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_张扑克牌_短篇小说

边疆开篇
第55张扑克牌
短篇小说
吴国恩（苗族）
吴国恩，男，苗族，1966年生于湘西。

先后在《当代》《联合文学》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100余篇（部），出版长篇小说3部，中短篇小说集2部。

有影视作品《独立纵队》《东北剿匪记》《隋唐英雄》等9部播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剧编剧协会会员。

一
两年前，我在影视圈混得风生水起，名声大噪。

我写了几部剧，收视不错，在横店或者车墩，我声名在外。

不写剧本的日子，我和影视大佬们周旋于酒宴，咖啡厅，高尔夫球场等等。

我太顺风顺水了，生活待我不薄，在恰当的时候，它应该给我以当头棒喝，让我清醒清醒。

真的，我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我一语成谶，生活像我的马仔一样服从我。

那天晚上我正在一个五星级酒店里写剧本，给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女演员写戏。

建组快一个月了，一个原本不在剧本里的角色突然空降兵一样从天上掉下来，我必须像一个高明的老千，把这横空多出的牌不露痕迹地插进扑克里面去。

这是新老板的指示，这部剧建组不久，原来的老板突然被抓了，据说是偷税漏税。

老板被抓，大家都慌了神，项目从策划，到剧本，再到建组、导演，演员合同都签订了，演员定金也已全部支付，前前后后烧了两千多万，这时撤组放弃无疑会血本无归。

正当大家急得快要发疯时，新老板盘下这个项目，且慷慨地接收了整个剧组。

这简直是奇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家群情振奋，奔走相告。

老实说，这对于制片、导演、统筹们无疑是好消息，他们避免了暂时失业。

但对我来说，不啻是一场灾难。

得到消息的刹那我脑袋发蒙，剧本又该折腾了。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只能祈祷新老板心目中的那个哈姆雷特也是原老板心目中的那一个，这基本属于妄想。

我未雨绸缪，想方设法打听新老板的底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剧等等。

我花了九牛
二虎之力却一无所得，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在人们的嘴里，他一会儿是山西煤老板，一会儿又是来自义乌的批发商，还有人说他是某领导的儿子，有北京的背景……各种传言莫衷一是，没有一条是准确的。

我只知道他叫张栓柱，一个带陕北味道土得掉渣的名字，于是我一厢情愿地把他归于煤老板，暴发户一类。

近些年的影视界，大量涌来的热钱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来自这些脸膛黝黑，大腹便便，开口就是我日的暴发户的钱袋。

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领带鲜艳，皮鞋锃亮，腋下夹着硕大的品牌皮包，走路一般都略带外八字，随地吐痰时脑袋仰着，迎风而唾，气势十足，也不怕痰随风吹回来沾在自己身上。

他们一律发际线很低，头发浓密黑亮，用摩丝弄得一尘不染，连苍蝇都无法在上面立足，但黝黑透亮的脸上，如果你足够细心，总能在皱纹里发现细微的煤渣。

他们对影视艺术十分热爱，虽然谈剧情时经常目光空洞，浑身像长了虱子一样坐立不安。

许多编剧喜欢煤老板，正如一个没多少剧，通过怼人而名气很大的牛副编剧所说，煤老板投资影视目的是睡女主演，他们对剧本一窍不通，能放手给编剧以充分的权力。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的抹黑！他们业务精通，具有把一部好剧本弄成一堆废纸的高超能力。

他们出场的时候一般都镜头感十足，通常是这样的，高级轿车徐徐停下，保镖跑步上前打开车门，一只穿着高级皮鞋的脚先伸出来，落在地上，接着又是一只，镜头上行，一个大块头出现在车门，戴着像人心那样黑的蛤蟆镜，裤带高高地系在上腹之上，差不多就要到胸前了。

这种系法很僭越，如果放在一百多年前，他们可能因此会被灭族，然而现在是新社会，如果他们愿意，完全可以把裤带系得更高一点，系到脖子上也没人置喙。

他们站在车门边顾盼自雄，像特朗普那样伸出五个指头都叉开的左手，等候保镖利索地把硕大的古巴雪茄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并啪的打燃火机给他点燃。

他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一个烟圈，仪式这才算是结束了。

因为那位牛副编剧的缘故，我也企望新老板是这样一个暴发户，总之他不必太懂行，而且不差钱，对收回投资没太大兴趣，只要女主角足够漂亮，他对一切表示满意，对剧本不置一词，慷慨地支付剩余的剧本稿费。

如果是那样，我会以手加额表示庆幸。

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摸到张栓柱的底细，在消息灵通的影视界，他连一个标点都没有留下，就像刚出娘胎的婴儿。

我在剧组定的又旧又脏的酒店里枯坐了两天，不知道要干什么好。

第三天他出现了，导演带他来我的房间，这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令我惊讶。

他只要给制片或者统筹打个电话，叫我去某某酒店某某号房间找他就足矣，完全不必纡尊降贵。

为了强化效果，导演说我是老板来探望的第一个人，说明对编剧的重视。

这其实是一句谎言，老板是他带来的，他才是老板探望的第一个人。

张拴柱身材矮小，大约一米六五左右，身子清瘦，细长的眼睛下面吊着明显的眼袋，让他看起来多少有点憔悴。

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他说是他的婆姨，暴露了他是陕北人的底。

那是一个高挑的女人，和丈夫相比有些不搭，容易让人联想鲜花牛屎那样的俗话。

如果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的目光都有一种忧郁，抑或说是忧伤，这和我所接触到的那些自信满满，颐指气使的影视公司老板都不同，让我对他们有了一些好感。

他们坐了十分钟左右，一次礼貌性的
探望，说了一通剧本是一剧之本之类既是客套又潜藏着潜台词的话后告辞而去。

我礼貌地把他们送出门，开始唉声叹气，剧本有得折腾了。

几天后，生活制片老董通知我，老板给我调了酒店，调到五星级海滨大酒店海景房。

我大吃一惊，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甚至产生一种得遇明主的感恩之情。

滨海大酒店海景房价格不菲，2888元一晚，这还是VIP打折价。

我的房间有一张椭圆形的水床，一个不算小的室内游泳池，还有一个阳光充足的大阳台。

我可以坐在宽大的阳台上眺望海景，窗外是一个大约两亩的花园，花园外是一条两边长着密集的椰子树的柏油马路，呈沉静的深青色，一天也难得见到一辆车经过，再外面就是码头，当然不是那种熙熙攘攘忙碌不已的营运码头，那里停泊着十几艘豪华游艇，还有摩托艇，每一艘船头都插着国旗。

从白色的游艇上看过去，是蔚蓝的大海，悠远到目光难以企及的地方。

带着海腥味的海风徐徐吹来，像上悠闲自在的海鸥，无拘无束，从容不迫。

这些海风可以让我浆糊一样的脑袋清醒一些。

我受宠若惊，同时，也压力不小。

入住的当晚，八点左右，老董打我电话，说老板要来看我。

我立即准备好开水和茶叶，八点正他果然来了，还带来一提茅台酒礼品盒和两条软中华。

必要的寒暄之后，谈话进入主题，老板开门见山地说自己不懂影视，这是他做的第一个项目。

接下来，当然是一套恭维话，吴老师是编剧高手啦，吴老师的剧我们看过不少啦，项目成败关键在剧本啦，这个剧本很不错，我们就是冲着这个剧本才接盘的啦等等。

我唯唯诺诺，心却提到嗓子眼了。

我在等着但是这个转折词从他嘴里说出。

果然他就说了，但是，我们既然接了这个盘子，就有我们自己的想法，希望能在剧本里体现出来。

张拴柱说着，递给我一支烟，还给我点上了。

他继续说，我不是说原剧本不好，原剧本挺好，很扎实。

不过我们想在里面加上一个人物，一个年轻女角色。

我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我说，老总，这恐怕不行，剧本已经完成，突然加上一个重要的女角色，整个剧本都得打散重来，难度太大，时间也来不及。

他平静地等我说完，说，所以我才会来找你，吴老师，我相信你能做到。

这个女角，是我们盘下这个项目的关键，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角色，这部剧对我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我怎么会接这个盘子呢？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心里搜肠刮肚，准备据理力争，一定要说服他放弃这种愚蠢的想法。

我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口干舌燥。

他静静地听着，态度谦恭，但看得出来他不会被我打动，他心意已决。

我闭上嘴巴，甚至把眼睛也闭上了。

我表面平静，心里却火冒三丈，不断压制着随时可能冲口而出的粗话。

我甚至想孤注一掷，如果他不回心转意，就放弃这个项目，退回已经拿到的稿费，把剧本带走，他爱谁谁去！我没开口，他却先开口了。

编剧老师辛苦，我可以再支付一倍稿酬。

我们不差钱，你一部剧，可以拿到两部稿费，而且故事线也不需要有太大的改动，你不亏。

我妥协了，我这个人就这样，几句贴心巴肺的话一说，就能把胸脯拍得呯呯响，把自己拍成胸膜炎，何况还有一笔额外的稿费。

把张拴柱送出门时，我们已经像一对好朋友一样相见恨晚，此前十分钟，我甚至打开我带来的威士忌酒，敬了他一杯，他也回敬了我一杯。

合作愉快，我们真心诚意地说。

我们的合作确实很愉快，横空出世的角色对编剧来说虽然不亚于一场灾难，但我司空见惯，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一个脸蛋漂亮身材窈窕的妙龄少女，如果舍得为理想和艺术牺牲，就能让奇迹发生，随时可以加入到一部甚至已拍摄过半的剧里。

好在这个女角并不复杂，新老板给这个女角的定位，从专业角度来说非常外行，但对我却是有利的：她出生在一对打拼半生庶几获得成功的家庭，十岁时父母的事业已经一片晴空，她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长相漂亮，性情恬静，在学校是好学生，在家里是乖乖女。

如果说有一点波折，那就是她大学时恋爱了，和男友爱得要死要活，但父亲却安排她出国留学。

她反抗过，但最终服从了
父母的安排，含泪与男友分手，去了美国……这种顺利得近乎虚假的角色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戏。

我明知这点，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怀着愉快的心情投入剧本修改，额外稿费的预付已经打进我银行账户，我没有理由不愉快。

剧本修改五集后，剧组开机了。

虽然每天的飞页几乎掏空我业已一根头发都没能幸存的光头，却并不影响我的心情。

我如果感觉累了，可以坐在巨大的阳台上看海，抽出手机打开手机银行，反反复复地数那七位数的银行余额，马上就能精神振奋，灵感喷发。

每天要拍十八页剧本的剧组青面獠牙，每天都向我张开血盆大口，老板也是一天几个电话催问剧本进度，他态度亲切，对我关怀备至，满足我的一切要求。

二
那天夜里我剧本写得很顺，深夜十一点，我感觉饿了，肚子里像开了一个戏台，大鼓锣 ，叮叮当当，闹腾个不休。

我保存好文档，关上手提，准备出门去吃个夜宵。

我走到门口，伸手去拉门，门铃却仿佛被我的手感应了似的响了。

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大约二十二三岁，身材高挑，浅浅的眉毛下，一双清纯而忧郁的大眼睛。

你找谁？我问。

她笑了笑，微微地向我弯了一下腰，说是鞠躬，似乎又只是点了一下头，总之得体，优雅，不卑不亢。

勾下头的一瞬间，她的长发瀑布一样唰唰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吴老师，我是柳条，我来看看您，她自我介绍道。

我嘴巴张开就闭不上了，是那个女空降兵！她提着名贵的礼品，含着令我不能拒绝的微笑走了进来，顺手把礼品盒放在桌上，看着我说，我可以坐下吗？我说，请坐。

她又是笑笑，很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我只得把咕咕乱叫的肚子按了一下，折转身，猜疑地看着她，等她说话。

我没有太冒昧吧？她问。

我说没有，欢迎。

事实上她非常冒昧，事前她应该打一个电话，至少，发一条微信，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我热情地微笑着，把这心事压了下来，丝毫没有露出。

我惯于江湖，况且深夜来访的女孩总能让人觉得愉悦。

我拿起茶杯问她，红茶还是绿茶？她笑了笑，说，早酒晚茶，养生大忌。

她还懂得不少，我说，那就来一杯威士忌？她同意了，说行，就威士忌，我可以喝点。

我从消毒柜里拿出两个高脚杯，拧开水龙头清洗了一下。

她再次笑了，说，吴老师，消毒柜里的杯子是不用洗的。

我有些尴尬，我附庸风雅，实则一窍不通，吃西餐时经常习惯性地把那些锃亮的刀叉在衣服上蹭一蹭，这常被大家嘲笑。

我斟酒的时候，她打开自己带来的另一个塑料袋，拿出菜一样样摆齐，有烤乳鸽，还有海鲜，也有烤羊肉串，有荤有素，居然还有一盒米饭！一切很齐备，她有备而来。

我们开始喝酒，第一杯她敬我，说我是因她而赚得辛苦的。

这话没错，我确实是因为她才被关在这个房间里，每天面对电脑绞尽脑汁，理由成立，我喝了一杯。

第二杯她还敬我，说我的剧本写得漂亮极了，给她的角色性格突出，对话富有张力，戏很精彩。

我不太自信，不过理由应该也成立，于是也干了。

第三杯……总之她一直有理由敬我，而我也总有干杯的理由。

喝了几杯酒以后，她似乎感觉闷热，站起来把外衣脱掉，随手扔在沙发背上。

她做得很自然，我眯缝着醉眼，感觉不太真实，这他妈太快了一点，不符合剧情啊。

何况，她是空降兵，是老板的菜，有老板罩着这一套完全没有必要。

我一边盯着她有些忧郁的脸，她左边嘴角的上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让她的美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我默默地猜测后面的剧情，我想她该提出什么要求了。

果然，她说了。

吴老师，我想占用您的一点时间，讨论一下我的角色。

当然，您是专家，我只是谈谈看法，对我这个角色的一点浅见。

我连忙把眼睛从她脸上收回来，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

请赐教，我说，字斟句酌，尽量把尾巴藏好。

我觉得，我的戏有问题。

我一惊，说，你刚才还说你的戏很好，对
话有张力，戏很精彩吗？她说，这个我不否认，您是专家，戏确实写得漂亮。

不过，我认为，我的命运线太顺了，缺少波折。

她一语中的，看来很懂戏。

不过，我并不想再折腾下去。

我说，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她身子靠后一点，让自己坐得更舒适。

您知道，那是他们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

我今天来找您，就是告诉您，作为雨涵，我想要什么样的自己。

您愿意听吗？
这女孩太入戏了，也许她已经把自己和角色混为一谈。

入戏里对一个演员来说非常可贵，但也是非常危险的。

在影艺圈，不时会有一些过于入戏的演员接受不了角色的结局而犯上抑郁症，甚至自杀。

前些年，一位著名的女演员入戏，截发出家当了尼姑。

对于一个初入演艺行的女孩来说，她应该保持自己与角色之间的距离，善于在角色和自我中转换身份，否则很容易迷失自己。

我正在胡思乱想，她又开口了。

那是他们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只有我明白，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自己。

听听，这就是迷失自我的初步表现。

作为未名演员，老板给她一个什么角色，给这个角色什么命运，她唯一可做的就是服从。

我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说得很委婉。

我说小柳，你这话不对，直白地说这话犯忌，剧本原来没有你这个角色，你是剧本完成半道杀进来的。

没有老板的倾力支持你认为可能吗？你应该感恩，不应该过分挑剔。

我得奉劝你一句，作为演员，要懂得一点辩证法，既要入戏，又不可太过入戏，既要有自我，也不要太强调自我。

她笑笑，似乎不以为意。

吴老师，作为一个演员，入戏不好吗？
我说，当然好，这是一个演员应有的素质。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急，想红没错，但首先是要抓住机会，只要听老板的，以后还会有机会。

不，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她打断我，口气斩钉截铁。

我愣住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有一次机会，她再次强调道，我希望能够照我想要的去塑造自己，哪怕一次也行。

我无语，这是一个固执的女孩，对付女孩，我向来缺乏经验。

她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我无可奈何。

我不能不顾体面把她赶出门，只好压下一阵阵涌上心头的懊恼，耐心地和她周旋。

我不想要一个凡事由父母做主的乖乖女，一切按父母的旨意生活。

她双手绞在一起，缓缓地说了起来。

吴老师，您知道，我的父母是从农村出来的，他们多年打拼，艰苦卓绝。

他们把我生下来，还没有断奶就把我扔在乡下给爷爷奶奶照顾，自己去南方城市打拼。

我三岁还不会叫爸爸妈妈，因为没有父母这个概念，十岁之前很少见过他们。

可是有一天，他们突然来了，把我从爷爷奶奶手里抢走，把我带到我不认识的城市。

我哭呀，我不愿意，我不想和他们走……
我越听越纳闷，这不是我写的剧情。

重新编写的剧本里，雨涵的角色从十六岁读高中开始，而不是从一岁开始。

而且，如果从一岁开始也没办法演，这得换多少个演员？要知道，每换一个演员都是一大笔开支呢。

请等一等，我打断她，说。

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比如说，你找的是另一个剧组，这个酒店也许有两个，或者更多的剧组编剧入住这里。

我找的就是您，吴老师，我不会错的，她回答。

可是，可是……在我的剧本里，这个新加进来的角色，哦，就是雨涵，不应该从一岁开始，她第一次出场就已经是高一学生。

你刚才说的是你本人，还是雨涵这个角色？
当然是角色，我不应该把她看成是我自己吗，她回答说，振振有词。

我们讨论角色，不正是要从她的成长历程开始吗？她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她经历了什么样的教育，她性格是怎么样形成的？这么做不对吗？
对对，当然对。

我苦笑着说。

那，我接着说？
你请。

他们带我来到他们打拼的城市，一切都非常陌生，包括他们，我叫做爸爸和妈妈的人。

他们把我送到学校，是那座城市最好的寄宿制学校，为了这个，他们花了不少钱。

我的同学都是城里的孩子，他们骄傲自我，从小接受好的教育，英语张口就来。

而我，虽然也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名牌，但我什么都不懂，我的气质里有脱不掉的乡村味。

我胆怯，自卑，敏感，无法融入他们的团体。

我成绩一塌糊涂，我是在乡下读完小学的，在城里根本赶不上班，英语我只能勉强认全26个字母。

总之，我和那一切都格格不入，我逆反，忧郁，甚至神经质，经常有意和老师作对，也和父母作对。

虽然我也知道那不好，但忍不住要这样。

我说的这些，和您笔下的雨涵是不一样的，作为雨涵，父母给予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过他们要我过的生活，不想按他们设计的人生走下去，我不想成为父母的复制品……
可是，他们是为了你好。

我说，不知不觉中，我被她带了进去，把她当成了剧本中的雨涵。

我明白你的那种心境，不过，作为儿女，我们也要体谅父母的苦心。

你也这么说，都这么说。

她有些失望，看得出来。

我怎么说没有关系，关键是投资方怎么说。

我掏出一支烟，向她扬了扬，可以吗？
请便。

谢谢，我们还是回到雨涵这个人物上来吧，您的想法，我认为是不可取的，当然，要是按你的思路，这个人物确实会更有戏。

但是，雨涵的命运线，情感线，老板都已经设计好了，很难更改。

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编剧，我的责任是把老板的要求在剧本里体现出来。

难道，我就不能做一次自己吗？她失望地说，目光黯淡下去了。

难道，要做一次自己有那么难吗？
很抱歉，我说。

她沉默起来，眼睛看着自己的手，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突然一滴泪水顺着睫毛滚了下来，把我吓了一跳。

你……哭了？
她抬起眼来，眼眶盈满泪水。

求求你……
我默默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对艺术无限热爱的女孩，一个有情怀的演员。

对影视事业来说，这样的人难能可贵。

我不由得心软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好吧，如果老板同意，我也不怕麻烦，雨涵这个人物刚刚开始，还来得及。

我会去找他谈谈，给你争取一下。

真的？她抬起头来，惊喜交加地看着我。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

谢谢，谢谢吴老师。

看来，我真的可以做一回我自己了。

她打开自己的包，拿出一沓材料交给我。

这是我设计的自己，您可以看看，这样你去聊的时候才有聊的。

我接了过来，顺手翻了一下，放在桌上。

谢谢，我说，没想到你还做了这么多功课。

我会去找老板的，你就准备好做你自己吧。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时间已经是深夜，我有些醉了，记不清她如何从我房间里出去，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答应她，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三
第二天清晨，我打了张拴柱的电话，要求和他见一面。

他没问是什么事就爽快地答应了。

他指定在酒店二楼的咖啡厅见面，要我在那里等他。

我们见了面，我把柳条对雨涵这个人物的想法和他聊了一下，当然，我没有说是柳条的想法，毕竟，一个新入行的演员提太多要求并不适合。

我说这一切是我自己的想法，并且告诉他，按这个思路设计，戏确实也会好很多。

我本以为他会答应的，因为这其实是我自找麻烦，许多投资方都巴不得编剧给自己增加难度，好像只要给编剧增加难度，就赚了似的。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我要的不是这样的雨涵，吴老师，我心中的雨涵是一个乖孩子，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孩，我要她人生顺畅，不希望她有丝毫的波折，更不想让她承受哪怕一点痛苦，我婆姨也是这样的想法。

那样的角色是没有戏的，我强调说，我想您花许多钱，凭空插进一个女角色，不会只是让她在剧里打酱油吧？
我当然不会让她打酱油，她的戏在后面，我希望她从美国回来，成为一个行业的专家，接手父母的事业并发扬光大。

她应该人生顺利爱情幸福事业如意，就这样。

我苦笑了，面前这个人是个外行，既愚蠢又固执，我不可能改变他，就像所有的编剧无法改变资方一样，再争论下去，只会徒增烦恼。

既然没有争取的可能，我也乐得清闲。

我在咖啡厅里闲坐了一会，向他告辞了。

临走的时候，他拍拍我的肩，说，吴老师，这个人物，请按我的意思来吧，下部剧，我会完全放手。

我说好的，好的。

我回到自己房间，重新坐在电脑面前，突然觉得好笑，我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给说服，为她去向资方争取什么，这完成不符合影视剧运作资方为王的规律。

虽然心里隐隐有一些对她的歉意，但我随即把这些不快忘掉了。

没想到，晚上她再一次光临了我的房间。

她神情忧郁，沮丧。

他们没有答应，是吗？她问，目光紧盯着我，似乎希望从我脸上看出否定的表情来。

我不忍让她失望，但又不能欺骗她，只有沉默。

她凄然一笑，说，我就知道会这样，他们不会让我设计自己的人生。

我不禁同情起她来，一个年轻女演员，有理想，有情怀，为了这个角色，不知道她作出了多少牺牲，把自尊心藏下再藏下，去钻营，去奉献，最终得到了，却并不能按自己想要的去演。

不过，她表现出来的失望，我还是不能理解，她的反应似乎太过了，这不合常理。

我说，这事就这样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想法的演员，这很好。

如果以后有剧，我会向投资方推荐你，甚至让你提前介入到剧本中来，演个你想要的自己，好吗？
没有机会了，她说。

她说得很轻，像叹息那样，却有一种蚀入骨髓的忧伤。

我还想安慰她一下，她已经站了起来，向我微微鞠了一躬，那头长发又一次刷刷地流下来，遮住半个脸蛋。

我把她送到门口，和她握了一下手，看着她灯光暗淡的走廊踽踽离开。

她慢慢地走着，身后的影子时长时短，跳跃不定，让她的背影显得更加孤寂，失落，乃至绝望。

我很想再次向她表示歉意，但却张不开口。

我摆了摆手，退回房间，关上大门。

有一会儿，我心情郁闷，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它已所剩不多。

我擎着酒杯，在阳台上坐着。

落地窗外，大海沉默，不时有摩托艇射着巨大的光柱驶过。

我喝了一杯，再喝一杯，把空了的酒瓶扔进垃圾篓子，心里才感觉稍微好过一点。

那晚以后，她没有再来我的房间，我想她应该已经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通过争取就能达成的，人生会有许多无奈。

我松了口气，专注于剧本改中去。

剧本进展很快，除了每天的飞页，我攒了大约够拍十天的稿子，有了一些闲暇。

有一天，制片老董打来电话说，吴老师，今天拍到滨海别墅的戏了，你要是有时间，可以来探探班。

要是你想来的话，我叫小胡来接您，你们一起过来。

我告诉他，我可以马上出发。

他叫我等等，他给小胡打电话。

去滨海别墅探班是我的要求。

剧组开机那天，我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董。

剧组向一个身家百亿的老板租了他家的临海大别墅，作为男女主角的家，这是一个重要的主场景，支付的租金也非常惊人。

这些年影视现实题材，大家都扎堆拍都市，拍高富帅，作为一个出身农村的编剧，我虽然和影视老总们往来甚多，却从来没有机会见识超级繁华的别墅，这对我的剧本创作无疑是一块短板，每次写到豪华别墅的场景，我往往只能靠凭空想象。

我写的最豪华建筑，似乎都像我那个小县城的二层小楼，看了总会让人家发笑。

这次参观豪华别墅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

十分钟后，小胡打来电话，告诉我车在楼下等了。

小胡是剧组的统筹，三十来岁，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