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二题)

名家亮相
APPEARANCE
老蹦姓于,叫于全德,小名蛤蟆。

因为蛤蟆
走路是蹦着走,所以人送他外号叫“老蹦”。

可
能是老蹦好记又顺口,又加上他一辈子没混出个
模样儿来,“于全德”三个字就很少有人叫了。

老蹦住在北街,年轻时在码头上当脚夫,后
来镇里成立了搬运队,队上发展了不少马车,就
让他当了帮槽。

所谓帮槽,就是在饲养棚里干杂活:铡草、
担水、炒料、垫铺、打扫卫生,全归他一个人。

当时搬运队的马车队由十多辆马车组成。

队
上养有30多匹大马,个个吃得翻肥,而且多是
东洋马,又高又大,身上亮如绸缎,屁股上像扣
了两个大铜盆,脖子里系着苏州串铃,脑门儿上
扎着红缨缨,连羁绊都是用黄缎子包制的,很是
威风。

搬运队的马棚也很大,一溜儿十几个大石
槽,槽头的栓马桩全是本地槐木,质硬如铁,天
长日久,被缰绳磨得油光发亮。

喂马的饲养员姓
毛,叫毛希才,年轻时给镇里大户雷家当马夫,
有一手好鞭法,再调皮的牲口,他一鞭下去击中
马耳根,能让牲口浑身打颤。

只是这绝招儿他不
常用,说是牲畜也是一条命,不犯大错,决不能
动大法。

毛希才喜欢老蹦,所以他一当上饲养
员,就点名让老蹦来帮槽。

毛希才喜欢老蹦的原
因是因为老蹦踏实能干也爱马如命。

老蹦爱马的
原因是因为家穷,几辈没养过马。

从小他看到大
户人家的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就气得发
狠。

其实,老蹦想骑高头大马的原因除去气别人
富有之外,最主要的是因为他个子太低,不足四
尺,在男人群中几乎等于侏儒,所以他就想骑在
高头大马上低头看一看那些比他高的人。

由于他
个儿低,在码头上当脚夫时总是使低分。

又由于
他个儿低,一辈子也没找到老婆。

据说为此他还
曾多次抱怨过母亲,为什么给他起了个名叫蛤
蟆,要是起名叫大马或大骡,肯定会比现在长得
高。

这当然都是一些笑谈,是人们出他的洋相时
故意编排出来的。

老蹦人老实,听到这些只是一
笑了之。

帮槽者除去铡草、打水、垫铺外,还要炒
料。

搬运队有钱,给马吃的大料全是用黄豆或黑
豆炒的,把炒香的豆子再用石磨磨碎,撒在铡碎
的谷草上,能满屋飘香。

喂马是需要细功夫的活
计,不但有“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之说,还有
“马不吃夜草不肥”之说。

这两个“之说”就给
饲养员和帮槽的人增添了不少劳累。

由于饲养员
毛希才夜里要喂马,所以白天必须要睡上一觉。

在老毛睡觉之时,这喂马的任务就交给了老蹦,
要他看着马吃草,添大料。

那时刻,老蹦就觉得
很幸福。

只是这种机会不是太多,因为不赶节日
或雪天,马们都外出拉货去了。

搬运队的马车一般是三匹马一辕,车把式对
自己用的三匹马都爱惜有加,所以也想让老毛和
老蹦对它们偏爱一些。

每次出车领取大料时,总老蹦
小镇人物(二题)
孙方友
134
ights Reserved.
想多领一些。

大料归老蹦管理,因为他对所有的马都爱护,所以他从不偏向。

这样,车把式们就对他有了意见,多次向领导反映,要求撤换老蹦。

但领导毕竟是领导,一下就看出了车把式们的私心,不但不撤换老蹦,而且还让他当了模范。

年终表模会上,当颁奖时念到“于全德”的名字时,老蹦竟没意识到是叫他。

最后还是经别人提醒,他才“恍”出个大悟来,上台向领导检讨说:“我忘了我叫于全德了!你叫老蹦我不就知道了!”惹得全场大笑。

领导给他发奖金,他说啥也不要,只要求骑马戴红花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一回。

众人一听这话,都向领导要求答应老蹦的条件。

领导说让劳模夸街是好事嘛,他想夸就夸吧!众人让领导答应老蹦夸街是想出他的洋相寻开心,领导一吐口,一下拥了上去,先给老蹦十字披红,然后取出锣鼓家什,又敲又打就上了街。

老蹦骑在马上,像一下子高大了许多,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队伍从北街到南街,又从西街到东街,一直夸了大半天。

老蹦想尿尿,众人都不让他下马,牵马的人又故意快一阵慢一阵,最后憋不住,竟尿了一裤子,成为小镇上的笑谈。

为此,还有能人编了一条歇后语:老蹦骑马——
—内里再急没办法!
如此老实可爱的一个人,不想却在三年困难时期被人杀害了。

老蹦大概是死在1959年冬月。

那时候,天下饥荒,有钱也难买到吃的。

搬运队原有的30多匹马,已饿死了二十匹,剩下的十几匹也瘦得皮包骨头,根本已很难拉车送货了。

那时候,马的饲料也早已由大豆变成了玉米,而且也越来越难买了。

后来是通过县交通局领导才从粮食局批得200斤豌豆。

搬运队领导将买回的豌豆过秤给了老蹦,说这是十几匹牲口的命,不得少一两半钱。

老蹦早已为马一匹匹死去伤心不已,向领导保证说:“只要有我老蹦在,少一个豆儿你就拿我是问!”老蹦如此说的,也是如此做的。

炒料时,尽管香气馋得他垂涎欲滴,但他舍不得用舌头舔一舔,生怕一舔之后把握不住自己,狼吞虎咽起来。

到了夜里,为防人偷,他就将大料放在身下睡觉。

怕香气诱人,他将自己的鼻子堵起来,再戴上口罩入睡。

可令老蹦料想不到的是,尽管如此防人防己,但还是没防住。

一天深夜,他刚刚入睡,突然从窗户上跳进一个黑影,上去用被子捂住了他的头。

由于他还戴着口罩,大声喊叫传出的声音也很低,万般无奈,他只好摸到准备在枕下的杀猪刀,朝那人腰上砍了一下。

由于是冬天,刀碰到软棉花只等于砸了那人一下。

那人一看老蹦有家伙,很是惊慌,双手狠狠掐住了老蹦的脖子。

老蹦毕竟身小力薄,不一会便没了力气,胳膊腿全软了下去……那小偷一见自己杀了人,一时无措,最后牵出一匹马来,将瘦小的老蹦和马料一齐驮上马背,悄悄溜出搬运队。

到了官道上,他卸下马料,然后朝马屁股上猛拍一掌,让马驮着老蹦朝县城方向跑去。

盗贼的原意是想给人造成老蹦骑马被摔死的假象,不想天大明后,那匹马却驮着老蹦的尸体神奇地出现在了十字街头处。

因为老蹦脖子里有被掐的手印儿,案件很快告破。

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凶手竟是饲养员毛希才
!
韩进富当过七年兵,当时的服役期是四年,他超期服役三年。

虽然超期服了役,也入了党,但最后还是未能提干,只当了几年班长。

韩进富当的是装甲兵,在北京北宛,虽然没能穿上四个兜儿的军官服,但却学了一身技术。

复员时上头让他去大庆当石油工,他怕冷,执意要回。

原想回到地方能安排个全民工什么的,不料刚回来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地方上全乱了
韩进富
135
ights Reserved.
套,连档案都差点儿转丢。

他只好回乡当农民。

韩进富在东街住,和我家是一个生产队。

因他会开机器,赶巧队上刚买了台“华山”牌机器,队长便把开机器的活交给了他。

那时候,我正好初中毕业回乡务农。

因当时上高中已是靠推荐,我因父亲的问题根本不敢想。

同时毕业的老三届初中生大多上了公社办的新高中,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生产队干活。

可能是因为我有文化,韩进富就给队长要求让我给他当帮手。

我们本想让机器好好为人民服务,不想“华山”牌机器太老了,又是1958年大跃进时的产物,厂子早已取消,配件极难寻。

由于机器太老化,三天两头出毛病。

买机器时花1500元,几年下来,修理机器花的钱比买机器的钱还多。

社员们意见纷纷。

韩进富使尽了浑身解数,又请遍了周围几个有名的机械师都未修好,最后只好放弃,卖了废铁。

韩进富为此很伤心,本来想把部队学的技术贡献给家乡父老,不想碰上了一台被淘汰的老机
器,让自己丢了手段,觉得很没有脸面。

他劝队长再买一台新的,自己肯定能整好。

只可惜那时候队上太穷,多年积攒下来的那几个钱,全花在了那台破机器上,哪还有钱买新机器?!再说,那时候是计划经济,新红八匹机器极难买到。

若能买到新的,当初怎会掏那么高的价钱去买那台破机器?没有机器,抗旱就要推水车,队上想搞副业打淀粉榨棉油,也全需要人工。

为此,韩进富很着急,他对我说一定要弄台机器来!我说没钱咋弄?他说想办法,一定得想办法!可令我做梦想不到的是,韩进富的办法竟是偷。

不过他偷的办法很绝,不是全偷,而是偷零件。

他白天踩点,到了夜里拿着家伙去卸人家的零件。

有时卸了个活塞,有时卸个油箱或水箱,反正是凡是机器上的物件见啥偷啥,连摇把儿也不放过。

因为不是整偷,被盗的生产队也没去报案,被偷了什么再去买一个又能开了。

这样,没过多久,韩进富所盗的零件几乎快能装一台机器了。

到这时候,他去了一趟地区大修厂,那个厂子专生产红八匹。

赶巧他有个战友在那里当技术工,就托那人开后门买了机器壳子和一些所缺的零件,回到家中,竟很快拼装成了一台红八匹,一试机,声音清脆,节奏明快,跟新的差不了多少。

当时队
里正想大搞炸棉油的副业,买了台榨油机,用韩进富的机器一带,倍儿棒!全队人禁不住欢欣鼓舞,觉得这下行了,一步进入机器化了,日子快要好过了。

可令人犯难的是,当时的机器也有户口,就包括我们报废的那台旧“华山”,也是在册的。

而韩进富拼装的这台机器,是黑户。

直到这时候,大伙才觉得这机器的来历可疑,而且机器的归属也是大问题。

若算韩进富自己的,他个人怎能买得起?再说,就是买得起也不能算个人的,因为当时像机器这种财产全是国有或集体财产,个人是不允许有的。

若算是队上的,队上至今还未拿出过一分钱,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队上也不敢随便接受。

队长犯愁了,问韩进富说:“咋
弄?”韩进富却很干脆,说:“该咋弄咋弄!”队
长想了想,没辙,又问:
“到底咋弄?”韩进富
深思片刻,说:“这样吧,机器算队上的,我只求把买机器外壳和这些新零件的钱给我报了就得。

不过,现在队上手头紧,我暂时不要,等队上炸油赚了钱再给不迟。

”这表现很令人感动,当时一台红八匹按公价也得一千多元,而韩进富只用了三百元就拼成了一台机器,这对我们生产队当然是极有利的。

虽然也亏了一些被偷的生产队,但他们每一家毕竟损失不大,也就是说,这台机器除去外壳儿和一些小零件外,其余的多是被盗户为我们做的“贡献”。

当然,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我一个,韩进富连老婆都没告诉。

没人说,也没人告,我们队上从此便有了一台黑户机器。

韩进富爱机如命,用它浇地抗旱,打粉榨油,为队里出了不少力。

这事儿本来到此没什么意外,不料后来队里闹派性,反对队长的那一派将这事汇报了上去,正好赶上运动,韩进富被揭发了出来。

韩进富原以为自己是一心为集体,全交待了。

论说,偷一个零件不算什么,可将诸多个零件一加起来,韩进富几乎偷了大半个机器!这在当时已属偷盗大案,韩进富被开除党籍,逮捕入狱,最后被判了五年刑。

多年之后,每提起这档子事儿,韩进富说他从没后悔过,并说自己是个党员,想为大伙办点儿事,手中又没钱,不偷去哪儿弄?过去共产党闹革命,没抢没炮,不都
是就那么弄来的!
136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