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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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成全
作者:王鼎钧
来源:《华人时刊》2011年第12期
(一)
站在李山的画前,我想到才情、功力和思想境界。
我想假如有两位画家才情相等,他们的作品应该由功力见高低。
假设两人的才情、功力都一样,他们的作品应该由思想境界分上下。
当然,假如(仅仅是假如)两位画家的思想境界相等,那又得由两人的才情、功力决定名次。
总之,才情、功力、思想境界,三者都很重要。
画家李山先生六十年代在中国成名,四十年来忠于艺事,功力深厚,技巧纯熟,无论用墨用水,控线控面,计黑计白,若静若动,都是大家路数。
一九八六年我们在纽约相遇,我问他十年文革期间如何继续作画,在“那个十年”,学校解散,教师下放,图书馆关闭,域外的艺术交流断绝,我想他丧失了一切成长的凭藉。
他回答我:“只要上头有天,下面有地,我就能画。
”我听了几乎掉下泪来,这就是说,他的画“师造化”、“法自然”,自有不竭的源头活水。
这只有天才可以做到。
说到思想境界,那就得推重他画的骆驼。
他画骆驼和古人画梅兰竹菊一样,有象征、有寄托,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
李山使骆驼脱离反刍偶蹄类的行列将之提升到人文的层次。
任何人都知道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中国大陆上发生了些什么事,那时的中国人变成什么样的人,而中国人又凭什么挺下去,熬过来。
苦海似乎无边,而中国人终能到达“彼岸”。
李山“纳须弥于芥子”,用骆驼展示无量众生的无穷历程,有同情、有赞叹,也有祝福安慰。
这样的骆驼单凭天分和功夫是画不出来的。
(二)
我想骆驼难画。
论肌肉线条之丰富,它不及马;论姿态表情之变化,它不如猫;论色彩图案之艳丽,它当然不如孔雀。
偶一画之则可,以此成为名家则难。
可是李山偏爱骆驼,锲而不舍,百之千之,终使骆驼成为艺术形象。
看李山的画,骆驼给我的感觉是,第一,它是压不倒的,任重道远,昂首长征,比较起来,“压不扁的玫瑰”就显得纤巧。
第二,它宠辱不惊,祸福不计,大行不加,穷居不损,比较起来“宁鸣而生、不默而死”就显得躁急。
骆驼在最恶劣的天气里行过最难走的沙漠,背负重担,有驱使无怜爱,这种境遇,李山画出来了。
骆驼的背上不论有多大重量,它总是态度从容,不动声色,时时抬头挺胸,似乎要仰天长啸,这种精神,李山也画出来了。
骆驼一身皮毛臃肿坚韧,唯有那脸部肌肤,如孩童少女,赤子之心,无限生机,若隐若现,这一下子拉近了骆驼和“人”的距离,对骆驼有了“彼亦人子也”戚戚之心。
这时候,我不免自忖:他画的岂止是骆驼?
(三)
骆驼之外,李山也画了许多跋涉万里的男女老少。
那些人或骑在骆驼背上,或坐在骆驼身旁,不管经过了多么凌厉的风沙,在日落衔山举火为炊的时候,个个依然朝气蓬勃,精神抖擞,没有沮丧也没有感伤。
日之夕矣,山气阴沉,但余晖之下,眉须有光。
我想,那些年,李山贬新疆,天苍苍野茫茫而众神默默,他与许多“沙漠之舟”朝夕相看,有一天忽然像庄子那样,不知骆驼是“我”,抑或“我”是骆驼,或者忽然像佛家所说的那样,缘起不灭,与骆驼互为今生来世。
李山有许多大画,画成群的骆驼,画面规格为大远景。
他渲染荒山大漠,风雪满天,一群骆驼似乎是世间仅有的生物,向命运进发。
如果画面上也有树林人家,那也要骆驼回头时才看得到,前景永远是苍茫浑沌,“虚无”有时可以占画面三分之一以上的空间,人和骆驼逼处一隅,所受的压力极大。
如此这般,李山表现了对人间无限的关怀。
他说的那句话,“只要上头有天,下面有地,我就能画”,也就进入了宗教的境界。
(四)
一九八一年初李山仓皇来美,一无依傍,但艺术自古有价,他先后在十二所院校演讲,六大城市展览,六个国家地区的博物馆收藏了他的作品,风风光光的维持专业画家的身份。
这正
应了先知以赛亚说的:“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
”如果你观察过芦苇,你就知道,芦苇浑身是上下纵列的纤维,所以折而不断,仆而复起。
然而“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有思想所以有感情,有感情所以有艺术,从艺术表现其感情和思想,道在蝼蚁,道亦在骆驼。
读李山的画,我感悟良多。
(作者为旅美作家、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