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Q正传》的悲喜剧艺术和讽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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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阿Q正传》的悲喜剧艺术和讽刺艺术
《阿Q正传》的形式和风格,是并不单一的。

是喜剧艺术,还是悲剧艺术,这就值得研究。

作品采用何种形式和风格,起着决定作用的因素,是作品所要表现的生活内容和作家对生活的态度,以及艺术修养、艺术特长等。

《阿Q正传》是要暴露社会的病态和国民精神的畸形,这就决定了作品的主要方面,具有讽刺喜剧的特色。

“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

”生活中有些东西本来是丑恶的,荒谬的,却偏想装成或说成为美好的东西,有的甚至是真诚地自以为光荣的。

作家把这种现象和实质的矛盾,暴露出来,就使人感到可笑。

笑,正是讽刺作家特有的武器。

阿Q本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他的丑,不在头上的癞疮疤。

更不在贫穷、屈辱、失败,而在于他用种种的瞒与骗的手段,使自己永远得意,永远自以为胜利。

总之,他的主观精神状态与实际生活地位,是那么不调和,因此,阿Q这个人物就主要不是使人觉得可怜而是令人可笑了。

鲁迅在作品中,用讽刺的火光去照见人物心灵深处的腐烂,用幽默的笔尖划破社会上的肿毒。

作者对赵太爷、秀才、举人以及依附于他们的赵白眼、邹七嫂等,对社会的种种偏见,恶习,燃烧起憎恶的怒火,这是显而易见,毋须赘述的。

至于阿Q(还包括王胡、小D、吴妈等)这样有着严重精神弱点的人物,作者虽对他们被压迫的处境是哀其不幸,但因作品的主旨在于暴露国民性的弱点,故仍着重写其思想性格上的假、丑、恶的一面,因而,讽刺幽默是作品的基调。

作品前几章对阿Q的讽刺很明显,很集中,即使是最后一章《大团圆》,写阿Q的悲惨结局时,也不是用悲剧的艺术手段,而是用喜剧的手段写出。

阿Q被抓到大堂上受审时,一见上面那人的样子,“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在审问中,阿Q虽然说的是实话,但糊涂到了极点;画押时,更是“阿Q精神”十足。

到了游街时,他好像知道要杀头了,“似乎发昏了。

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于是精神胜利法又占了上风。

作品最后一段,是用略带幽默的讽刺手法,写未庄的舆论。

一般地说,悲剧使人落泪,喜剧使人发笑。

阿Q的结局的艺术效果与这两者都不同。

作者以沉重而非轻松的心情,用讽刺又带幽默的手法写出,因而读者
不会流泪,而是欲笑又笑不出声。

这就是因为阿Q的可悲的结局,是以喜剧艺术形式演出的结果。

《阿Q正传》表现了鲁迅的幽默讽刺的杰出才能。

鲁迅继承了中外优秀讽刺作家的传统。

早在日本时,他就推崇果戈理了,说他“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

后来更多次赞赏他的“讽刺的本领”,认为他笔下的许多人物,“到现在还很有生气,使我们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读者,也觉得仿佛写着自己的周围,不得不叹服他伟大的写实的本领”。

果戈理嘲笑了那些俄罗斯的旧式地主和官僚,但他是带着“含泪的微笑”,希望他们改恶向善。

鲁迅指出了他的局限性,说他对地主“讽刺固多”,但又写他们“各有可爱之处。

至于写到农奴,却没有一点可取了”。

这原因就在于“果戈理自己就是地主”。

法捷耶夫比较果戈理和鲁迅时说:“果戈理的《外套》的主人翁是小官吏,而《阿Q正传》的主人翁则是小雇农,这一点足以表示出鲁迅的优点,说明鲁迅的人民性。

”鲁迅是站在人民的立场,对剥削阶级怀着深刻的憎恶,无情地加以暴露,而对于下层人物,则在讽刺、批判他们的弱点时,同情他们的受压迫的处境,希望他们去掉精神上的病毒。

果戈理对旧制度不满,又有保留,而鲁迅的讽刺烈火,则是要烧毁整个旧社会。

从阿Q,我们也会联想到塞万提斯笔下的喜剧性人物堂吉诃德。

这位充满奇情异想的17世纪初的西班牙乡绅,也和阿Q有相似之处:脱离现实,耽于幻想。

所不同的是,阿Q靠幻想来逃避现实,而他是“专凭理想而勇往直前去做事”。

他干了不少荒唐滑稽的事,到处挨打受苦,直到临死才醒悟过来,使人“觉得可笑可怜”,他“其实是个十分老实的书呆子”。

堂吉诃德的悲剧在于他的主观思想违背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

马克思说得好:“堂吉诃德对于自己的错误还应该付出严重的代价,因为他以为漫游的骑士是与一切社会经济形态同样地可以并存的。

”作者的思想也极矛盾,他不满于现实的黑暗,却又找不到正确的出路,一方面嘲笑了骑士制度,一方面又寄希望于理想化的古代骑士精神。

所以他在让堂吉诃德出尽洋相的同时,又表现了人物身上许多善良高尚的东西。

堂吉诃德的遭遇和阿Q的遭遇有一点相接近,都是在一连串喜剧情节中,深藏着悲剧因素。

但是造成悲剧的根源是不同的。

阿Q身上也没有塞万提斯赋予堂吉诃德的那些良好品质。

阿Q也是值得同情的,但人们同情的是他的苦难,而不是他的品质。

由于作者的思想立场不同,对生活和人物所采取的态度也是不同的。

喜剧虽然也有以奇特荒诞的东西作为描写对象的,但更多的是描绘日常生活中一些平凡的事情。

就这一点来说,鲁迅的《阿Q正传》更接近于果戈理的作品。

鲁迅很惊服果戈理的“用平常事,平常话,深刻的显出当时地主的无聊生活”的本领,称之为“独特之处”。

鲁迅自己在这方面也非常高明。

阿Q这个不朽的艺术典型,大都是通过极平凡的日常生活故事塑造出来的。

闲人在街上打架,算不了什么大事,打输了骂一声“儿子打老子”泄恨,也是极平常的。

然而,鲁迅用精彩的幽默的笔法,略加点染,把它集中突出地写出来,人物的精神病态就使人为之怵目惊心了。

这正是鲁迅所说,讽刺作品,“不是专记骇人听闻的所谓‘奇闻’或‘怪现状’。

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

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大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

可以说,事情越平常,越普遍,越不为人注意,越不以为非,而从中发掘出它的不合理的谬误,就越能成为出色的讽刺作品。

当然,这并不是说《阿Q正传》只是把一些日常生活记录下来。

鲁迅是用极精练的带着夸张的笔墨来写阿Q的,寥寥几笔,人物的神情就特别突出地呈露在读者面前。

鲁迅认为夸张也可以叫“廓大”,也就是把一个人和一件事的特点放大,但“廓大了并非特点之处却更容易显出效果”。

所谓“并非特点之处”,也就是平时不易为人注意或察觉的东西,如果把它放大出来,使人大吃一惊:原来如此!这就起了洞幽烛隐的效果。

古今中外,多少人身上有阿Q精神,但是觉察其丑其害的人很少。

鲁迅把阿Q克服怨敌的如是等等“妙法”,一个接一个描写出来,而且一回比一回严重,直到临死还想“孙子才画得很圆”,这已经是精神胜利法的极致,也是阿Q悲剧的顶点了。

经过这样夸张的表现,这种精神的全部荒谬、可耻,就清楚地展示出来了。

不过,鲁迅在这里非常注意不使其失真。

他深知,“讽刺小说是贵在旨微而语婉的,假如过甚其辞,就失了文艺上底价值”。

也就是说,讽刺的意思不宜过于浅露,夸张不能过分以至失真。

《阿Q正传》往往把夸张和含蓄结合在一起。

鲁迅批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常常张大其词,又不能穿入隐微”,近于谩骂。

《阿Q正传》虽也用夸张,但没有这种弊病,做到“穿入隐微”,含有深意。

如小说写捉阿Q时,竟出动了一
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趁黑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还临时悬了二十千的赏,如此兴师动众地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阿Q。

更有讽刺意味的是,阿Q还在里面昏睡,直到捉出门外,才有些清醒。

通过这一夸张的情节,有力地暴露了统治阶级的残暴和虚弱。

这样描写是否太远于事理呢?鲁迅后来在谴责段祺瑞政府用机关枪对付请愿学生时,借题发挥说:“那时的事,我以为即使在《阿Q正传》中再给添上一混成旅和八尊过山炮,也不至于‘言过其实’的罢。

”所以这种描写,虽属夸张,但没有违背生活的真实,并且是反映了本质的真实,使讽刺力量发挥得更强烈。

当然,既是艺术,既有夸张,也就不应用实际生活的人和事来和作品一一对照,要求丝毫不差。

我们不应忘记,“‘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


《阿Q正传》所用的讽刺笔墨是很精练的。

这种精练,除了文字的简练之外,主要表现为作者善于从生活中选择、提炼最有典型意义的事件或细节。

作品中赵秀才与假洋鬼子到静修庵“革命”的一段描述,不过二百多字,含义却十分深刻,把人物丑恶卑劣的灵魂揭露得淋漓尽致,真是绝妙。

这两个反动人物的“革命”行动是这样荒谬不经,但又完全符合他们的身份、处境和思想性格的逻辑发展,令人可信,既是夸张的,又是真实的,高度典型化的。

还应指出,这个生动真实的情节之所以含义格外深远,还由于它具有象征意义,反映出了武昌起义后的社会本质:一方面是赶跑了清朝皇帝,一方面是各种反动势力纷纷乘机篡夺革命果实,照旧骑在人民头上。

在未庄,“革命”就表现为打碎了静修庵里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老尼姑被当作清政府,挨了赵秀才们“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庵里又不见了一个宣德炉。

这是多么辛辣而又意味深长的讽刺。

这样的描写,在作品中并非仅见。

革命风声传到未庄时,赵太爷与阿Q对话的描写,多为人们所称道。

一向不把阿Q当人看待的赵太爷,居然怯怯地迎着阿Q低声叫“老Q”了。

几句对话,把阿Q飘飘然的狂态和赵太爷的惶恐狡猾,都神情毕肖地表现出来了。

还有,《不准革命》一章中,假洋鬼子“白着眼睛”对几个闲人胡乱吹牛,同样是让人物通过言语动作,“将自己的魂灵枭首通衢”,丑态毕露。

这些都显示了鲁迅的深刻洞察力,高超的捕捉形象的本领和杰出的讽刺才能。

有时,作者信手拈来的词语,也尽收讽刺之效。

《续优胜记略》写阿Q挨了假洋鬼子几棍子,却去向小尼姑泄愤,调戏她,以博得“赏鉴家”的大笑而得意,作品最后写道: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细细咀嚼,“九分”这个生造的词,既略带幽默地鄙夷了“酒店里的人”,联系上文“十分”,又鞭挞了阿Q。

在《阿Q正传》中,对阿Q,由于着力剥露其精神胜利法,作者一反其他作品的写法,结合人物的言语、行动,用了较多的心理描写。

平时的一闪念不说,仅就他躺在土谷祠里的几次思想活动描写来看,就深化了人物的性格,推动了情节的开展。

一次是他赌赢的钱被抢走了,如有所失地走进土谷祠,头一回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又转败为胜: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样。

这表现他的精神胜利法较前又有了新的发展,使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永远“胜利”。

一次是在拧了小尼姑的脸以后,他飘飘然飞了大半天,翻进土谷祠,竟然有些“不能收其放心”,合不上眼了。

这次想女人的心理活动,导致了阿Q的“恋爱的悲剧”。

再一次是革命风声传到未庄,阿Q和赵太爷对话之后,飘飘然回到土谷祠酒已醒透,说不出的新鲜和高兴,“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这一番关于造反的胡思乱想,是阿Q似的革命党的灵魂的写真,也为阿Q日后的“大团圆”埋下了伏笔。

作品有关人物心理描写,也增强了作品的喜剧色彩和讽刺力量。

鲁迅在小说里,一般总是让思想倾向从场面情节中自然流露出来,不直接出面对作品中的人物事件进行主观的评价。

但《阿Q正传》有例外。

它虽然也有不少“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的写法,但因是为阿Q“立传”,而根据纪传体的通例,对于所传之人,可以议论评价,因而作者在一些地方直接出面评论。

第一章序言,说明立传缘起,除了描述阿Q身世之外,还借题发挥,讥评时弊。

以后各章,在描写、叙述阿Q行状和其他人物的言行时,也不时加以剖析。

如说到阿Q挨打,本来阿Q是无辜,众人却认定错在阿Q。

“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

”又阿Q挨了赵太爷打,众人为何反而仿佛格外尊敬他呢?一则怕他真是赵太爷本家,二则也如孔庙里祭祀用的太牢一般,虽与猪羊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正是这种迷信心理,使人们认为赵太爷必不错。

经作者一评点,把社会上的趋炎附势和盲目的习惯势力的荒谬,都揭露出来了。

在叙述阿Q永远得意时,评曰:“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
一个证据了。

”既讥讽了阿Q,又把阿Q精神与当时的一些国粹家挂上了钩。

又如阿Q由于拧了小尼姑而想女人,作者用反话评述道:“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

”一方面讽刺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教条,另一方面又讥讽了无耻的假道学先生们。

这类作者出面的议论剖析,是与人物的言语、行为和心理活动的描绘糅合在一起的,不仅没有累赘之感,而且是作品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它有点像相声中捧哏儿的语言,把隐藏在人物言行思想活动深处不易为读者看出的东西,加以评点,能引导读者去思考此中的丰富内涵;或者由此作适当的引申,引导读者去联想类似的其他现象和事物。

这些地方,语言极为精粹,幽默,辛辣,三言两语,就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显示了鲁迅的独特语言风格。

我们着重论及了《阿Q正传》的讽刺喜剧特点,但决不意味着否定作品的悲剧因素。

就阿Q的思想性格来说,主要是个否定性形象;但就其社会地位和命运来看,又值得人们同情。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阿Q
的求生愿望终于被毁灭,他的人格被别人和被自己糟蹋,确也使人感到惋惜。

鲁迅在创作时,不仅动机和目的是严肃的,心情也是沉重的,他深深地为民族为人民忧虑。

他一再对改编者说:“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

”在逝世前不久又说:“《阿Q正传》的本意,我留心各种评论,觉得能了解者不多,搬上银幕以后,大约也未免隔膜,供人一笑,颇亦无聊。

”如果把《阿Q正传》主要当作悲剧理解,以为作者对阿Q主要是“哀怜”;或者把它看作滑稽剧,以为只是滑稽可笑,那就与作者的本意和作品的实际相去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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