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博尔赫斯(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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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博尔赫斯(组章)
苏建平
图书馆
我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找到了博尔赫斯老头。
可是他却极力反对我的阅读。
在他看来,一个掌管过国家图书馆,并且梦想过宇宙图书馆模样的老瞎子,居然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这是比他成为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更为荒唐的一件事。
他说:“这件事本身,证明了人生所有的荒谬。
”于是他睁着空洞的眼睛,保持金子般的沉默,隐入文字之中,化为流动的颜色、纹理和无声的旋律。
镜子
这个普通的物件,在博尔赫斯眼中成为一个奇物。
他以种种古怪的方式多次翻译过它。
主要有:形象的复制(可以无限);物的孪生(未必等价);星体、地牢、一条街道、一城夜色的迷宫(图像的,字母的,密码的,书页残缺的,老虎金黄皮肤的,空间反射倍增的,牢中坚守信仰的,死亡掀开一角的,写下又反复修改甚至抹去的,日常每天廉价重复又重复的)。
他一生都在跟它搏斗,直到他自己化为他所反对的一面镜子。
刀子
那个男人怀里揣着刀。
他有很多困惑。
荣誉与血。
夜店的酒同时在增加和减少。
潘帕斯草原上风同时息下去和大起来。
草原上面的星空同时在显现和隐去。
一些传言同时在流布和停顿。
女人们同时在睡和醒。
那个男人只有一个时辰:在任何一个时间点,在任何两个一同到达的同时,他都会拔出刀子。
他在时间中激起了一阵漩涡……老博尔赫斯心念南方。
他讨厌自己的书生身份。
于是他在纸上写下:刀子。
还不够。
他又写下:男人,男人。
仍然不够,于是他写下了:死亡,死亡,死亡。
月亮
这个反复自我遮掩、装神弄鬼、虚晃一枪、如烟如雾的文字爱好者和美学博学者,一生都在反对任何廉价和甜美的抒情。
只有一次,他把月亮作为诗歌(或者把诗歌作为月亮)赠送给了女士玛丽亚·儿玉。
那是在他老年时发生的故事。
他的眼睛已经瞎了又瞎,他的愿望一个又一个化为沙子,他的金黄色的老虎在记忆里散步,他读过的书和它们的作者像阴魂一样缠绕着他。
老母亲去世之后,在他内心深处,儿玉成为一个光辉夺目的形象:母亲,情人,一种温柔的声音,一根坚硬牢靠的拐杖,整个世界的具体化身,甚至是某一个可以触摸的神。
迷宫
老博尔赫斯一生致力于创造新的词汇。
但是,只有“迷宫”一词,才像是他闭着瞎了的眼睛仍会微笑的一颗坚果。
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战争、花园、声音、间谍、线索花样交织,时间和命运显得既迷人又荒谬。
而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一头闯进了记忆的宫殿,反过来成为博尔赫斯自己,甚至是所有他读者记忆的一部分。
在更高的意义上,“迷宫”是博尔赫斯的一个文学徽章,一如他反复说起的他遥远的祖先在战争中冲锋陷阵,受着情欲、荣誉和种种怪癖驱使,并莫名消失在情欲、荣誉和种种怪癖之中。
书籍
在书的意义上,博尔赫斯同时是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
他自我授精,自我孕育,自我诞生。
他生下了一个唯一的博尔赫斯。
雌雄同体的他同时掌握着高音和低音的秘密。
语言既是结束,又是开端。
他一边炫耀才华,一边为才华辟谣。
他同时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
有时候我对着博尔赫斯的书不得不生着气,但又不得不绕着椭圆形轨道围着他不停地转。
他一定经历过某个这样的时刻:在字母中听到了宇宙奇点“嘭”的巨大声响。
于是在神的指引下,他在世间所有书之中创造了一颗新的星球:博尔赫斯星。
56
布宜诺斯艾利斯
博尔赫斯住在其中某一条街道上。
老年的他经常手执拐杖走在饱含他青年气息的城中。
眼瞎之后,他喜欢抽动灵敏的鼻子。
那股气味是早年油印刊物的油墨味道。
另一股气味是他自少年开始的梦遗味道。
一些气味跟他的父母或者主要是博尔赫斯家族有关。
还有一些气味来自于夜店的醉饮和斗殴、会议室的唇枪和舌剑、街头的骚乱和战斗、废弃的故事和诗歌。
有时候会出现梦想的味道,这是他活到老也没有学会放弃的一个怪癖。
但新的味道,渐渐来自于他自身:老人味,对他来说更是老男孩味。
终其一生,他最终发现,他仅仅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种种气味里漂流,像在海上一个峡湾里兜兜转转的一条小船。
长城
博学的博尔赫斯无法理解长城的模样。
他在故事中反复创造的奇异事物因其不存在而栩栩如生,像是一只刚刚刺过他的虫子一样真实。
但真实存在的绵延长城,却反而使他一筹莫展。
这也许与他从未想象过龙有关。
长城,一座山顶连着一座山顶,穿过众多凹下去的山谷,在不同的纬度间腾挪摆荡,仿佛一条巨大的龙从大陆一头伸向遥远的腹地。
这一属于汉语的空间美学,在博尔赫斯的西班牙语里找不到词源、词根与词流。
他摩挲过的一块日本砖块,给了他对于长城最最离谱的想象。
奇异的是,因这想象来自于博尔赫斯,仿佛他的另一种故事和诗歌,居然无限美好。
博尔赫斯
“大师,你好!”我问候。
“你错了。
”盲诗人一摆手,但他并无责怪之意,他仅仅是把刚刚举起来的手放到身边桌上他看不见的一本书的封面上,手指不易察觉地摩挲了一下,“你要知道,称呼一个人为大师,那是对他的谋杀。
”
“何以见得?”我问。
“这个答案,你应该去向荷马要。
”盲诗人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你要知道,这个古希腊的老头,跟我一样,又老又瞎。
”
“可是你比荷马要深邃。
”
“他活过了,并且也死过了。
他是多么完整啊!”盲诗人叹气,“我不过是活得那么久,却还没有死过。
”
在我快要合上书的时候,盲诗人又补充了一句:
“死亡教给人太多东西。
最大的叫希望。
”略停之后,盲诗人继续说,“我正在等待死亡,因为我唯一缺少的正是希望。
”
我合上了书。
我没有反驳早已死去的博尔赫斯。
与博尔赫斯谈书
“亲爱的大师,您一生看书无数。
那么,您究竟认为哪一本书才是世上的无尽之书?”我问博尔赫斯。
“这个问题,答案在图书馆。
”盲诗人脸上顿时露出诡秘而自得的笑容,“最好的书总是在最好的图书馆。
”
“可是,这不是答案。
”
“哦,不不不!”盲诗人连连摇头,“要知道,你的问题里已经包含了所有答案。
”
他保持沉默,并用耳朵看着我。
“那么,关键是——
—”我试探着。
“哦,你看,你已经说到了要害,因为你的问题里有一个关键。
简单来说,是一个词。
”盲诗人得意洋洋。
我短暂地沉思了一下,继续问:
“我想到了您的一首诗作,您在诗中设想了一个宇宙图书馆。
或许这是答案?”
盲诗人转过脸,用一对盲眼看着我。
“你也许是找到了这本书。
”他笑了一下,“但或许还没有。
从你所问,看得出,你一直在写‘有’,可是答案在于你要去写‘无’。
但谁知道呢?”
盲诗人转过身跟另一种生命开始了交流。
苏建平,“70后”,现居浙江嘉善。
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草堂》《诗潮》等。
著有诗集《单音节与无花果》等五部。
散文诗SanWenShi
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