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乡绅——《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史实考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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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第2期第61卷
(总290期)No.22021Vol.61General No.290
革命与乡绅*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史实考释

均摘要:《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系根据丁玲在河北涿鹿等地的土改经历撰写而成。

由于自身作为“绅士阶
级的贰臣”的复杂性,丁玲对以钱文贵为代表的劣绅的近于实录的“科学描写”,达到了此前、此后文学皆不能
及的精确与深刻,对以李子俊夫妇为代表的良绅近于悲剧化的叙述处理,构成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有关
反面人物叙述的另类实践,而将虚构的黑妮形象与“新人叙事学”予以反常规的匹配,更传达出知识分子面对
“乡绅之死”这一历史定局时介入现实的意图。

诸种努力,使丁玲的乡绅叙事充满了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刻记
述,也造就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1950—1970年代文学中不可复制的丰富性。

关键词:《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革命;乡绅
DOI :10.13471/ki.jsysusse.2021.02.008
“乡绅之死”是中国“短二十世纪”历史上令人哀伤的一幕。

1930年代以降,涉及此段悲剧的作品代代相续。

其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堪称杰作。

这表现在,较之《白鹿原》《生死疲劳》等文化原乡之作,《桑干河上》(以下皆简称)有着“时代目击者”的直接与深刻;较之同时代文本,《桑干河上》却又因作者身世而对这一阶层怀有隐秘的忧伤。

诸种因由,使《桑干河上》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另类,而未必是“工
具化了的艺术”和对“意识形态概念”的“译写”①。

实际上,《桑干河上》是丁玲在涿鹿、阜平、行唐等地参
加土地改革的结果,主要取材对象是涿鹿县温泉屯村。

该村丁玲纪念馆说明文字称:“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大都取材于当时的温泉屯村。

”馆中还展示了十几位原型人物的照片。

当然,《桑干河上》所欲书写者,并不止于小小的温泉屯村,丁玲希望捕捉的,是时代剧变中的势与人以及挥之不去的历史悲情。

一、有关劣绅的“科学描写法”
近人之谓“乡绅”概念,系从“绅士”演变而来。

“绅”与“士”皆指科举制下获得功名的读书人,不过在朝为“绅”在野为“士”。

在此理解下,“乡绅”即指居于乡间从未为官或已退出官场的有功名的士大夫阶层。

不过“到了晚清时期,乡绅阶层发生重大变化,出现以团练为权力基础的土豪劣绅势力。

此后,直到
北伐战争前,基本上是土豪劣绅与传统士绅控制着中国的广大乡村地区”②。

《桑干河上》所写中小地主,
只有李子俊是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生,与传统士绅较为接近,其他人物如许有武、陈武、钱文贵、江世荣等多属土豪劣绅范围。

*收稿日期:
2020—05—21作者简介:张均,中山大学中文系(广州510275)。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32—133页。

②李巨澜:《试论民国时期新乡绅阶层的形成及其影响》,《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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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与乡绅
不过,无论哪类乡绅,在1940年代都面临着“乡绅之死”的历史变局。

这是不可逆转的历史大势。

这不仅指民国时期“膨胀的人口和有限的经济生产,无可避免地会产生摩擦”①并进而引发社会动荡,更主要指另外两层历史走向。

一是近代以来,农业中国势必通过大规模工业化实现对发达国家的“弯道”追赶,规模庞大的乡村地主经济已成障碍:
他们对于土地及其他生产资料的这种封建所有制,和由此而来的地主对于农民人身的不完全的所有制,即地主对于农民的封建特权……早已成为中国农业生产和工业生产的基本障碍。

因此,为了发展中国的生产力,对于整个地主阶级(当作代表一种占有关系即一种生产关系的阶级来说,而不是当作地主各个个人来说),必须加以彻底的消灭。


所谓“障碍”,既指乡绅阶层“截留”了国家主要的农业收入导致工业化无从展开,也指乡绅阶层普遍缺乏投资和扩大再生产的意愿。

关于后者,韩丁在山西观察到:地主豪绅“没人会愿意在肥料、种子和工具上花钱”,他们要么“将多余的粮食换成银元,埋藏在地下”,要么购买“唯一可以投资”的对象——土地,而购买土地“只是授权买主按照通行的社会关系准则,去占有佃户菲薄收成中的一份,而绝不会增加产量”,这些都“只会加深和延长经济的停滞”③。

二是在解放战争中,乡绅阶层作为广阔乡村“‘寡头的’或‘贵族的’阶层”④,同样势必成为被摧毁对象。

这是因为,面对国民党军事进攻,共产党必须从广阔乡村大规模征兵、征粮。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整体性地解决“掌握生产资料,土地和耕畜农具”并迫使农民“俨若附庸”⑤的乡绅阶层进而建立自己的基层政权。

于是,作为“翻转”“中国的低层机构”⑥的最有效方法,土地改革就被提升到战争战略高度,何况,“耕者有其田”原本就是革命核心诉求。

于是“乡绅之死”即成定局,而《桑干河上》赖以为本事来源的华北土改,即是此定局的上演。

丁玲以文学方式准确呈现了此种大势。

这突出表现在对钱文贵、江世荣等乡绅的刻画上。

丁玲回忆:“(从)材料上来看,恶霸地主最多”,如“强奸妇女、杀人”的民愤极大的陈武,所以丁玲一度对自己说“写一个恶霸地主吧!”⑦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占人妻女的黄世仁式的恶霸地主最易激起读者反感,最便于在正、反面人物之间“制造界限”,“对什么是好或不好、积极或消极、道德或邪恶等做出界定”⑧。

不过,此种写法实是将乡绅推到“他者”位置,通过抹杀其自我逻辑而构制某种“负面假象”。

对此他者化反面人物叙述,丁玲不大欣赏,更不愿用浅俗道德批判遮蔽中国乡村更为深刻的真实。

她说:“在封建制度下,即使他不是恶霸,只那种封建势力,他做的事就不是好事,他就会把农民压下去。

”“他比恶霸地主还更能突出的表现了封建制度下地主阶级的罪恶。

”⑨因此,尽管《桑干河上》也将陈武实录进了小说,但只是一笔带过,最终作为典型出现的钱文贵、江世荣等乡绅,虽有逼租、贪污、讹人钱财等错误,但并非“衣冠禽
①[美]黄树民著,素兰、纳日碧力戈译:《林村的故事: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农村变革》,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14页。

②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关于土地改革中各社会阶级的划分及其待遇的规定(草案)》,《解放战争时期土地改革文件选编(1945—1949年)》,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第185—186页。

③[美]韩丁著,韩倞等译:《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36—37页。

④[美]萧公权著,张皓、张升译:《中国乡村:19世纪的帝国控制》,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年,第314页。

⑤江苏省立徐州民众教育馆:《长安村经济调查报告》,冯和法编:《中国农村经济资料续编》上,上海:黎明书局,1935年,第23、15页。

⑥[美]黄仁宇:《大历史不会萎缩》,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269页。

⑦⑨丁玲:《生活、思想与人物——在电影剧作讲习会上的讲话》,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61,161—162页。

⑧[美]道格拉斯·凯尔纳著,丁宁译:《媒体文化》,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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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也无极端反伦理行为。

这是有意为之的选择。

遗憾的是,今天仍有不少研究者将钱文贵与黄世仁
等混为一谈,这不免是对丁玲不愿“取媚群众”的努力视而不见。

那么,钱文贵等又是怎样的乡绅呢?钱文贵为“八大尖”之首,不过其统治地位的获得比较特别:“连
保长们他都认识,称兄道弟。

后来连县里的人他也认识,等到日本人来了,又有跟上层有关系,不知怎么
搞的,连暖水屯的谁该做甲长,谁该出钱、出伕,都得听他的话。

”(《桑干河上》,第11页,华南人民出版
社,1951年。

以下皆同)这一特点,可谓“谋财害命不用刀”(《桑干河上》,第387页)。

究之史实,这近于
对其原型韩文贵的实录。

据知情人透露,“钱文贵(按:指韩文贵)不是恶霸地主”,他“确实有个儿子去当
兵”,“他的坏不是表面上有多坏,我把谁打死了,我没有”,“你有啥事求我,求我我就坑你,包括他的本
家,包括李仲祥”,“我让你当保长,我去你家吃你喝你,就把你腾得你穷了我富了。

他地不多,但是他在
外头做生意”①,“(他)见识的人多,交际面也广,确实像小说中描写的,是个‘摇着羽毛扇’、‘二诸葛’似的
人物,‘干了不少坏事’”②。

此外,小说内外钱文贵的土改经历也类似:遭到批斗,土地被按政策重新分
配,本人在土改中未遭镇压。

可以说,《桑干河上》的确具有强烈的实录特征。

不过,丁玲的目的当然不在于实录华北某村庄某一普通的乡绅,她的抱负更在于映射现代中国“乡
绅之死”的必然。

对读小说内外,可知《桑干河上》在两个层面均符合民国乡绅的普遍事实。

其一,以权势经营为中心的人生逻辑。

对于钱文贵的发迹之道,冯雪峰曾以“通到国民党反动政权
去的蔓藤的根”③去理解,万直纯则解释为“农村宗法关系”的结果。

无论哪种解释,指涉的都是传统乡绅
的人生目标及行为模式。

对此,翟学伟认为:
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有三样东西是人们最想得到的:有权、有势、有钱。

当然我们也有理由认为这三样东西人人都想得到,而非中国人才想……(但)中国社会的文化和制度安排在于如何通过一样获得另外两样,或通过两样获得另外一样……于是这三者很容易互相包容,导致在中国生成的相关概念就是“权势”或“势力”或“有钱有势”等。


钱文贵孜孜营造“权势”的方法,即在于中国社会代代相延、于今犹盛的“关系学”。

《桑干河上》未充
分描写他如何与县级官员建立关系,但对他在暖水屯与各方势力营建关系的方法则颇有涉及:“儿子变
成了八路军,又找了一个村治安员做女婿。

村干部有的是他的朋友,谁敢碰他一根毛?”(《桑干河上》,第12页)他既善谄上,亦善凌下。

血缘、地缘也好,政局也好,都是他谋求权势、地位和利益的方便“法门”。

他无固定原则,他蔑视农民也拉拢农民,与其他乡绅合作也构陷他们,靠近国民党也贴近共产党。

在这
诸种“变”中,不变的是其对“有钱有势”如火如荼的追求。

其二,政权内卷化背景下“赢利经纪人”的崛起与乡村危机。

钱文贵、江世荣等对“权势”的经营,其
实是民国乡村社会变迁的折射。

此即庄孔韶所言地方乡族组织中“新绅”对“旧绅”的取代:“旧绅一般只
以土地、遗产为业,而新绅不仅有外来利润,而且与地方政要、军人集团、商业网发展了直接的联系,从而
反过来加强自身在宗族和乡村社区中的力量。

”⑤此种新绅,实即带有“赢利经纪人”特征的劣绅。

民国以
来,随着乡绅阶层的武化与劣化,各类新土豪劣绅逐渐成为国家与乡村之间的新型中介。

较之旧绅可能
会有的文化守护诉求,新绅在赋税征收、差伕派遣、民事诉讼等方面都更近于“经纪人”(brokerage):“国
家的财政税收在增加,但征收赋税的效益在递减,大量赋税落入赢利性经纪手中。

从而,民国历届政权
①2014年8月6日笔者采访赫贵文的录音记录。

②何吉贤、鲁太光:《“桑干河上”走访记》,《中国经济》2009年第10期。

③冯雪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我们文学发展上的意义》,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第330页。

④翟学伟:《中国人的关系原理:时空秩序、生活欲念及其流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1页。

⑤庄孔韶:《银翅:中国的地方社会与文化变迁》,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第43页。

革命与乡绅
皆落入了‘政权内卷化’(state involution)的陷阱。

”①钱文贵等所精通的,正在此道。

他包揽词讼,从中渔利。

江世荣则靠当甲长白手起家,他“藉日本人压榨了老百姓,又藉八路军来勒索”,最后“挣到了一份不错的家私”(《桑干河上》,第51—52页)。

可以说,有这样的赢利经纪人的普遍存在,中国乡村很难不陷入社会危机。

以上两层刻画,自然没有渲染乡绅如何在佛堂强暴农家少女的故事那样深入人心,但无疑更能切中民国乡村的社会危机。

因此,冯雪峰明确肯定“正是钱文贵,才是地主阶级几千年来的统治权力的缩影”,作者“对于农村有深刻的观察与分析”②。

在此背后,则是非他者化的反面人物讲述方法:“作者既没有把他丑角化,也没有把他写得非常的穷凶极恶。

作者只是依照这一类型的恶霸地主原有的实际情况来处理。

”③对此,可称为正剧化叙述,其特点有二:(1)他者化叙述在形貌、道德上习用“妖魔化—野兽化”之法,正剧化叙述则不过分丑化,而将“见什么写什么”的“科学的描写法”④、如实呈现反面人物“自己的道德”奉为圭臬;(2)他者化叙述褫夺反面人物的自我逻辑,将之处理为正面人物“倒置的自我表象”,根据正面人物表现的需要构制反面人物(此种方法用安·杜西尔的话说就是“他者不是按其自身的形象被复制,而是按我们的形象去复制”⑤),正剧化叙述则尽量呈现反面人物“自己的意志”,将之叙述成那种“带着自己心理底整个复杂性的人”(高尔基语)。

因此,他者化叙述实以通俗文学为底,而正剧化方法则属于“严格的现实主义”。

较之《白毛女》等,《桑干河上》尽管不“取媚”大众,却更有力地通过呈现“欺压乡邻的乡村精英变成了其所在村社的破坏性力量”⑥而逼真地展示了“乡绅之死”的必然。

当然,对此由“科学的描写法”而呈现的必然,研究者可能会以《白鹿原》为据作出否定判断。

在《白鹿原》中,白嘉轩既不追求“有权有势”,更不刻意经营关系,而是恪守“学为好人”的圣人训诫,堪称“身板最硬”的高尚“正绅”。

白嘉轩所印证的,恰恰是乡绅之不应“死”和不能“死”。

那么,何者更为可信?黑格尔的说法或可作为答案:“人类的行动都发生于他们的需要,他们的热情”,“其中也许可以找到一些普遍的目的,如像仁心,或者高尚的爱国心。

但是这些德性和这些普遍的东西,只占一个细微的比数”⑦。

高尚、端正的白嘉轩在民国乡绅中即“只占一个细微的比数”,可令人追怀,但不可信,钱文贵可恶,然而可信。

二、革命所倾覆的事物
应该说,经过“《野百合花》事件”且不具备社会学家视野的丁玲,未将钱文贵等写成“暖水屯的黄世仁”,而是以原型为基础、如实再现华北乡村的“新绅”和“劣绅”,这是相当不容易的。

那么,丁玲何以能如此呢?除了对华北土改过程的参与与目击之外,与她的家世经验也有莫大关系。

对此,丁玲自述道:“我的家庭就是一个地主,我接触的地主也很多,在我的经验中,知道最普遍存在的地主,是在政治上统治一个村。

看看我们土改的几个村,和华北这一带的地主,也多是这类情况。

”⑧丁玲所由出身的安福蒋家是清代“湘北、湘西遐迩闻名的大地主家族”,“拥有田地约60万亩,遍布今临澧、澧县、石门、桃源、常
①李里峰:《乡村精英的百年嬗蜕》,《武汉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

②③冯雪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我们文学发展上的意义》,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第330,329—330页。

④茅盾:《“左拉主义”的危险性》,《时事新报》1922年9月21日。

⑤[美]安·杜西尔:《染料和玩具娃娃:跨文化的芭比和差异销售规则》,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97页。

⑥[美]萧公权著,张皓、张升译:《中国乡村:19世纪的帝国控制》,第380页。

⑦[德]黑格尔著,王造时译:《历史哲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18—19页。

⑧丁玲:《关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写作》,《人民日报》2004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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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中心在临澧”①。

丁玲自己在1931年演讲中也说,“我的家庭,现在还有三千人——远近亲戚都在内”,“(我)住在二百多间的门院里,忧郁地”②。

如此庞大的家族以及各房各支起落沉浮的众生相,为丁玲了解现代中国乡绅阶层的生态提供了不可复制的背景。

因此,丁玲对于民国乡绅在政权内卷化背景下的劣化描写,有着后世文化保守主义者(如陈忠实、张炜等)悬空想象而无法达到的现实感。

而这,保证了《桑干河上》对非恶霸型乡绅予以正剧化处理的可能与深度。

不过,家世经验的优势不仅体现在对“乡绅之死”历史大势的准确把握,而且也给《桑干河上》带来了况味复杂的内容。

尽管丁玲早早走上了“绅士阶级的贰臣”的革命道路,但她之于乡绅阶层的感情恐怕不是“革命”二字可以简括的。

物伤其类,人之常情,何况乡绅阶层内部尚有大量良绅存在。

《桑干河上》对良绅的隐蔽刻画及悲悯化处理,包含了对革命复杂性的有意识记录与潜在反思,折射出丁玲不可多得的政治敏锐性,是当代文学弥足珍贵的内容。

从目前资料看,顾涌是小说内外唯一同名的人物。

不过小说中顾涌被写成误划为富农的富裕中农,其原型则是拥地较多的地主。

据当地农民刘振回忆:“(温泉屯)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地主恶霸。

但是,每个村都要斗地主的,后来,就斗了顾家三兄弟,顾家一共有300亩地,算是地主。

”③所以如此改动,源于丁玲土改期间在另一村庄所见景象的刺激:一个富裕中农献地后被邀请讲话,他“没讲什么话,他一上台就把一条腰带解下来,这哪里还是什么带子,只是一些烂布条”,“他劳动了一辈子,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很多农民都会同情他,嫌我们做的太过了”④。

这直接导致了顾涌这一形象的产生。

实际上,在民国乡绅中,有相当部分是普通自耕农经累代辛苦劳动、“勤劳革命”而上升为中小地主的,与巨绅之家往往官绅兼营、“黑白通吃”迥然相异,与劣绅包揽词讼、中饱私囊也很不相同。

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丁玲对他们可能遭受的不公正命运有深切的关注。

事实上,土改期间,温泉屯村青年主任顾长龙(小说中易名顾顺)曾找到丁玲表示要主动献地:
丁玲有些吃惊。

顾长龙虽然家境较为富裕,可土改一开始已经献出了几亩果园,拿出了半个家当。

今天,他不顾家庭经济状况,要求再献地又是为了什么?是群众对党的土地政策没有完全理解,还是我们工作上出现了失误,丁玲心里有些不安。

“顾长龙,你把自家那点地全献出来,母子怎么过?”⑤
最终,丁玲劝阻了此事,但心中却留下阴影,于是在小说中她将现实中并无关系的顾涌、顾长龙改写为父子关系,并将其身份统一为富裕中农。

推其目的,当在于可以“合法”地表达对此类乡绅人物的同情,并给作品引入其他同时代文本不曾纳入的视角。

不过,最能见出丁玲之于“乡绅之死”历史定局的悲悯情绪的,还是对于李子俊夫妇的刻画。

李子俊原型是温泉屯村破落地主李仲祥,据其子李培林回忆,土改期间丁玲“就住在我们老院,老院在我们西屋”⑥。

丁玲何以选择房东李仲祥进入小说,原因在于对这一阶层不可逆转的命运的直接遭遇:
土改工作还未开始,胆小怕事的中年人(按:指李仲祥)便寝食难安,好像一场灭顶之灾就要来临。

丁玲发现这一情况后,心平气和地找他谈话,讲党的土改政策,讲封建地主阶级的罪恶,并明确地告诉他,斩尽杀绝不是我们共产党的政策,只要不与人民为敌,共产党是会给出路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多次谈话,终于使李仲祥——这个地主阶级的一员,对土地改革运动有了较明确的认识,
①龙泽巨:《丁玲家世纪略》,《湖南党史月刊》1989年第10期。

②丁玲:《我的自白——在光华大学的讲演》,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第101页。

③《开国大土改:3亿农民分田立命》,http:///news/20090804/1274138.shtml。

④丁玲:《生活、思想与人物——在电影剧作讲习会上的讲话》,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第160—161页。

⑤谷新声:《贫苦农民的开枷人丁玲》,涿鹿县政协编:《情注桑干河》(内部资料),2004年,第29页。

⑥《暴风骤雨:元宝村土改纪事》,凤凰卫视“凤凰大视野”2012年12月12日。

革命与乡绅
主动献出了8亩果园和土地。


此外也有关于家世的忧伤记忆:丁玲父亲与李仲祥非常相似,他们都是有才而无用、懦弱而败家的乡绅子弟。

李仲祥是温泉屯正规师范毕业生,丁玲父亲蒋保黔则“十四五岁时,就考上了秀才”②,此后还留学日本。

李仲祥一无用处且嗜赌如命,“他祖上比他还有钱,在他手里已经败落了,把地都赌输了”,“他没败落前是最有钱的,他就是赌嘛,输好些地”③。

丁玲父亲同样“没有什么出息”④,“分家时可能有一百来石田(即六七百亩地)”,“但年年卖,等到他死后,只剩十来石”⑤。

如此相像,使丁玲刻画这一人物时,很难不勾起对已逝父亲的记忆,“(这)使她在对这个地主形象的刻画中超越了‘意识形态的预设’,使之有可能把他作为一个‘人’来写”⑥。

因此,小说如实再现了李仲祥“有钱无势”处处“给人耍”(《桑干河上》,181页)的软弱。

李培林回忆:“(我父亲)他当了一年村长的就是雇人”,“他当不了”,“就把家底花完了”⑦。

不过对于李仲祥作为良绅的善良,《桑干河上》予以删除。

凤凰卫视纪录片显示:村里人眼中的李仲祥等地主并不都是坏人,他们不但自己干活,还经常资助四邻,碰上天灾歉收的年头,地主还会在戏台上施粥做善事,以至于在分配地主财物的时候,有些村民暗地里为李家打抱不平。


《桑干河上》也提及农民的“慈悲”:“要把李子俊的地拿了,他准得讨饭。

这个人连四两力气也没有”,有次“他到井边去挑了半挑水,一摇三晃,走到大门口迈不过门槛,就摔倒了”(《桑干河上》,第67页)。

如此描述的背后,其实已涉及对“乡绅之死”的悲剧性拷问:李仲祥/李子俊这类乡绅(包括“一滴汗一滴血赚来”土地的顾涌们)何罪之有?无非是拥有土地的“原罪”。

然而,这真的是“罪”么?李子俊说:“咱有几亩地么,又不是偷来的,又不是抢来的,还不是祖先留下的?如今叫咱好受罪!”(《桑干河上》,第
191页)可以说,《桑干河上》以同时代作家不曾具备的勇气,提出了这一难以回答的世纪拷问。

当然,也并非完全不能回答。

民国时期,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人地资源矛盾再度逼近周期性爆发的临界点,当此之时,需目光远大、高效有力的政府通过和平土改、工业化等良策化解危机,然而蒋介石集团应对无方,兼之外患迫逼,终使中国社会陷入残酷的“自我调节”——无数辗转沟壑的下层民众铤而走险,统治集团残酷镇压,最后结果是新政权成立,人地资源问题被解决,但乡绅阶层整体却遭受“灭顶之灾”。

历史大势与个人命运的碰撞往往相当剧烈,文学不能逆转历史大势,但文学却可以哀悯、记录、叹息那些被时代的惊涛骇浪摔出轨道(甚至摔得粉碎)的生命。

《桑干河上》以难以掩饰的悲悯记录了李子俊、顾涌等无辜一族的真实声音,甚为可贵。

在有关李仲祥、顾涌等真实人物的本事改写中,丁玲提出了(但未回答)“罪”的拷问,而通过对李子俊老婆的塑造,进一步传达出了革命不能也不应掩杀的悲苦呼告。

对于小说中这位30来岁丰腴、美丽而好强的女人的原型,笔者在访问温泉屯村时一无所获。

年代久远,村人对这样一位地主女人到底是谁已感模糊。

不过秦林芳认为,这其间有丁玲母亲的投影。

李子俊女人对于自己遇人不淑以及不能控制的命运的反抗,的确非常接近丁母:“她们都是‘好强’之人,在逆境中对命运也都进行了抗争。

”⑨《桑干河上》也因此对李子俊女人内心的探察颇见深入。

虽然她被明确定位为反面人物(通过叙述者的讽刺语调予以确保),但她的“否定的美质”仍得以呈现。

她的眼睛“灵活清澈得像一汪水”自不必说,另有两层也
①谷新声:《贫苦农民的开枷人丁玲》,涿鹿县政协编:《情注桑干河》(内部资料),第30页。

②⑤丁玲:《遥远的故事》,《丁玲全集》第10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61,260—261页。

③2014年8月6日笔者采访赫贵文的录音记录。

④丁玲:《我母亲的生平》,《丁玲全集》第6卷,第63页。

⑥秦林芳:《在“传达意识形态的说教”之外——〈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人文精神》,《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⑦⑧《暴风骤雨:元宝村土改纪事》,凤凰卫视“凤凰大视野”2012年12月12日。

⑨秦林芳:《在“传达意识形态的说教”之外——〈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人文精神》,《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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