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与隐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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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东晋至南朝结束应当看作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隐逸文化发展的第四阶段,其代表人物非陶渊明莫属。他生活在一个“乱”与“篡”的时代,抱负和理想尽皆付诸东流。陶渊明不断出仕,即又旋即辞官,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他对现实的不满和不适应。萧统《陶渊明传》记载:“会郡遣都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我们可以从中看到陶渊明屡次去职的根本原因,而他的《归去来兮辞》更从生活情调的深处说出了这一点: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耜。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心为形役”是他最大的精神痛苦,他决心要摆脱自身躯体及物质的役使,获得心灵的自由高蹈。他在历经了官场的龌龊和束缚之后,终于迷途知返,把“良辰孤往”、“植杖耘耜”、“东皋舒啸”、“清流赋诗”看成自己的“天命”,因而从心灵的深处释放了政治上的失落感,“乘化归尽”,找到了生命的归宿。
这位被推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大诗人本人就是一大隐士,对于隐逸,他有着最为深刻的生命体验: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
其一)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一)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神释》)
既不是冷漠的避世,也不是愤不释怀的怨怒,而是摆脱樊笼后获得了人格的独立和自由,并将这种独立和自由积极地指向对无道现实的批判和矫正。陶渊明的这种独立、自由、深情而又刚劲的生命情调是中国隐逸文化发展到成熟阶段的重要标志,由两汉经西晋终于在陶渊明这里找到了较为确切的定位:怀道而隐,以隐彰道。
魏晋名士和隐士是一个重要的文化课题,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肯定了“建安七子”与“竹林七贤”。然而,鲁迅先生也说:“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昭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至于他们(孔融、嵇康等)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过执得多了。”言外之意是批评孔融、嵇康坚持礼教,而实际上,他们所坚持的是一种植根于民族文化深处的具有永恒合理性的文化理想,如果连这一点都否定了,那我们就更失去了维系精神的力量,鲁迅所说的魏晋时期的“乱”与“篡”必将愈演愈烈,整个民族也许会就此毁灭。
“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这“师心”与“使气”便是直抒胸臆,表达对现实的不满与愤激。应当说,林泉之隐大都是些胸怀大志甚至是“志深轩冕”的人。他们生逢无道之世,文化的发展把他们推向了怀疑君主专制、实现文化理想的阶段,所以他们处于进不能攻、退不能守的尴尬境地,他们的心灵忍受着撕裂磨啮的巨大痛苦,即使平和如陶渊明,也还是写出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刚怒目式”的作品,足见其人格的分裂。所以说,魏晋士人欲做直臣而不得,欲做隐士而不能,他们在这特殊的历史文化境遇中,如病蚌生珠一样,创造出了丰富的文化价值,为后世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能量。
陶渊明(365—427),又名潜,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世号靖节先生,东晋浔阳柴桑(今
江西九江西南)人。我国古代杰出的文学家,田园诗人之祖。
陶渊明生活在晋宋易代的时期,是汉魏以来中华历朝、政治、民族和文化大动荡、大变局时代的继续,社会政治、民族关系和文化思想的矛盾十分尖锐。始于正始(240-249)时代,一批人格独立的知识分子,在魏晋政权攘夺的夹缝中,以任诞为策略,“以清淡为经济”,曲折表达自己的人生立场,开创了一代士人风流自赏的“魏晋风度”。“魏晋风度”绵延至晋宋,陶渊明承传了这批名士的文化遗传密码,集合了“猛志逸四海”和“性本爱丘山”两种志趣于一身,儒道互补,在平淡生活中艺术化人生,在田园诗文中提升“自然”至美学至境,在士人文化人格的自由构建中,超越了“魏晋清谈”的矫情内涵,进入到“隐逸文化”的新境界,凝结出“魏晋风度”的最后果实。
作为“魏晋风度”的最高代表,自然主义美学人生的开创者,一直到宋朝,经过苏轼、朱熹的弘扬,才真正确立了在文化、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陶渊明的人生和诗文成为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人格范型和精神家园。
1.陶渊明——魏晋风度的最高代表
“魏晋风度”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专有名词,是魏晋之际名士风度的意思。“风度”本来是用在举荐制度中品评人物的词语。魏晋以降,士人对人物的品评由道德风范转向人物外貌,进而扩展到人物的精神气质、人格风貌,“风度”逐渐成为构成或欣赏一个名士的着眼点。魏晋名士大多出身于世家望族,有一种不同于流俗、甚至不同于任何历史时期的言谈举止,是个人文化素质与精神状态在言谈与仪表上的反应。《世说新语》载:“王子猷居山阴,逢雪夜,忽忆剡县戴安道,即时登舟造访,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其言词之高妙,精神之超俗,一派名士风范由此可见。魏晋士人,追求的不是皓首穷经,衣锦还乡,而是“托杯玄胜,远咏庄老”。他们放情山水,及时行乐,率真任诞,风流自赏,以游戏人生的态度虚度岁月。随着时间的推移,士人们逐渐形成了率情任性,不务世事,以隐逸为高雅、“以清淡为经济”的生活形式,行为举止多横斜逸出传统规范之外。这种种行为举止又常常衍为风气,汇而聚之,于是凝结为魏晋风度,亦称魏晋风流。正始才俊何晏、王弼,竹林名士嵇康、阮籍,中朝隽秀王衍、乐广,江左领袖王导、谢安,为不同时期风流名士的代表。这个独具特色的知识分子群体,由两汉的千人一面、万众同声而走向张扬自我、个性解放,激起了中国历史上长达一百多年的思想文化变革的浪潮。
魏晋风度的出现与当时的历史环境有密切关系。从士人的发展历史看,先秦至汉初的士人都还是独立活动的游士,依靠个人的资质修名立身。自汉武帝崇重儒学,儒士开始是以个人身份与政权结合,后逐渐培养起有分量然而仍是散在的政治力量。但到了东汉末年,外戚和宦官交替专权,汉帝国摇摇欲坠之时,汉末清议名士们,互通声气,在儒家理想主义文化背景下,形成了一个社会群体。他们以澄清天下为志,面对“邦无道,危行言孙”慷慨激昂地发表言论,是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意识最早觉醒的一批人。《后汉书·党锢列传》载:“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悻直之风,于斯行矣。”东汉清议,士人构成了与政权对立的社会势力,作为一个重大的文化政治现象,直接演化产生了魏晋清谈。
由清议转向清谈,这后面有着残酷的现实政治背景。汉末,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以“非孝”的罪名杀了孔融。孔融是汉末清议与魏晋清谈的过渡人物,孔融一死,清议绝响。到了曹魏代汉,三国统一的局面在望,但司马氏羽翼逐渐丰满,也打着周孔名教的旗号,试图以“禅让”做伏笔来攘夺政权。魏晋士人又被搅动起来,言谈矫世。一批中上层知识分子“非汤武而薄周礼”,思想极为解放,有的还颇为出格,通过冲击正统的儒家礼教,来曲折地表达政治立场。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曾提到“第一,他喜欢空谈,是空谈的祖师;第二,他喜欢吃药,是吃药的祖师”的正始才俊何晏,从精神到物质,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