侯墓的发掘,墓主刘贺被废的原因再度引起学界热议,而这又绕不开他与霍光的关系②㊂
从纵向角度看,研究者对霍光的评价逐渐从
消极趋向肯定,对霍氏家族灭亡原因的分析从简单趋向复杂,而对霍光影响的总结则有待于深化㊂
南都学坛
2023年第3期
事实上,早在东汉前期,班固就在‘汉书“中用 霍
光故事
一词概括其影响㊂‘东观汉记“‘后汉纪“‘后汉书“和‘资治通鉴“等史籍也多使用此语, 霍光故事 成为考察霍光影响的专门术语㊂管见所及,律其林从直言诤友㊁针砭时弊和警谏于道三个方面概括了 霍光故事 在宋朝的运用[1],但他使用的 霍光故事 是自己的追述而不是宋代术语;苏一博等在研究汉代 故事 时提及 霍光故事 在礼仪中的运用
[2]
,其他研究者则极少着
意㊂有鉴于此,本文对 霍光故事 进行解析,并以之为切入点探讨汉代 故事 的共性,进而对中国古代 故事 的性质作一些思考㊂㊀㊀
一、霍光的生前与身后事迹
汉代 故事 名目繁多,或仅称 故事 ,或冠以职官,或冠以人名等㊂冠以人名的 故事 多与人物言行直接相关,这是形成 故事 的基础㊂ 霍光故事 的基础即源自霍光的生前与身后故事㊂
‘汉书“本传记载,霍光在汉武帝时 出入禁
闼二十余年 [3]2931,但本传主要罗列其官职和描述其性格,极少记载其这一时期的事迹㊂汉武帝临终托孤,
霍光与车骑将军金日
㊁左将军上官
桀㊁御史大夫桑弘羊等共同辅政①,其地位开始凸显,事迹开始丰富,概括起来有辅佐昭帝㊁废立刘贺㊁拥立宣帝㊁以女配帝㊁备受哀荣和惨遭灭族等几方面㊂
后元二年(前87),汉昭帝即位时尚且年幼,皇位还不稳固㊂当时的辅政大臣虽然有几位,但 政事一决于光 ②,霍光也尽心辅政,大致保持天下太平, 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讫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3]2936,基本扭转了汉武帝后期的颓势局面,助推了昭宣中兴的到来㊂其间,霍光还挫败了夺取皇位的阴谋㊂此前汉武帝在位时,卫太子刘据㊁齐怀王刘闳和昌邑哀王刘髆已经去世,燕刺王刘旦和广陵厉王刘胥因行为骄慢而被疏远,
汉武帝属意的继承人是昭帝,但刘旦并未放弃对皇位的追求㊂史载,汉昭帝即位后,刘旦探听朝廷虚实,在得到朝廷赏赐后 怒曰: 我当为帝,何赐也 , 即与(宗室)刘泽谋为奸书,言少帝非武帝子,大臣所共立,天下宜共伐之 [3]2751-2753㊂刘旦的阴谋得到上官桀等人的支持㊂然而汉昭帝元凤元年(前80),事情败露,参与此事的上官桀㊁上官安和桑弘羊等人被灭族,刘旦和鄂邑长公主等人自杀㊂就辅佐昭帝和忠于昭帝两方面而言,霍光确实如司马光所评价的那样对汉朝忠心耿耿: 霍光之辅汉室,可谓忠矣㊂ [4]
元平元年(前74)汉昭帝去世时,没有子嗣,
由谁继承皇位再次考验着霍光的政治判断㊂本来,第一顺位继承人应是汉武帝唯一健在的儿子刘胥,他也一度得到群臣的支持,但霍光不这样认为,他坚守着汉武帝的判断,刘胥 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 [3]2937,他也不能用㊂在这种局面下,昭帝之侄 昌邑王刘贺成了最合适的人选㊂在征得上官太后的同意后,刘贺应召入朝,先被立为皇太子,随后登基㊂刘贺在位仅仅27天,就因 行淫乱 [3]2765而被霍光联合群臣奏请上官太后同意后废除,他本人先是回到故地昌邑 王国被降为山阳郡,后被封为海昏侯㊂
刘贺被废意味着皇位再次出现空缺㊂霍光召集群臣,商议皇位继承者㊂这时,齐怀王和汉昭帝已绝嗣,广陵厉王刘胥早已被汉武帝否定,燕刺王刘旦也因为谋反被诛杀,他们的儿子自然不能继承皇位;现在又排除了昌邑哀王一支,汉武帝的近亲之中,只有生活在民间的卫太子刘据之孙受到一致称赞,于是霍光等奏报上官太后,汉武帝在世时,命令掖庭抚养和照顾曾孙刘病已,如今他已经18岁,不仅拜师学习‘诗经“‘论语“‘孝经“,而且生活俭朴,慈仁爱人,可以作为昭帝的继承者㊂此即宣帝㊂班固称赞霍光 处废置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 [3]2967,拥立宣帝可谓例证㊂
㊃
2㊃①②按:‘汉书㊃车千秋传“: 后岁余,武帝疾,立皇子钩弋夫人男为太子,拜大将军霍光㊁
车骑将军金日
㊁御史大夫桑弘羊及丞相千
秋,并受遗诏,辅道少主㊂ 详见‘汉书“,第2886页㊂据此,受遗诏辅佐昭帝者无上官桀而有车千秋㊂张小锋认为两者都有,详见其所著‘西汉中后期政局演变探微“,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9页㊂辛德勇认为,此时霍光还无法随心所欲,直到平定上官桀等人之后,才确立绝对权威,详见其所著‘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
究“,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95-196页㊂
2023年第3期李沈阳: 霍光故事 :霍光事迹的记忆与失忆
汉宣帝即位后,没有忘记霍光的拥立之功,把
河北(治今山西芮城县西)和东武阳(治今山东莘
县南)两县的1.7万户增封他作为食邑㊂然而他
的家人还不满足㊂汉宣帝册封原先娶的妻子许平
君为皇后,但霍光之妻想让自己的小女儿霍成君
为皇后,就指使女医淳于衍毒杀许皇后,并劝霍光
把女儿送入后宫,霍成君果然被立为皇后㊂从‘汉书“本传的记载来看,毒杀许皇后似乎不是霍光的本意㊂
汉宣帝地节二年(前68),辅政近20年的霍
光去世,葬礼极为隆重,宣帝和上官太后亲自吊
丧,太中大夫与御史护丧,派军队送丧,赏赐葬品
规格极高等㊂这还不够,葬礼结束后,宣帝追思霍
光的功劳,下诏免除他后代的赋役,其爵位和食邑
不再递减,世世代代不变㊂
言犹在耳㊂霍光去世两年后,霍家便遭到灭
族之灾㊂其子霍禹被腰斩,侄孙霍云㊁霍山和女婿
范明友自杀,其妻霍显和女婿邓广汉被杀,其女霍
成君废处昭台宫㊂此外,霍氏女眷的兄弟被处死,
与霍氏有牵连的几千家被灭族,不可谓不残酷㊂
上述事迹中,有的是霍光主动抉择的,有的则
是他预想不到的㊂从此后历史来看,时人对其事
迹的选择性运用 记忆和失忆却出乎意料
之外㊂
㊀㊀二㊁霍光事迹的甄选与 霍光故事 的形成
㊀㊀昭宣时期,霍光兼具权臣和外戚两种身份,虽然汉宣帝即位后侍御史严延年就弹劾他 擅废立,无人臣礼,不道 [3]3667,霍光更多时候还是以正面形象被后人记忆㊂从西汉末年开始,其生前事迹与身后发生的相关事件不断被人援引,作为解决相似问题的参照㊂那些被援引的事迹以 霍光故事 的名义出现,形成 霍光故事 ㊂
其一, 霍光故事 指霍光受赐食邑㊂汉平帝
元始元年(1),王莽奏请太后王政君下诏,把他事
先安排好的越裳氏进奉的白雉进献宗庙,朝中大
臣趁机强调王莽的策立平帝之功,认为 故大司
马霍光有安宗庙之功,益封三万户①,畴其爵邑,比萧相国㊂莽宜如光故事 [3]4046㊂据‘汉书“本传记载,萧何共食邑1万户,霍光共食邑2万户,最终,王莽增封召陵和新息两县的2.8万户,其后世免缴赋税和徭役,爵位不变,封邑不会递减,仅是食邑户数就远超萧何和霍光㊂
其二, 霍光故事 指霍光之女嫁给宣帝㊂西汉末年,汉平帝在位时,王莽秉政,政治地位与霍光相似,因此 欲依霍光故事,以女配帝 ㊂虽然太后不同意,王莽还是通过欺骗手段让女儿进宫,借以抬高自己的地位[3]4009㊂当然,王莽依据的 霍光故事 ,据‘汉书㊃霍光传“和‘外戚传(上)“记载,是霍光之妻霍显的主意㊂汉宣帝本始三年(前71),霍显联络宫廷女医淳于衍害死皇后许平君,把霍成君送入皇宫,次年,霍成君被立为皇后㊂
其三, 霍光故事 指霍光备受哀荣㊂建武九年(33)春,辅佐光武帝建立东汉王朝的征虏将军祭遵在军中去世,光武帝悲痛不已,给予他像霍光一样的高规格葬礼㊂祭遵的遗体被运到河南,光武帝诏令百官到举行丧礼的地方集合,他本人则穿着丧服前往吊唁,哭得非常伤心㊂在返回城门经过送葬车队时,他还止不住流泪, 亲临祠以太牢,仪如孝宣帝临霍将军故事 [5]㊂值得注意的是, 孝宣帝临霍将军故事 在‘后汉纪“中表述为 孝宣帝临霍光故事 [6],在‘后汉书“中为 宣帝临霍光故事 [7]741,对霍光称呼的差异并不影响他们指的是同一件事㊂建武二十年(44),同样追随光武帝的开国功臣㊁大司马吴汉去世,光武帝下诏哀悼,赐予 忠侯 谥号,而且 发北军五校㊁轻车㊁介士送葬,如大将军霍光故事 [7]684㊂安帝元初二年(115),太后邓绥之兄邓弘去世, 将葬,有司复奏发五营轻车骑士,礼仪如霍光故事 [7]615㊂直到魏晋时期, 霍光故事 的这层内涵仍被援引㊂曹魏嘉平三年(251)太傅司马懿病逝, 天子素服临吊,丧葬威仪依汉霍光故事,追赠相国㊁郡公 [8]20;前秦建元十一年(375)丞相王猛去世后, 谒者仆射监护丧事,葬礼一依汉大将军霍光故事 [8]2933㊂
㊃3㊃
①按:‘汉书“本传称霍光增封后, 与故所食凡二万户 ,少于此处所言户数㊂详见‘汉书“卷68‘霍光传“,第2947页㊂
南都学坛2023年第3期
其四, 霍光故事 指霍光废刘贺立宣帝一
事㊂汉灵帝中平六年(189),灵帝去世,少帝刘辩
即位㊂董卓入京后,权倾朝野,打算废掉少帝, 欲依伊尹㊁霍光故事,更立陈留王 [7]2324㊂虽然有大臣反对,陈留王刘协还是被立为皇帝,即汉献
帝㊂ 霍光故事 的这层内涵为权臣废立天子提
供了依据㊂曹魏嘉平六年(254),司马师联合朝
中大臣上奏郭太后,认为曹芳不适合继续当皇帝, 请依汉霍光故事,收帝玺绶 [9],曹芳被降为齐王㊂
在 霍光故事 的四层内涵中,第一层是最早
记载的,见于‘汉书“;第三层是被援引最多的,见
于‘东观汉记“‘后汉纪“和‘后汉书“等;第四层
是被援引最晚的,见于‘后汉书“㊂从这些史籍作
者的生活时代来看,‘汉书“和‘东观汉记“的编撰
者班固和刘珍等生活于东汉,‘后汉纪“的编撰者
袁宏生活于东晋,‘后汉书“的编撰者范晔生活于
南朝宋,‘晋书“的编纂者房玄龄等生活于唐初,‘资治通鉴“的编纂者司马光生活于北宋㊂这意味着在东汉前期,汉代人即用 霍光故事 来称呼特定的霍光事迹,而后世史家在追书时也多使用此语㊂
㊀㊀三㊁ 霍光故事 所见汉代 故事 的共性
㊀㊀汉代之前, 故事 作为专有名词已见诸史籍,如‘商君书“的‘垦令“要求秦国各级官吏严禁 博闻㊁辨慧㊁游居之事 ,以免农民听到奇谈怪论, 则知农无从离其故事 ; 知农不离其故事 [10],那么荒地就会得到开垦㊂但先秦典籍中出现 故事 的数量不多㊂从汉代开始, 故事 频繁出现于简牍㊁碑刻①和‘东观汉记“‘后汉纪“等史籍中,并被时人广泛运用于处理现实问题,体现出 故事 在汉代治国理政中的重要性㊂以 霍光故事 为切入点,可对汉代 故事 的共性进行分析㊂
第一, 霍光故事 体现了 故事 在社会运行
中的作用㊂中国古人在治国理政时往往遵循一定
的依据,如天象㊁律令㊁经典和 故事 等㊂据邢义
田研究,故事与律令㊁经义是汉代政治活动中处理
事务的三大依据[11]381㊂如上所述,无论西汉末年王莽增封食邑和把女儿嫁给平帝,还是东汉初年
光武帝给予祭遵和吴汉高规格葬礼,乃至东汉末
年董卓意欲废掉少帝等,都援引 霍光故事 ,以
其不同内涵作为自己行动的依据㊂如果说引文中
的 霍光故事 主要运用在礼仪(吉礼㊁凶礼)和政
治领域,那么在祭祀㊁行政㊁军事[12]和对外关系[13]等领域,同样存在大量援引 故事 的情况㊂ 故事 不仅为后人行事提供了依据,也提供了模式和程序,有利于问题的迅速解决㊂
第二, 霍光故事 折射出 故事 地位的模糊
性㊂ 故事 可以为解决相似问题提供依据,但后
世在面临相似问题时,非必遵循 故事 ,是否遵
循取决于事件参与者的主观意愿㊂哀帝元寿元年(前2),丞相王嘉因封还哀帝赏赐董贤的诏书等事触怒哀帝,哀帝让他到廷尉诏狱㊂使者到了王嘉府上,掾史哭泣着给他和药,王嘉不肯吃㊂主簿劝说道: 将相不对理陈冤,相踵以为故事,君侯宜引决㊂ [3]3501-3502王嘉不仅没自杀,还把药洒在地上,出门拜见使者接受了诏书,跟着去见廷尉,没有遵循 将相不对理陈冤 的 故事 ㊂前述邓弘去世后,有司上奏按照 霍光故事 的规格送葬,邓太后都一一拒绝,只许使用白篷车和两名骑士,由邓弘的门生拉着送葬,与有司奏请的五营轻车骑士规模相去甚远,也没有遵循 故事 ㊂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㊂这就反映出汉代时的 故事 还不具备法律地位,不像律㊁令㊁科㊁比那样属于法律的组成形式②,也无法确保其权威性,它仅仅是处理相似问题的备选项㊂
第三, 霍光故事 佐证了 故事 形成主体的
㊃4㊃
①②竹简如居延汉简393.1A,木牍如尹湾汉墓简牍YM6D5,碑刻如‘太尉乔玄碑阴“等,分别见谢桂华㊁李均明㊁朱国炤‘居延汉简释文
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549页;张显成㊁周群丽‘尹湾汉墓简牍校理“,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7-39页;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77,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776页㊂
也有研究者认为 故事 属于广义的 比 ,如中田薰说: 在汉代,比㊁科之外还编有 故事 ㊂由于 故事 是指惯例,所以笔者想故事亦与比㊁科同样,是适用律令的惯例集 可以说故事是广义的 比 之一㊂但因史料缺乏,不得其详㊂ 详见中田薰‘汉律令“,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第3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124页㊂
2023年第3期李沈阳: 霍光故事 :霍光事迹的记忆与失忆
多样性㊂汉代 故事 地位的模糊性与其形成主
体的多样性有关㊂从形成主体来看,人物㊁职官㊁
习俗和年号等都可能成为 故事 ,其中,人物包
括皇帝,也包括官吏,正如邢义田指出的: 故事
非必出自皇帝,臣僚的一言一行只要有人引为先
例,也可以是故事㊂ [11]383皇帝言行形成 故事 的例子如竟宁元年(前33),汉元帝病重,傅昭仪
和定陶王经常在身边服侍,皇后和太子却很少进
宫探望㊂元帝病情加重,心绪不平, 数问尚书以
景帝时立胶东王故事 [3]3377㊂元帝询问的 景帝时立胶东王故事 是指景帝前元七年(前150) 废
皇太子荣为临江王 而 立胶东王彻为皇太
子 [3]144之事㊂官吏言行形成 故事 的例子如 霍光故事 ㊂形成主体的多样性使 故事 难以像律令那样,在等级分明的社会里适用于所有阶层,这无疑会削弱 故事 的权威性,加剧 故事 地位的模糊性㊂
第四, 霍光故事 透露出 故事 在传承中的
去情境化㊂ 故事 诞生于具体的情境,受当时各
种因素的制约①㊂然而后世在提及 故事 时,受自身利益㊁立场等因素影响,把 故事 与具体情境剥离,即去情境化,对 故事 进行不同的解读㊂王莽援引 霍光故事 以女配帝,主观意图是巩固和强化自己的地位( 因以自重 ),而史载当时的情境是:许皇后暴毙㊁霍成君入宫之事是霍显一手谋划,后来她 恐事败,即具以实语光㊂光大惊,欲自发举,不忍,犹与 [3]2952;董卓援引 伊尹㊁霍光故事 废掉少帝,是想树立自己的威望,所以尚书卢植提出反对意见: 以前太甲即位后朝政紊乱,汉昌邑王即位后犯有一千多条罪状,所以伊尹和霍光才废除他们的帝位㊂当今皇帝正处在年轻时候,没有不当的行为,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㊂ [7]2324卢植所说刘贺在位期间 罪过千余 正是霍光废除刘贺的具体情境,现在却被董卓忽略掉了, 霍光故事 成了他达到个人目的的托词㊂从这个角度上说, 故事 不仅被传承,也被不断地建构;被建构的 故事 不仅异于历史,甚至是反历史的,因为 历史意识,就其本质而言,聚焦于事件的历史性 它们发生于那时而不是现在,是从不同于现在的环境中发展而来 [14]4㊂㊀㊀四、余论
就时间维度而言,治国理政的依据包括指向过去的经典和 故事 等,指向当时的律令㊁时令和天象等㊂ 故事 的内容在很大程度上指向过去,对 故事 的重视亦即对过去的重视㊂过去的言行通过记录和记忆而保存和传承,汇入不断累积且有待发掘的 资源 ㊂一旦相似情境或事例再次出现,相应记录就被激活,以 故事 的名义出现于时人言语中㊂那些被激活的言行就此成为 故事 ,而那些未被激活的㊁甚至与激活的言行相反的言行,则处于失忆中,或者说被 边缘化 , 当记忆并不反映我们的自我理解之时,我们就把它边缘化了 [14]248,等待类似情境的出现㊂ 霍光故事 的形成,体现了人们对霍光事迹的记忆和失忆,是汉代 故事 形成的一种模式,反映了汉代 故事 的诸多特征㊂
不同时期的治国理政会遵循不同的依据,同一依据在不同时期受到重视的程度也有差异㊂与先秦相比,汉代 故事 在汉宣帝时成为新增的治国理政依据,时任丞相魏相 明‘易经“,有师法,好观汉故事及便宜章奏,以为古今异制,方今务在奉行故事而已 奏故事诏书凡二十三事 [3]3137,可见魏相曾整理汉代诏书并以之为 故事 [15]㊂也是在汉宣帝时, 故事 尤其是 汉武故事 被赋予祖宗权威含义,成为宣帝借此提升自身威望的工具[16],并被作为行政运作的基本方针㊂ 霍光故事 就是在这个大的趋势中进入时人视野,在汉平帝时期首次被援引,在东汉时与 呼韩邪故事 石渠故事 和 元始中故事 一起成为被援引次数最多的四个 故事 之一[12]㊂从中国法制史角度看, 故事 在汉代不是法律,也不属于人类学者迈克尔㊃赫兹菲尔德(Mi-
㊃5㊃
①从极端角度来说,在人生和人类发展的重大时刻,特殊环境下的无数偶然性制约着人的行为选择,除非这些偶然性全部再现,否则,过去不会为现在提供什么启示,正如政治思想家汉娜㊃阿伦特所言: 具体问题必须具体分析 对于就各种特殊情况作出判断来说,没有什么恒常的通行标准,也不存在什么特定无疑的规则㊂ 详见汉娜㊃阿伦特‘反抗 平庸之恶 : 责任与判断⓪中文修订版“,陈联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页㊂
南都学坛2023年第3期
chael Herzfeld)所说的 道德权威 ①,它仅仅为时人解决相似问题提供参照或者说选项,无论在制度规定还是时人观念上,都不是必须遵守的,这使得 故事 在汉代社会中处于可能被遵循也可能被轻而易举地否定的尴尬地位,因此它还有抬升的空间,一直到西晋㊁南朝时才确立其法律地位②㊂
[参㊀考㊀文㊀献]
[1]律其林.霍光故事在宋代的历史考察[J].长江丛刊, 2018(17):99.
[2]苏一博.汉代 故事 考论[D].郑州:河南财经政法大
学,2020.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821.
[5]刘珍,等.东观汉记校注[M].吴树平,校注.北京:中
华书局,2008:375.
[6]袁宏.后汉纪校注[M].周天游,校注.天津:天津古籍
出版社,1987:156.
[7]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8]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9]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64:130.[10]蒋礼鸿.商君书锥指[M].北京:中华书局,1986:15.
[11]邢义田.治国安邦:法制㊁行政与军事[M].北京:中华
书局,2011.
[12]李沈阳.东汉 故事 考[J].南都学坛,2018(4):1-7.
[13]李沈阳.融入华夏:东汉时期汉匈关系中的 南单于
故事 探微[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2):21-25.
[14]彼得㊃诺维克.大屠杀与集体记忆[M].王志华,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
[15]渡边信一郎.东汉古典国制的建立:汉家故事和汉礼
[M]//张娜,译.周东平,朱腾.法律史译评:第5卷.
上海:中西书局,2017:64-84.
[16]李彦楠.两汉行政故事的变迁[J].史林,2019(4): 60-68.
The Story of Huo Guang :Recollection and Oblivion of Huo Guang s Deeds
LI Shenyang
(The Yellow River Delta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Binzhou University,Binzhou Shandong256603,China)
㊀㊀Abstract: Story became a new basis of or rationale behind governance in the Han Dynasty,and one of its sources was the words and deeds of historical figures.Huo Guang held many influential posts during the reigns of Emperor Wu(141-87BC), Emperor Zhao(87-74BC)and Emperor Xuan(74-49BC),whose biographies and posthumous reminiscences have since come to be relished far and wide.The deeds of Huo Guang were selectively used by posterity as a reference for dealing with similar events according to different situations.Hence, the story of HUO Guang had become a special term used by later historians from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to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o describe Huo Guang s influence,whose frequent appearances in many historical documents such as Dongguan Hanji(An Internal Palace Record of the History of Later Han Dynasty东观汉记) and Zizhi Tongjian(Comprehensive Mirror for Aid in Government资治通鉴)bore testimony to such influence. The story of Huo Guang was seen as a paradigm of story formation which reflected many characteristics of stories in the Han Dynasty,pro-viding a pattern for solving similar problems,yet with its scope of application being extensive,its status being ambiguous,its the-matic expressions being diverse,and its inheritance being decontextualized from its original setting. The story of Huo Guang was firstly proposed to solve practical problems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Ping(9BC-6AD),which later became one of the four stories cited most frequently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egal system, story in the Han Dynasty did not have the legal status in its own right or belong to the realm of moral authority . Key words:Huo Guang s deeds;recollection;amnesia; the story of Huo Guang ;governance
[责任编辑:孔永红]㊃6㊃
①②迈克尔㊃赫兹菲尔德指出: 在现实的行动中,作为一种静态的形象,过往历史的不可恢复和原初性往往起着重要作用㊂通过对行
为的合法化确证,这种形象往往可以带来某种永恒的道德权威㊂ 详见迈克尔㊃赫兹菲尔德‘文化亲昵“,纳日碧力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59页㊂
‘隋书㊃经籍志“载: 晋初,贾充㊁杜预,删而定之,有律,有令,有故事㊂梁时,又取故事之宜于时者为‘梁科“㊂ (详见魏徵等‘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74页㊂)据此, 故事 在西晋初年与律㊁令并列,在南朝梁时单独成卷,法律地位得到确立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