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之殇

小河之殇
戴永汉
那是一条斜穿古城的小河，带着庐山的清泉和文墨，带着历史的深沉和印记，伴着周濂溪的荷香和白乐天的慨叹，从连绵的山间蜿蜒而下，流过市区注入长江。

人们都说，这条自南向北、百米来宽的小河，是这座古城的母亲河，是古城的“龙脉”。

因为与长江交汇的特殊位置，是天然的避风良港。

曾几何时，小河两岸酒肆林立，燕舞莺歌，恰似秦淮风光。

横跨在小河上的一座铁桥和一座水泥桥，相距约两百米，分别建于二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将古城延伸到远方。

小时候，总喜欢跟小伙伴们站在小桥上，看着沿河两岸停泊和起航的船只，船工们或撑点着竹篙，或起锚、抛锚，或提水洗仓。

那扬帆落帆的滑轮声、锚链声，掺杂着捣衣声、流水声，还有因泊船而争吵的叫骂声，组成古城生活的交响音画。

“船老板，睡横板，讲狠话”就是对船工生活和性格的写照。

江南的雨季给了这条小河旺盛的生命，从立夏前后，到立冬的几个月里，是小河最繁忙的时候。

清澈的河水，倒映着帆影，像一条舞动的彩带，给这座古城平添几分妩媚和生气。

南来北往的商贾，不同的语言和习俗，广博的信息和物资，丰富了这座古城独有的文明。

古城因小河而有灵性，小河因古城而得宠爱。

在漫长的岁月中，流淌着许多精彩的传说和先祖们的祝福。

那一年，我应征入伍，随一队新兵赶往离铁桥两百米处的火车站集结。

当走上那座铁桥时，同伴们都不禁放慢了脚步，都想多看一眼这熟悉的小河。

河面上已很少有船只停泊，没有了以往的嘈杂和热闹，而桥上的汽车则多了起来。

微风轻拂着堤坝上的柳枝，几条悠闲的小渔船不时划破小河的宁静。

远处的河岸边，渔夫架着大吊罾，缓缓地掏舀着岁月。

河水默默地流入大江，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一层波澜。

离开家乡的日子，家乡的一草一木总会勾起我的思恋，分别得越久，这种情愫越强烈。

九八年八月初，我随部队来到这座古城抗洪抢险。

长江大堤的决口处在城区的西部，距小河约两公里。

当我乘着军车经过那条日夜魂牵梦想的小河边时，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小河已经被填平，成了街道的雏形，两座小桥也都已拆除，堤坝被夷为平地！小河旧址的西岸，用装好泥土的草袋壘起了临时的新堤坝，以阻拦城西决堤的江水可能进入东面主城区。

迎面飞扬的粉尘，像一把钢针刺在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三天后，决口被堵住，古城与水灾擦肩而过！参加抗洪的军人和古城的人们一道，创造了人间奇迹！
人们在桥头搭起了凯旋门，欢送援军班师回营，表达对军人的感谢和敬意。

锣鼓声、鞭炮声、歌声和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世界上最恢宏的音乐。

载歌载舞的人们，热泪流淌，依依惜别。

我走在队伍的最边沿，在这动人的送别场面里，我早已没有了激动，也顾不上满身劳累的酸痛，只怀着一种失落的苦楚，在努力地寻找、回忆着我的小河，还有我的小桥。

在夹道欢送的人群中，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短发女孩，挤到了我的身边，向我献上了一束鲜花后，又递给我一个白色信封。

我高兴地接过了鲜花，向她微笑致礼，还没有来得及接过信封，那女孩就被涌动的人潮冲开了。

我张开因日夜作战而早已失声哑掉了的嗓门招呼她，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部队回到驻地后，我发现被包里有一个同样的信封，里面是一片热情洋溢，“……或许是巧合的缘分，让我在绿色的海洋中唯独将信交给了你……若干年后，我们蓦然回首，会庆幸自己曾是怎样地抓住了属于我们的机会……期盼着你的回信。

——95财会，江洁。

”是那位短
发女孩写的，还是另外的人？我刚看完信，领导找我有事来了，我便随手将信夹进一本书里。

第二天，作为抗洪抢险中的伤员，我住进了军部医院。

一个多月的康复修养，渐渐地淡忘了这件事。

直到三个月后，我复员回家，突然想起那封信。

我按信上写的号码打通了电话，却得知那女孩已经毕业离校了。

我顿时一片茫然，像那被填平了的小河，无奈、无助、无言。

转眼十八个春秋过去了，脑海里总是出现那个青涩的倩影。

没有给她回信，将是我心头一个始终难解的结。

如果她还在为当年的冲动和浪漫充满着期待，我是否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有时候，我真想翻遍整个世界去找她，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初的那份纯真也许早已被无情的现实碾压得支离破碎。

就算能找到了，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小女孩吗？
据说，当年的决堤跟填河不无关联，说是破坏了古城的龙脉。

几年后，人们又在小河的原址附近开挖了一条新河。

开工的那天，那个决定填掉小河的人，得道升天了。

一条河的消亡，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而更可悲的是有人却要将丰碑建立在小河的墓碑之上。

那条离我渐渐远去的小河，已成为古城难以忘却的伤痛，它见证了这座城市的苦难与兴衰，承载着人们的喜乐哀怨。

尘世的浮华掩埋了小河的躯体，可它的灵魂将永远在古城的上空飘扬，庇佑着这片多情的家园。

2016.5.20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