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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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基因
作者:默考文
来源:《科学之友》2018年第07期
“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国家卫生计生委日前联合发出通知,基因测序产前临床应用,予以批准……基因测序产前临床应用,被叫停30年后,终于重新启动。

日前位于成都高新区的华西基因公司,向外界高调宣布,为广大孕妇提供免费的胎儿产前基因测定,但是只能提供三对(第21、18、13对)染色体的检测报告。


“(接上一条微博)即便如此,该公司在基因检测第一天,就接待了300多位欢天喜地的孕妇和600多位欢天喜地的孕妇家属。

其中20多位孕妇在拥挤和吵闹中晕倒,50多位孕妇家属因斗殴被带进警察局。

所幸并未出现人员伤亡,所有孕妇和家属均在警察的调停下,握手言和。

”—— 2044年3月21日微博新闻
星期一早晨10时7分,天气雾蒙蒙的,欧辛从睡眠中醒来。

两条并不惹人注目的微博,被心机很重的智能管家——安德鲁德,推送到欧辛卧室的显示墙上。

为什么欧辛一直觉得安德鲁德心机很重呢?拿今天来说吧,可以从醒来的时间看出来,不是10时整,不是10时15分,而是10时7分,很明显,安德鲁德是为了让欧辛觉得,自己是安安稳稳从梦中自然醒来,而非外界干预。

而之所以安德鲁德会从上亿条微博新闻中,专门挑出这样两条,完全是因为他知道,欧辛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多亏了30年前的一次基因测序检查。

30年前,在毫无准确性可言的传统唐氏婴儿筛查中,在妈妈体内还只有拳头大的时候就被认定为 21三体综合征的高危患者,不过欧辛的妈妈没有在医生的规劝下进行人工流產,而是尝试了当时非常不成熟的基因测序临床检查(只需要抽取少许母体静脉血液,对漂散在其中的胎儿游离D N A进行抽取拼接,便可找到胎儿所有DNA表达)。

好在结果显示,欧辛患21三体综合症的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所以欧辛才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让人惋惜的是,欧辛的妈妈在生产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不久之后,政府以这项研究涉及伦理、隐私和人类遗传资源保护为由,禁止了生育前对胎儿的基因检测。

其实,安德鲁德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欧辛开心。

可是被抑郁症困扰的欧辛,想到妈妈正是因为自己的降生而去世,立刻忧郁得不行。

欧辛慢慢从被窝里坐起来,柔软的被褥无声地滑落到地板上。

窗户外面,正是初夏时节,也正是酸雨和雾霾肆虐的季节。

天空每天都是黄色,雨常常出乎意料地落下。

人们都不太愿意出门——现在谁还愿意出门?
突然,那个声音又来了。

萦绕不去的,像巨型苍蝇振动翅膀的声音——甚至还听得到翅膀在振动的同时,黏稠的污垢被弹落到空中的嗡嗡声——又来了。

这是美好记忆切除手术的后遗症,已经快一个月了,欧辛始终没有办法摆脱,也没有办法适应这个如影随形让人困扰的声音。

医生说,除了部分患者,大多数人术后并不会出现幻听。

至于幻听会不会消失,什么时候消失,这些都还不太确定,毕竟这是一项非常前沿的手术,谁都不敢给做百分之百的把握和估计。

欧辛只好不停地给自己注射小剂量的镇定剂,好让自己不那么崩溃,但最近情况好像越来越严重,现在居然一起床就发病。

欧辛觉得胃里一阵绞痛,恶心感随即而来,随时感觉都要呕吐,赶紧起身往卫生间去。

刚离开床,窗帘立刻被稍微拉开了10厘米——安德鲁德想让欧辛的眼睛逐渐适应日光的照射,可是欧辛却一脸厌恶地把眼睛遮起来,转身拿起手边的晨衣套在身上。

不巧的是,就在走出卧室的刹那,欧辛意识到晨衣的颜色被安德鲁德调整成了杏仁饼绿色,而不是昨天的杏仁饼海洋蓝色。

意识到晨衣颜色的变化,他的情绪瞬间崩溃了。

“安德鲁德!你能告诉我这颜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不要敷衍我,我想听真实的答案?”
“先生,你说你喜欢每天穿不同马卡龙色的衣服,按色彩排序,今天刚好是杏仁饼绿色。


“不!我今天就是想穿和昨天一样的颜色!”
欧辛对着客厅的天花板、四周的墙壁——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大喊大叫,因为安德鲁德没有形体,只是能接受语音指令再按照指令指挥智能家居系统的虚拟管家。

所以,如果有人看到欧辛对着举目无人的房间崩溃尖叫的样子,肯定觉得特别悲凉。

不过经研究统计,现代人类发脾气,80%的情况下都是针对智能机器。

如果欧辛有透视眼,此时此刻,刚好可以看见住在隔壁的一对夫妇正在大骂自己的智能管家,原因是管家检测到他们身体缺乏β-胡萝卜素,所以自作主张地往他们早晨喝的鲜橙汁中添加了50毫升的胡萝卜汁,影响了口感。

不过,这并不是让欧辛沮丧的真正原因。

“科技这种事,总是让人有得有失。


大约半年前,欧辛的未婚妻图莉,在做完基因检查后,一声长叹。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

”图莉一边竭力让自己镇定,一边把草莓酱涂在新鲜的全麦吐司上,接着她本应该把可口的土司片放进嘴里,可是由于事态过于严重,图莉又把它重新放回了盘子里。

“如果你说的是11月和你闺蜜去马来西亚度假的事,我还是只能说不。

”欧辛回答。

欧辛反对图莉和闺蜜的结伴旅行,是因为最近马来西亚一群武装分子突袭绑架了在某个度假岛上的一群游客。

人质是生是死,至今杳无音讯。

欧辛不喜欢去危险的地方,也不喜欢去人烟稀少的地方。

当然也不愿意让图莉冒险去马来西亚,对他来说,那就是和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不是那件事。

”图莉和欧辛因为这件事吵了很多次。

他们的立场分别是,我们不能因为世界上每天都有车祸发生就不开车,以及,我们尽量不在下暴雨的黑夜开车。

欧辛和图莉都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立场,谁都没有把谁说服。

“不是那件事。

”图莉将视线投向窗户外面,看各种颜色和款式的家用汽车在城际高速路上来来去去。

她在想,自己和欧辛太不同了,她喜欢骑着骆驼在沙漠里面奔跑,而欧辛喜欢在铺着800针床单的埃及棉床上躺着喝香槟。

她是创业公司几位热血沸腾的创始人之一,而欧辛是银行核心系统设计师。

她不喜欢吵架,而欧辛总是有充分的理由闷闷不乐。

“怎么了?”欧辛觉得图莉要哭了,赶紧从背后抱着她,亲了亲她的耳朵。

欧辛和图莉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废弃的足球场上。

这个年代没有人真正愿意去足球场踢球,温热潮湿的草皮贴在小腿皮肤上,会让人多少觉得恶心,但图莉是个例外。

她每晚都会像
野人一样在足球场上跑步,汗水随着她摆动的手臂飞洒出来,其中有一滴,带着费洛蒙,在三年前的1月5日傍晚7时左右,不小心溅到——为了尽快到家抄近路匆匆走过的——欧辛衬衣领子上。

欧辛抬头的一刹那,图莉又刚好跑到欧辛的眼睛与一盏球形路灯的中间,光晕把图莉的脸包裹得精细紧致,像镀了一层陶瓷,泛着美得让人刚好着迷的光芒,欧辛随即坠入爱河。

欧辛最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是抱着图莉,一言不发,在落地窗前看整个城市星星点点的灯光,看蜘蛛网一样的城际高速路,夹带着有金属光芒的轨道,以各种姿态、各种角度把天空划成很多块。

“我想去切掉乳房。


图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发颤,由于舌头太僵硬,她发音含糊不清。

欧辛正沉醉在图莉身体的芳香里,骤然听到这句话后,脑子里面一片凌乱。

有半分钟的时间,他竟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去做了基因检测,拿到报告了……报告说,我在50岁患乳腺癌的概率是80%。

”图莉继续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必须切掉乳腺。


“可是……”癌症听起来很可怕,切掉乳腺听起来也很可怕。

一时半会儿,欧辛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要不我们就分手吧……”图莉对欧辛的反应感到有点儿失望,她觉得欧辛应该立刻表示理解,并且安慰她不会因为她失去女性特征,而让他和她的感情有任何的变化。

但是,欧辛只是呆呆地看着全麦吐司和晶莹欲滴的草莓果酱。

后来图莉真的把乳腺切掉了,在原本丰满的胸部两侧留下了两道不深不浅的红色疤痕。

不过,这也不是欧辛沮丧的全部原因。

其实现在,欧辛的脑子里面关于图莉的记忆,只剩下不那么愉快的部分。

失去图莉这个事实,让欧辛有太多不甘和太过痛苦,于是欧辛听从安德鲁德的建议,在一个月前做了美好记忆切除手术。

所以,他脑子里最先浮现的关于图莉的记忆,就是图莉搬走那天,他们吵架的情景。

他想用仅剩的糟糕回忆,逼自己走出困境。

图莉搬走的那一天,外面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图莉歇斯底里地尖叫,哭到抽搐,含糊地叫出“你不要逼我”“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你的固执太可怕”“我们不合适”这样情绪化的句子。

欧辛不太记得图莉为什么这么说,但是他知道,图莉真正介意的是他的癌症基因。

欧辛从来没有提到自己的基因检测结果,但他知道图莉看了那份报告。

他不敢质问她为什么要看,如果这么问了,她肯定会立刻生气,图莉一向好强,以至于常常不敢面对真相。

无数次他们吵架,在最逼近真相的时候,图莉都会用“我不想再听了,不要逼我”来回避,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过,不管有没有提到欧辛的基因,所有一切,在图莉拖着行李箱砰的一声摔门而出的刹那,烟消云散了。

欧辛喝了一口果汁,在爸爸墓地的购买合同上签了字。

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欧辛想。

十年来他几乎没有见过爸爸,最后一次见,就是图莉离开那天夜里四时,他接到那个女人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赶过去后,见到的却是一具已经冰凉的遗体。

“最终还是被癌症打败了……”得知爸爸已去世的刹那,欧辛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句话,他甚至想把这句话刻到爸爸的墓碑上。

他们再也不见面的原因就是,爸爸有一天对欧辛高声叫囂:“你妈妈就是因为你而死的!你的基因有问题!如果当初把你打掉,你妈就不会死了!”这几句话劈头盖脸,毫无反驳的余地,也切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牵绊。

在给爸爸换衣服的时候,他看到了爸爸右边肩膀上一个很深的坑,肌肉在那个坑里面萎缩变形。

那是爸爸在战争时期血火拼杀留下的印记。

“那些人成群地走过来,很多人手里都没拿枪,只是拿着刺刀棍棒什么的恶狠狠地走过来。

但如果我们不开炮,就会被他们杀死。

于是我们一边开炮,一边看着他们像树一样一棵一棵倒下去。

有些人的头直接被炸开,一半飞向天空,一半飞向同伴。

黑色黏稠的血液四处乱溅,有一摊溅到旁边的人脸上,那个人甚至没有眨眼,继续向我们走过来……”欧辛小时候经常听爸爸讲这样的前线故事,他不爱听,但是爸爸爱讲。

而每次听,欧辛就会胃痛恶心,如果真的吐了,爸爸就会哈哈大笑。

在欧辛的记忆中,爸爸不害怕死亡,不害怕病痛。

不知道临死的瞬间,爸爸是不是仍然不害怕……
欧辛见到了后来和爸爸生活的那个女人,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年轻时候的生动光彩,如今完全不知所踪。

欧辛曾经因为担心她的美貌让爸爸忘记妈妈,和爸爸吵过无数次,而现在他看到这样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曾经担心的事,是那么的可笑。

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流泪,只是红着眼睛,和欧辛打招呼的时候甚至还微微一笑。

后来,爸爸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欧辛不免这么一想,但是他并不真正想知道。

那一天,看着爸爸的遗体被传送带送进火葬窗口的时候,一种说不出的、浑浊而黏稠的压力从天而降,让欧辛几乎瘫倒在地。

从今往后,就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苍蝇振动翅膀的声音又来了。

欧辛又喝了一口果汁。

其实,他从来没有介意过图莉切掉乳腺。

胸部两侧的疤痕,红肿凸起,欧辛捧在手里,只会觉得心疼。

欧辛再一次把抽屉里的基因检测报告拿出来,握在手里。

这好像是一份和自己约好的定时炸弹,礼貌又轻快地告诉自己:“50岁,您就要死了哦!”他无可奈何,只好点头接受。

“安德鲁德,从此以后,我必须要告诉准备和我相伴一生的人,我会有90%的可能在50岁的时候得肺癌吗?必须要告诉她,我还没有出生就写在基因里的抑郁症吗?还是我现在就去做换肺手术呢?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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