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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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香
老陈是我见过的最老的小学老师了。
我还在村里上小学时,一直以为所有小学老师都应该是笑眯眯的老头子,就像老陈一样,后来进城了才发现小学里全是些漂亮年轻的女教师,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老陈才是小学老师中的异类。
说实话,他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教师,至少对在村小上过学的孩子是那样的。
没人能明明白白地说清楚老陈到底教了多少年书,反正我的叔叔伯伯们都曾是他的学生,甚至一些稍微年轻一点的阿公也被他教过。
给我教书的时候,他都已经快70了!
老陈上课的时候声音总是拖得长长的,调子平平的,听久了会忍不住打哈欠。
如果你不小心在他的课上睡着了,老陈就会拖着他那双有点跛的腿,一跛一跛地踱到你身边,曲着手指敲你面前的桌,问你:“你昨天晚上又上哪儿偷牛了?”(讽刺我们贪玩晚上不睡觉)他虽然生气,但从来不打学生,有人说因为他的腿就是给人打折的,他被人打怕了,所以就不敢打人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陈的腿真是被打折的。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好,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后来文革爆发了,老陈的父母是地主成分,于是老陈很理所当然地成了众矢之的。
在有一次批斗中,被五花大绑的老陈忍不住踹了某个革命分子一脚,那个革命分子立刻召集了一帮人上去,老陈从此就成了瘸子。
工作没了,人也瘸了,老陈的老婆也带着儿子和他划清了界线。
我不清楚老陈当年是怎么过来的,但他确实活了下来,后来村里建了小学,缺老师,他上过学又识字,于是,他就成了村小的老师,一呆就是几十年。
老陈虽然吃了很多苦,经历过很多人间冷暖,但他对这个世界并不是厌倦的,他对生活的那份热情令我至今印象深刻。
记得小学的时候有篇课文叫《理想的风筝》,讲的是一位残疾老师放风筝的故事,那天老陈显得兴致有点高,他说我们有机会了,也可以放放风筝。
当时,我们坐在下面窃窃私语,笑话他痴人说梦,我们连真正的风筝见都没见过,村里也没卖的,放什么风筝!但是,过了一星期,我们都忘了这事的时候,老陈不知从哪儿真的弄来了一个风筝,他那时已经很老了,虽然身体挺好,但放风筝还是不行的,于是我们这帮小孩儿一个接一个地跑着放风筝,老陈就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满院子地跑,不时地拍着手冲我们喊道:“哎,哎,哎,你得跑快点,手也要跟着提线!”他似乎特别愉快,眼眯成
了一条缝,咧着嘴,高兴得跟孩子一样。
村小只有一到四年级,再高一点的年级就得去镇上读了。
那时候虽然小学已经普及了,但还是会有一些人连小学都毕不了业的。
当时有个外号叫大毛的学生在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退学了,她那时在镇上读,以前也在我们村读过,是老陈的学生,据说十分调皮捣蛋,成绩惨不忍睹。
好像她妈觉得她闺女读不了书,读了也是浪费时间和钱,于是就让她退学了。
老陈知道了这件事,当天放学后,就夹着他的那个破布包,一瘸一瘸地去了大毛家。
大毛并不是我们本村的人,她住在隔我们村几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因为周围几个村里只有我们村有小学,所以她也在我们村上小学。
那天的太阳那么大,路程也确实不近,不知道老陈一个快70的老瘸子是怎么走过去的。
第二天,老陈上课的时候,格外意味深长地教育我们:“我们农村的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大家千万不要犯傻(不读了)。
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你们的命运。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老陈劝学生家长让她孩子把小学读完,结果受到对方一阵奚落。
对方大致的意思是嫌他多管闲事,她孩子都已经不在村小读书了,他这个老师还神经兮兮地跑过来劝什么,而且那个学生自己也不想读了。
反正那次老陈十分失望,一连好几天我们都看见他跟别人唠叨,说的都是那个家长太傻,以后会后悔之类的话。
过了四年级,我们就该去镇上读了。
最后离开村小的那天,老陈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棵桂花树苗,我们七手八脚地帮他挖了个大坑,把树苗放进去,才发现坑挖得太深了。
大家其实心里都明白,不用挖这么深的,但大家都把自己的不舍之情都用在了挖坑上,仿佛坑挖得越深越好。
后来我们又才把坑填了一点,老陈苍老的双手捧着幼嫩的树苗,一脸严肃认真地把树苗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仿佛在举行什么庄严的仪式,让我们都受到了感染,大家都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树种好了,老陈用手培了培已经盖好的土,对我们说:“等你们下次回来的时候,它应该就会长高很多了。
”他这话说得好像我们很久才能回来似的,但我们都没笑,大家的心情都感到莫名其妙的低落。
离开校门的时候,他最后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呀,不读书是没有出路的。
还有,有时间就回学校来看看,也读了四年是不是?好了,其他我也不讲了,你们要记住认真读书啦。
”离开学校一段距离后,我们回头望了望,老陈仍然站在校门口,青黑色的布衣,靠在大门边,背有点佝偻,苍苍白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
他大概是看到我们回头了,冲我们轻轻挥了一下手,就又一跛一跛地转身回去了。
在我上初二的时候,老陈去世了。
他的丧礼来了很多人,他的儿子中规中矩,低眉顺眼地跪在灵前烧纸前,烟雾缭绕中,老陈那放大的遗像微微笑着。
我仿佛又看到了他望着天上的风筝,笑得像个孩子;他站在讲台前,读课文时,声音拖得长长的,低低的;他倚在校门,呆呆地目送我们远去;他一跛一跛,渐渐离我们远去。
后来我随爸妈去了县城,爷爷奶奶也被接到了城里,就很少再回乡下了,即使回去了,也没有回村小看过,因为村小隔老家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老家在外寨,村小在里寨)。
有次国庆的时候,跟着奶奶一起回乡下老家打望,里寨有户人家嫁女儿,于是奶奶带着我去喝喜酒。
经过村小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一阵浓郁的桂花香,举目四望,一棵桂花树就那样跃入了眼帘,郁郁葱葱,满树白花,突然就想起了《项脊轩志》中的一句话——“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