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囊中背着一朵蘑菇的老人 苦 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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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18日星期四编辑/杨萌美编/琚理校对/任涛14汪曾祺:囊中背着一朵蘑菇的老人

铁凝

苦瓜在一条以含糖量为标准划分的瓜类河流上,甜瓜在此岸,苦瓜在彼岸。甜瓜的高音是甜,它们的铜钹和鲜艳衣服是各式各样的甜。苦瓜是另一回事,它走得太远。苦瓜比南瓜、丝瓜、黄瓜走得都远。它天生具备黄连、黄柏这些黄字辈家族的禀赋,在大地里找到苦,揣在了身上,仿佛走夜路的人在身上揣了一把刀子。苦瓜认为苦才是世间正味。万物活下去的底色是苦,能喘气的、能生长的生灵,陪伴它们一生的是苦而非其他味道。所谓甜是幻象,是舌头编造的谎言。犹太人对刚刚懂事的孩子布道,先说人生的本质是苦,他们说教育的真谛是接受苦,而不是改变苦。接受了这种观念,把人生遇到的所有磨难看成无法避免,并认为理所当然。这样,至少可以远离抑郁症。犹太人的想法也是苦瓜的想法。苦瓜生活在苦里,所以感受不到苦,它从未受到甜的诱惑而焦虑过。苦瓜以为苦乃中正之味。甜是浑水,苦才是清水。清水清澈,人在苦里也清澈,思考能力被苦激活。所谓思考在神经学里被称为判断力,即自己给自己过秤的能力,也含定位能力。获知自己在哪里,看到了前后左右,同时知道了自己的分量——物理学叫质量。马三立将此称为“饭量”——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人类在已知的几千种疾病中,发现与糖代谢异常相关的病曰糖尿病,但没发现苦尿病。甜可致病,但苦会治病,至少无害于其他器官。人惯着自己,先惯自己的舌头,曰吃喝;再惯着自己腿脚,曰行;又惯着自己见不得人的器具,曰色;还惯着自己的脾气,曰嗔。集合起来说叫吃喝嫖赌或酒色财气。人既已摆脱饔飧不继的困窘,有用钱币脂肪积累资源的能力,便追求享受,得病之后,才知此为轮回。于是,人们又纷纷自讨“苦”吃。苦瓜之绿是柳梢初青的绿,它绿不到西瓜那种深潭之色。苦瓜的初绿,给人一种清新之感,这是春味。春天里,没有哪一样植物突兀地冒出来就甜。甜是夏季与秋季的事情,是中年而非青春的味道。事实上,你嚼一下春天的杨树叶子、柳树枝条,包括杏花和桃花,它们都有苦味,只是苦得比较淡。大多数植物对人的味觉而言,都有些苦。人类栽培养育植物时,正努力除去这些苦——却不知,苦是自然界的原味。苦瓜不删除自己基因里的苦味,此乃清高。它比大多数瓜果蔬菜都宁静,不去谄媚人类,只过自己的生活。(据《今晚报》)不忍敷衍土豆的作家有一个冬天,在京西宾馆开会,好像是吃过饭出了餐厅,一位个子不高、身着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们走来。旁边有人告诉我,

这便是汪曾祺老人。当时我没有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自己敬佩的作家,似乎就越不愿意突兀地认识。但这位灰衣老人却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跟前,笑着,慢悠悠地说:“铁凝,你的脑门上怎么一点儿头发也不留呀?”他打量着我的脑门,仿佛我是他认识已久的一个孩子。这样的问话令我感到刚才我那顾忌的多余。我还发现汪曾祺的目光温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对于人类和生活的一些看法。不久之后,我有机会去了一趟位于坝上草原的河北省沽源县。去那里本是参加当地的一个文学活动,但是使我对沽源产生兴趣的却是汪曾祺的一段经历。他曾经被下放到这个县劳动过,在一个马铃薯研究站。他在这个研究马铃薯的机构里,除却日复一日的劳动,还施展着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天才:描绘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图谱——画土豆。汪曾祺从未在文字里对那儿的生活有过大声疾呼的控诉,他只是自嘲地描写过,他如何从对于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到后来竟然达到一种“想画不像都不行”的熟练程度。他描绘着它们,又吃着它们,他还在文字中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这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呢。我去沽源县是在夏天,走在虽然凉快但略显光秃的县城街道上,我想象着当冬日来临,塞外蛮横的风雪是如何在这里肆虐,而汪曾祺又是怎样挨过他的时光。我甚至向当地文学青年打听了有没有一个叫马铃薯研究站的地

方,他们茫然地摇着头。马铃薯和文学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呀。我却仍然体味着:一个连马铃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对生活该多有耐心和爱。1989年春天,我的小说《玫瑰门》讨论会在京召开,汪曾祺是被邀请的老作家之一。在这个会上他对《玫瑰门》谈了许多真诚而细致的意见,没有应付,也不是无端地说好。在这里,我不能用感激两个字来回报这些意见,我只是不断地想起一位著名艺术家的一本回忆录。这位艺术家在回忆录里写道:当老之将至,他害怕变成两种老人,一种是俨然以师长面目出现,动不动就以教训青年为乐事的老人;另一种是唯恐被旁人称“老”,便没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证实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东张西望的可爱老头汪曾祺不是上述两种老人,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他就是他自己,一个从容地“东张西望”着,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爱老头。这个老头,安然迎送着每一段或寂寥,或热闹的时光,用自己诚实而温

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满灵

性的故事,抚慰着常常焦躁不安

的世界。

我常想,汪曾祺在沽源创造

出的“热闹”日子,是为了排遣孤

独,还是一种难以排遣的孤独感使他觉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抚慰呢?前不久读到他为一个年轻人的小说集所做的序,序中他借着

评价那个年轻人的小说,道出了

一句“人是孤儿”。

我相信他是多么不乐意人是孤儿啊。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记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带回宿舍,精心晾干(可能他还有一种独到的晾制方法)收藏起来。待到年节回京与家人短暂团聚时,他将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并亲手为家人烹制了一锅鲜美无比的汤,那汤给全家带来了意外的欢乐。

于是我又常想,一位囊中背

着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孤独,从塞外凛冽的寒风中快乐地朝自己的家走着,难道仅仅是为了叫家人盛赞他的蘑菇汤?这使我始终相信,这世界上一些孤独而优秀的灵魂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们将温馨与欢乐不求

回报地赠予了世人,用文学,或

者用蘑菇。(据《上海采风》)

在隆冬飘雪的北京家中,我剪开一个来自江西修水的信封,一张绿色的卡片映入眼帘,几片柳叶衬托着盈盈的茶杯,一缕馨香似飘了出来。小小的“绿卡”,把我的思绪一下拉到了江南的暖暖秋色中。仲秋时节,我随《北京日报》副刊部组织的作家笔会来到江西修水,意外地结识了青钱柳。本来是跋涉在青山绿水间的一次小憩,口渴的我们喝到了一种味道甘醇、略带涩感的树茶,敏感的人马上说出这真像柳叶淡淡清香的味道。这才知道,主人招待我们的可不是一般的茶,而是当地的一种“神茶”——取自一种叫青钱柳的树叶。作家、诗人们的兴致来了,提出要去看看这种叫“青钱柳”的树。陪同我们的黄副县长恰是北宋大诗人、书法家黄庭坚的第34代后人,他说当年黄庭坚还留有品茶诗,更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尽管修水是国内青钱柳最大的原产地,但要见到这种生存了千百年的神树的真容,并非易事。老黄说青钱柳在植物学中不是杨柳科属,而是胡桃科属的落叶乔木,是中国特有的树种,它的生存条件主要适宜在江西幕阜山脉与九岭山脉之间。所以,大片的种植园都在山上,而且没有车行道可达。见我们有些失望,老黄笑了,说:“明天我带你们去看青钱柳。不过,不在山上。”不在山上在哪儿?就在县城附近的神茶文化园大院里。翌日来到茶文化园,我们顾不上坐下来品茶,都跑到后院来看神树——青钱柳。一排四棵枝繁叶茂的树在秋风中摇曳着碧绿的枝条。它们是动用了铲车、吊车、大型运输车从深山原产地移栽到这里的,为的是让远道而来的客人一睹芳容。这四棵树看上去不像我们见过的柳树,既不是高大的杨柳,也不是依依的垂柳,树叶同核桃树倒像是有些亲缘关系。但它就是柳。“它就是柳”,一位主管科研的人说,“不信,你摘一片树叶尝尝。”还真有人摘了一叶放嘴里了,引得大家笑起来。至于青钱柳的名字也有了答案,原来这种树还能结果,结出的果实很像穿起来的铜钱儿,故名青钱柳,也叫摇钱树。“摇钱”不仅是指叶子的形状似铜钱儿,还有一层意思是它可做茶入口,有经济价值。修水人祖祖辈辈把柳叶加工成茶来饮用,也包括先贤黄庭坚。黄诗云:“筠焙熟香茶,能医病眼花。因甘野夫食,聊寄法王家。石钵收云液,铜瓶煮露华。一瓯资舌本,吾欲问三车。”诗中的“三车”就是“三乘”,即菩萨乘、声闻乘、缘觉乘。这首《寄新茶与南禅师》中能医病的“香茶”,显然就是青钱柳。我想起前一天拜谒黄庭坚故居纪念馆时,还读到黄庭坚与苏轼的互和诗。黄庭坚每到新茶采摘的时节,就会想起好友,以茶相赠。看这首给苏轼寄茶时的附诗:“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我家江南

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这是何等的意境啊!大文豪苏东坡当仁不让,步黄诗韵和道:“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汤雪生玑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黄苏因茶赋诗,真是一段宋诗佳话。

往事越千年。现代社会要把柳叶做成茶叶,哪有那么简单!在青钱柳神茶的“大本营”,我和种柳树、做柳茶的员工聊天。这一聊才知道,青钱柳茶的制作工艺,比传统的炒茶复杂多了。比如,降压茶主料是青钱柳叶,还要

辅以药食两用的槐花、菊花和绿茶;降糖茶主料是青钱柳外,要加入黄芪、山药和绿茶。我粗算了一下,近百种产品就要有近百种配方啊。有人给我端上一杯热茶,绿绿的青钱柳叶浮动在杯中煞是好看……

平生爱树,树中喜柳。而今

要加一句了:柳中有柳。

友人信中说,修水的冬天不冷,青钱柳的枝叶仍是绿的。(据《人民公安报》)南方有嘉木名为青钱柳

李培禹

我始终相信,这世界上一些孤独而优秀的灵魂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们将温馨与欢乐不求回报地赠予了世人,用文学,或者用蘑菇。鲍尔吉·原野汪曾祺和铁凝(右)等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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