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的流云与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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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莱的流云与枯叶

——关于《西风颂》第2节的争论

陆建德

雪莱深知,人们说话作文往往不明白自己究意想表达什么,对所用词语的含义亦不甚了了。1他还察觉到自己偏爱太虚幻境,凭了年轻人的激情率尔操觚,笔墨上多瑕疵。在给葛德文的一封信(1817年12月11日)里他表示自己渴慕一种平实沉稳的诗风:“我不能不意识到,我的很多作品缺少一种伴随力量而来、为力量的标志的平静。”“平静”一词原文为“tranquillity”,令人联想到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里关于诗的名言:诗虽然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但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感情”(“poetry…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tranquillity”)。有趣的是,雪莱的诗作为人称颂大多是因为他高蹈奇伟的风格(the sublime)和缠绵悱恻的愁思,而不是他本人暗中钦羡的“为力量的标志的平静”。《西风颂》堪称这崇高诗体的杰作:那五色缤纷的词藻和呼啸而来的铿锵音节自有神奇的豪力,使读者如狂风下草木,无不靡披;那关于诗人身世的感叹或大呼大叫的自怜(“我跌在生活底荆棘上,我流血了!”)巧妙地与救赎世界的思想糅合在一起,轻而易举地拨响不少善感的心弦。国内从高处着眼评价赏析这首诗的文字已重重叠叠,本文只拟介绍、梳理一下半个多世纪来英美学界对该诗第2节中几个用词和比喻展开的也许是枯燥乏味的争论,并由此点出一、二个尚有待廓清的问题。

让我们先看一看原文:

Thou on whose stream,′mid the steep sky’s Commotion,

Loose clouds like Earth′s decaying leavesare shed,

Shook from the tangled boughs of Heaven and Ocean,

Angels of rain and lightning: there are spread

On the blue surface of thine aery surge,

Like the bright hair uplifted from the head

Of some fierce Mæenad, even from the dimverge

Of the horizon to the zenith's height,

1参看O·W·坎普贝尔《雪莱与非浪漫主义者》(伦敦,1924),第267页。

The locks of the approaching storm…

《西风颂》有中译数种,都是翻译的精品。为了行文的方便,笔者选用查良铮译文,抄录如下:

没入你的急流,当高空一片混乱,

流云象大地的枯叶一样被撕扯

脱离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

成为雨和电的使者:它们飘落

在你的.磅礴之气的蔚蓝的波面,

有如狂女的飘扬的头发在闪烁,

从天穹最遥远而模糊的边沿

直抵九霄的中天,到处都在摇曳

欲来雷雨的卷发。……

当我们读到第4行的“它们飘落”时,我们确知“它们”指第2行似枯叶般的流云。但原文中由“there are spread”开始的一句的实际主语是“欲来雷雨的卷发”,想必是译者经过一番琢磨后断定“飘扬的头发”和“欲来雷雨的卷发”所比的云

就是

..流云,故而大胆地用代词“它们”承前启后。可能出于同一考虑,译者在第8行添加了不见于原文的“摇曳”一词,与前面“流云象大地的枯叶”的形象呼应。不过枯叶和闪烁的头发(bright hair)怎么可以同时用来比流云呢?

带了这问题我们打开李维斯的《重新评价:英诗传统与发展》(1936)。在论雪莱的一章里李维斯细细推敲了《西风颂》第2节。他说这些诗行浩浩荡荡奔腾而来,使人无暇思索。不少读者将它们熟记于心,从来没有提出疑问:“流云”在什么方面和“枯叶”相似?两者在形状色彩和动态上都不相象。只是那狂风乱舞,把云和树叶扯在一起;如果第1行“急流”这比喻合适的话,那么它不是指云可以象树叶那样“脱落”[shed]在急流的面上,而是增强了一种泛泛的“流动”[streaming]的效果,于是“脱落”一词用得不当就不为人注意。再说,什么是“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呢?它们不代表什么雪莱在他眼前的景色里可以指给我们看的东西;显然,“枝干”由前一行的“枯叶”引申而来,我们不必问一问那究竟是怎样的树。我们也不应该仔细分析“急流”的比喻如何展开:那“蔚蓝的波面”应指天穹,既然有“磅礴之气”,那波面却出奇地平滑……

而且,暴风雨将至(“流云象大地的枯叶”,“有如鬼魅碰上了巫师,纷纷逃避”)和飘动的头发又有何相干?2

李维斯的提问和思维方式不是无懈可击,他那打破沙锅璺(问)到底的架势必然会招致一些指责。但是我们不能把他对雪莱诗风的批评简单地归结为他对雪莱的“憎恨”(哈罗德·布鲁姆语),正如我们不能无视安诺德、莱斯利·斯蒂芬和桑塔亚那等人就雪莱的创作提出的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3李维斯通过细读《西风颂》第2节指出,雪莱诗中的比兴具有独特的自我繁殖力,几经嬗变后,我们已不知它们为何而起,从何而来。与此现象平行的,是雪莱的滥情倾向:他的感情往往徜徉于太虚之中,不及外物;诗人的兴趣所在,不是感情的对象,而是感情本身。

李维斯的分析问世至今,已遭到不少学者反驳。研究雪莱略有名气的朱迪丝·S·切尔耐克在去年(1992)纪念雪莱诞生200周年的文章里称李维斯当年“任意固执地误读”了这位浪漫主义先知的作品,4她一定想到了上面那段引自《重新评价》的文字。切尔耐克的态度有相当广泛的代表性。其实据笔者所知,《西风颂》第2节至今尚无“达诂”,李维斯的一系列疑问及因此而作的批评依然有成立的理由。倘若他误读了雪莱,雪莱的几位著名捍卫者的阅读同样不能令人信服。

30年代末,学者刘易斯为匡正时弊作《雪莱、德莱顿和艾略特先生》一文时只字不提李维斯,引人注目。他不象切尔耐克,深感雪莱不是一个“保险的”诗人,为他辩护不能过于自信。首先对李维斯的分析发难的是在英文感觉上远逊于刘易斯的韦勒克。韦勒克承认把“流云”比为“枯叶”失之浮泛,不过他作了这样的设想:雪莱躺在小船上,看到水上漂浮的枯叶与天上的流云相映成趣;他甚至在水面上注意到云的倒影依随着树叶一同缓缓流淌。韦勒克认为“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可能暗指古老的神话传说中互相纠结的天地两树。5韦勒克并不是英国文学专家,他的解释从未引起学界的重视。就新批评派和李维斯对雪莱

2李维斯《重新评价》,1936,企鹅版(哈蒙兹沃斯,(1983),第171一172页。注意李维斯也把头发和枯叶看作同一种云的比喻。

3这些问题包括:雪莱的理想主义是否太空泛?他的利他思想背后有无一种不自觉的自我中心态度?本文与这些问题无关。参看安诺德《批评文集》(二)中论雪莱的专文以及斯蒂芬《葛德文与雪莱》,《书房里的时光》,共3卷,新版(伦敦,1909),第3卷,第59-93页;桑塔亚那《雪莱:或革命原则的诗的价值》,《批评论文选》,诺曼·韩弗雷编,共2卷(剑桥,1968),第1卷,第157-180页。

4切尔耐克《回顾一位先知》,《泰晤士报文学增刊》,1992年3月27日,第13页。

5韦勒克致《细察》信(1937年),《<细察)的重要性》,艾立克·本特利编(纽约,1948),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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