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魂断威尼斯》(影评)

他坐在大厅里拿着报纸观察威尼斯形形色色的人，然后就看到了他。无聊的，事不关己的，左顾右盼的穿着小海军服的他。古森巴赫故作镇定地低下头继续看报纸，却在不经意间又抬起头寻找那个精致少年的轮廓。他青春，美丽，成为威尼斯庞大昏暗中一点晶亮。整部电影不断地重复同一个手法，镜头从不同的人，不同的脸，不同的表情上滑行过去，最后在盲目的滑行中最终定格，寻找到滑行的意义——一个精瘦的，美好的影子在古森巴赫的视线里肆意鲜活着，古森巴赫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投以绵长目光。女人穿着华丽的洋装，顶着阳伞在仆人的陪同下慌慌张张地跑向海边，大声喊着“达齐奥”，然后少年在海里回头，报以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干净的笑容。年迈的古森巴赫架着眼镜，痴迷地默念。达齐奥。
最后让我们回到之前。
在那个我刚刚才讲过的威尼斯夜晚，就在达齐奥轻笑离开过后，古森巴赫茫然地坐在长椅上空了双眼，终于完全失却了心魂。
——求求你，别再笑了。
——别再对任何人这样笑了。
故事的最后，空旷的沙滩上病重的古森巴赫在椅子上寂寞地躺着。他脸上擦过粉，染过发，胸口插着一朵还在肆意美丽的玫瑰。他如往常一般深切地看着达齐奥，在看到他被同伴开玩笑时急切地轻念，达齐奥，达齐奥。少年挣脱开同伴，只身向大海走去，最后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与金色的海面镀成一体。在古森巴赫的注视中，他慢慢地向前走着，却蓦然停下，回头。古森巴赫凝视着他，充满向往的，而又急切想要拥护的。然后少年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双腿被海水隐去，如同圣灵。古森巴赫使出全力，僵硬颤抖着把右手伸向少年，想要握住那个身影，最后在爱人的背影中重重地闭了眼睛。
老得死去活来的电影被翻出来，看了两个小时有余。
伸缩镜头和奇怪的色彩怪异地一直延续到影片末尾。古森巴赫说艺术是智慧，是真理，是人类的尊严，于是他和人据理力争，最后在“主流的基础是平庸”下失去了言语。他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家，自负，乖戾，莫名其妙，对所有的“不美”表示鄙夷。永远仰着头对话，低着头作曲。
——我爱你。
男人朝古森巴赫狂吼，你不敢触碰真实。
从作曲和达齐奥，他都不敢触碰。但前者是因为所谓真实太不美好，而后者是因为所谓真实太过美好。他小心翼翼地从中间选出一个平衡点，一边是强烈的自尊，一边却又是想要拥护的信念。
他安静地看着达齐奥，看他赤裸着上身披上浴袍，又像懒猫一样缩在椅子上袒露着半个胸膛祈求温暖。于是神给他一次机会，他在拥挤的电梯里第一次与少年相遇。他紧张得不敢呼吸，只是小心翼翼又痴迷地盯着他看，看他和玩伴耳语后羞怯美丽的脸，最后在退出电梯后面向着电梯一点一点往后退。
威尼斯的夜晚是无眠的，乐队调笑着发出下作的哼笑，讨好地站在每个客人面前乞怜着微薄的小费。少年倚在栏杆上，当乐队阿谀着靠近时他本能地向后缩，而后继续把眼神投注给空蒙的晚上。男人与他再次相逢，他用眼角看着男人，然后暧昧而灵动地轻笑。
所谓魂断，男主人公最后必然是死了，死于一场他早就知道的瘟疫。为了赚钱而刻意抑制消息的威尼斯被古森巴赫看到了真相，但他没有离开，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面对达齐奥，他找到达齐奥的母亲。不能再等了。他说。带上达齐奥……和你的女儿，快走吧。他说。好奇的达齐奥走到母亲身边，懵懂青涩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然后古森巴犹豫地伸出手，抚摸少年额前的金发。
古森巴赫恐惧了，他不耻，愤怒，急切地想要离开威尼斯这个所谓美好的城市，离开那个清瘦而又至美的少年。当他在大门口与少年相向而行时，那个朦胧的微笑和羞涩的眼神向他漂移。他定住脚步，感受着少年留下的最后气息，然后安然离开。
押送错误的行李箱无疑成为他留下最好的理由，他愤怒地朝保安人员质问行李的去向，却又在回宾馆的船只上莫名地微笑，兀自高兴。然后他站在面向海边的窗口，看那个浑然不知自己悲喜如何起伏，大肆在沙滩中，混杂的人群里疯跑的达齐奥。然后他神经质地抬起右手，用眼神慢慢地组成词组。我想你。但是那个少年永远不知道有这样一注目光总是迷恋而非痴怨地看着他，而拥有这注目光的主人又有怎样的神力总可以发现在接踵摩肩的海边那个永远不会失去力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