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怡红细事探黛玉死因

2010年12月第6期(总第83期)济南职业学院学报J ou r nal0f．1i n an V o c a t ional C oll egeD ee．20l ON o．6(Ser i al N o．83)从怡红细事探黛玉死因田丽红(济南职业学院，山东济南250001)摘要：关于黛玉死因，学界有不同的说法。

当我们分析“怡红细事”，还原怡红院的生活场景。

我们看到．真正让黛玉愁肠百结的泪水流尽而死的根本因素有三：一是贾府的畸形性文化；一是“情情”遭遇“情不情”的尴尬；一是袭人对宝玉爱的分享而形成的潜在威胁。

关键词：怡红细事；性文化；潜在威胁中图分类号：1207．41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4270(2010)06-0116—03黛玉的死因，堪称疑案。

高鹗续本中黛玉因金玉婚成气极病发而卒的写法明显不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因为从脂砚斋的批语中隐约透露出宝玉是在黛玉死后与宝钗成姻。

另有“投湖说”和“上吊说”，也值得推敲。

以黛玉的高洁，见落花尚且要收入香囊埋于香冢而不忍弃与流水，几无可能主动选择投水、上吊这等不美不雅的死法。

因此，依据曹雪芹原著前八十回的内容以及第二十二回的脂砚斋批语“将来泪尽天亡”，以及二十三回脂批(听艳曲)“令颦儿种病根也”，第二十八回畸笏叟提及黛玉药方时的批语“写药案，是暗度颦卿病势渐加之笔，非泛泛闲文也”，可以推断出，黛玉泪尽病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且，“病”只是显性表现，真正的因素是“泪尽”。

很多人认为黛玉的眼泪是因小性儿而起，其实不然。

深入通读《红楼梦》，我们可以看到，第三回黛玉初入贾府，自觉改掉在家养成的惜福养生饮茶习惯，顺应贾府的饭后饮茶可以看出她的随分从时。

第七十六回中，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夜谈，当湘云遗憾不能坐船吃酒时，黛玉劝以“事若求全和所乐”，更可看出黛玉对人生的达观坦然。

那么，“从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的泪珠儿”和无尽的缠绵哀怨来自哪儿呢?书中开篇即言明，绛珠仙子下世为黛玉专为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还宝玉眼泪而来。

因此，可以肯定的是，让黛玉的眼泪皆和怡红公子有关。

通篇看去。

宝玉一生心性，在于体贴女儿。

警幻仙子封其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其意并不在贬宝玉为好色之徒，而是褒其对天下女儿的体贴和怜爱：宝玉对丫鬟们深情爱惜，“乐为丫鬟驱役”，对众姐妹温存体恤，对一面之缘的女孩，如村女二丫头，对无缘见面的女孩，如傅秋芳，也是真心礼敬。

周汝昌先生对宝玉“情不情”的诠释：以“情”心来对待那一切无情、不情之人、物、事、境…，颇为精确。

对于情投意合的黛玉，宝玉虽是体贴，却有些因亲近反生出的粗疏，有时甚至有些粗鲁。

第二十回中，当黛玉对二宝关系密切而发醋语时，当着众人的面，宝玉当场回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

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除了这种“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语出第五回)而导致的流泪。

“金玉良缘”的说法，宝钗对黛玉引起的竞争威胁，也是黛玉焦虑忧愁的一个原因。

以上的两个原因。

虽然广为读者熟知和接受，但却是浅层的表面的。

我认为，引起黛玉难解忧思的，更有深入原因，那就是，袭人所带来的性威胁。

因此，本文以脂评本《石头记>为依据，试图透过作者的“春秋笔法”，通过分析“怡红细事”，还原怡红院的生活场景，更全面地了解真正让黛收稿日期：2010一l l一∞作者简介：田丽红(19r7l一)，女，山东临沂人．济南职业学院文传系副教授。

116玉愁肠百结的根本原因。

小说第五回就交代了刚人青春期的宝玉和袭人发生了云雨情，而且。

由第七十七回中“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

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

可以看出，宝玉和袭人的情爱关系是一直持续的。

所以，第十九回中，袭人借家人要赎她出去，胁诱宝玉听她的劝导。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

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

——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果然，袭人利用宝玉的柔情和忍让，使宝玉服服帖帖答应了自己提出的三个条件。

虽然，宝玉并没有能够做到承诺，依从袭人改掉老毛病，但袭人已经从气势上压服宝玉，并且进一步加强对宝玉的控制。

第二十一回中，湘云给宝玉梳辫子，袭人心内不悦，便给宝玉脸色，当宝玉探问时，“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

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

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

’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

在贾母眼中没嘴葫芦一样老实的袭人。

施展手段，用温柔网罩住宝玉的同时，又以“贤德忠诚”取得宝玉之母王夫人的喜爱。

一面诱以温柔娇俏的儿女之情，一面以王夫人的发言人出现。

把宝玉牢牢地绑缚住。

以至于第三十四回中，(宝玉)“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把袭人支开后，宝玉方敢遣晴雯给黛玉送帕表衷情。

袭人在人前，温厚贤良，笼络人心。

在小集团中．秩序森严。

防范周密。

为了排除异己，她在王夫人面前进谗，借王夫人之手赶走晴雯、芳官和四儿。

第七十七回中，当晴雯病重，宝玉牵挂处于劣境中的晴雯时，“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

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

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

想是我要死了。

’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

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

’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

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

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

再或有"f l f f l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

”’袭人因妒忌而赶走晴雯，宝玉心知肚明，但是，他不仅保护不了晴雯，甚至连为晴雯叹息的自由都被剥夺。

此段怡红细事，宝玉气势扫地堪比薛蟠，薛呆被金桂的泼悍制住，而宝玉又何尝不是被袭人的温顺贤良紧紧钳拿?宝玉两次提及当和尚，一次，是为黛玉，一次。

是为袭人。

宝玉嘴里的“好姐姐”袭人，看中的是宝玉的地位，物质上的终身有靠。

宝玉心里的“好妹妹”黛玉，则是追求的“情”字。

宝玉和袭人的私情，逃得过贾母王夫人的眼睛，却瞒不过晴雯等下人，更不用说黛玉。

对于袭人。

脂砚斋评：贤而多智术。

脂砚斋对黛玉的评语：心思过人。

以黛玉的聪明，袭人的私心和手段，何尝看不透，否则，也不会“嫂子”相称。

袭人对宝玉的控制，旁观者清，但既然当局者迷，黛玉也无可奈何。

黛玉注重真情，品行清高，和袭人较量权术。

既无胜算，也不屑为之。

但是，袭人和宝玉的关系，黛玉也是介意的，第七回中，借宫花之事“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未尝没有说给在场的宝玉听的成分。

表面上看，黛玉的心病源自“金玉良缘”。

但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中，提及宝玉婚事时，贾母对张道士所说的宝玉择亲标准是对“金玉良缘”的明确否定，所以，不再成为大问题。

而且，随着黛玉对宝钗的了解加深，感情日益深厚，至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心语”，黛钗之间芥蒂全消。

但是，此时，黛玉仍然抑郁难解，成《秋窗风雨夕》之词。

可见，萦绕于黛玉心怀的难解之忧，并不在钗，而在袭人对宝玉的掌控。

袭人的高明不但在于将小女子的娇嗔和王夫人授予的威权完美结合，而且培养助手麝月等成功地把怡红院营造成宝玉的温柔乡。

第三十一回117中，通过晴雯之口作者告诉读者，宝玉和碧痕一起洗了两三个时辰的澡，而且席上地下都是水，可说是露出冰山一角。

所以，即使在不与宝玉狎昵时，仍能给宝玉一个性放松的空间，故第七十九回中，宝玉“少不得潜心忍耐……这白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

怡红院这个性乐园暗合了贾府的性文化。

贾府的性观念扭曲而且极端。

一方面是纵欲主义的横行泛滥，上有贾珍和儿媳可卿的偷情，贾珍父子与尤氏姐妹的“扈聚”，贾赦对鸳鸯的觊觎，贾琏和赦妾的暖昧，下有小厮茗烟和丫鬟的白天偷欢，贾家私塾的同性恋盛行。

另一方面则是禁欲主义当道，对女子节烈加以倡导如对李纨的褒扬，对闺阁规范时时强调，对男女真情视若毒水猛兽。

第五十四回中，贾母对“凤求鸾”的故事议论道：“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

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

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贾府的当家人对发自真情的男女相悦相爱，不仅无情痛贬，更是严防重治，当司棋和表哥的恋情曝光后，得到的是被逐的严惩。

以爱情为基础的男女相悦作为丑事被鄙弃，而真正丑陋的苟合却被宽宥。

黛玉对宝玉的爱情处于这样的环境中，自然难免带上悲剧色彩。

贾府畸形的性教育环境，造成了宝玉的性、情分离，他和黛玉情合意洽的同时，又和丫鬟们及秦钟有着非同寻常的迷恋。

另外，虽然不可否认，宝玉身上有着超出被他视为浊物的俗人的民主意识，有着对女性真心的尊重和深切的同情，但是，作为从小被娇纵宠爱的纨绔子弟，宝玉不可避免地以自我为中心。

所以，他虽然珍爱黛玉，却不会体察关怀黛玉敏感的情感需求，当黛玉微嗔离开时，他在众人面前所说的“理她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虽然是无心之失，却暴露了责任感的缺失。

当黛玉的痴情专情遭遇宝玉的博爱泛爱，当青春少女的心事和文化教养的桎梏相逢，黛玉所遭受的心理煎熬，大概只有化为无尽的眼泪了吧。

按照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当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都很好地得到了满足，爱、感情和归属的需要就会产生”。

【21黛玉对身世孤零的感怀，未必不是对爱情没有安全感的一种曲意表达。

黛玉出众的诗情，除了禀赋聪颖之外，也许可以参考弗I18洛伊德的性升华理论来解释：“人类的性本能已经超越了动物所具有的周期性，而发展得远比大多数的高等动物还要强烈。

这样涓涓不绝的性本能，拥有一个明显的特色，便是当它受阻时，能转移目标而无损其强度，因而为‘文化’带来了巨量的能源。

”¨。

所以，从二十七回“葬花词”中“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到三十八回“菊梦”中“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至七十六回冲口而出的“冷月葬花魂”，意境越来越清奇，隐匿的情思越来越凄婉。

在情榜上，黛玉的评语是“情情”——以爱情为生命的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