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醉翁亭记》的创作渊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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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醉翁亭记》的创作渊源(上)
漫谈《醉翁亭记》的创作渊源
(上)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创作于1046年的散文佳作,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写于同一年。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文学创作力达到极致时的一篇作品,欧公用这样一篇美奂美仑的妙文,告别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同时却宣布了一个新文学时代的开始。
《醉翁亭记》一发表,立即获得读者的喜爱,文学家们忙着讨论它的写作技巧,音乐家们忙着把它谱成琴曲,而商人们则忙着用它的碑刻拓本来行贿税官,据说一份《醉翁亭记》的拓本可以抵挡不少税款。
那么这篇散文到底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呢?它是欧阳修的天纵之思还是散文艺术的渊源有自?由这个问题出发,我们甚至还可以继续追问:北宋的散文革新,仅仅是在“复古”大旗下从事的创新事业,还是通过文体创新的方式,使北宋散文革新最终从文学复古的母体中分娩,从而为古典散文发展开拓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本文从以下三个方面,探寻一下《醉翁亭记》这朵文学奇葩,它在绽放前经历了哪些阳光和雨露的呵护。
一、《醉翁亭记》的“老亲戚”
《醉翁亭记》在当时产生巨大传播效应,普通读者沉浸在这篇散文佳构带来的审美愉悦中,而文人们也纷纷对这朵突然绽放的文学奇葩产生浓厚的研读兴趣。
宋元文人讨论《醉翁亭记》写作渊源的文章时有见之,稍作研究,发现这些讨论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代散文革新的发展历程。
在《醉翁亭记》之前,人们评价一篇散文的价值如何,往往先看文章的“体制”如何,所谓“体制”,就是某种文体千百年沉淀下来的特定写作规范,比如写记体文就要遵守记体文的规范,写赋就要遵循赋的规范,诗必须是诗,而词也只能是词。
《醉翁亭记》却打破传统文体观的束缚、开拓人们文学审美视野,对文学发展带来极大的影响。
但是这样一篇产生于北宋复古文学思潮下的散文作品,是不是在天才文学家的催生下横空出世,彻底切断与中国古文传统的
联系了呢?
笔者的答案是否定的。
一方面这不符合文学发展的自身规律,“文章本天成”只存在于诗人们的浪漫想象中,而实际上任何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都不可能是天外来书,它必然在文学史上有着自己的前世和来生。
另一方面,也不符合北宋当时的历史语境,一个与传统经典没有任何关系的创新作品,难以实现有效的传播,阅读者必须能体会到阅读过程中那种陌生的熟悉,才能更好地认同这样一篇作品,从而逐渐接受它所标举的新审美理想。
《醉翁亭记》之所以可以被看作宋代散文革新的关键作品,恰恰是因为在它身上,读者能同时接受和品味它的两种审美特质,即它的传承性所带来的可被阅读主体验证的审美熟悉感,以及其创新性所造成陌生化效果而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新审美体验。
北宋散文的复古与创新究竟处于怎样一种文学生态环境,《醉翁亭记》恰给笔者提供了一个解决此问题的研究平台。
《醉翁亭记》一问世,宋元读者们首先关注的是它与儒家经典的关系,很快地给它找了几个“老亲戚”。
《醉翁亭记》连用21个“也”字,曾经引发了文人们的热烈讨论。
这种怪异而瑰丽的写法,使人们的眼光直接上溯到经典,从自己的阅读经验和对儒家经典的感悟出发,去追寻它的创作源头。
这一类批评《醉翁亭记》的被欣赏、认同,提供了良好的经学空间,虽然提供这样的空间也许并非评论者有意而为之,因为当一个人的审美习惯被打破时,他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坚守自己固有的习惯。
这方面比较早的评论可能来自尹洙,一个忠诚而执着的古文家。
因为他在欧公写完《醉翁亭记》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所以他对此文的评论可能是宋人中比较早的了。
据《爱日斋丛钞》转引董弅《闲燕常谈》的记载,“欧阳公作《醉翁亭记》成,以示尹师鲁,自谓古无此体。
师鲁曰:‘古已有之。
’公愕然。
师鲁起取《周易·杂卦》以示公,公无语。
”(《爱日斋丛钞》卷四)如果这条材料真实的话,倒是最早从文学创作渊源上抬高《醉翁亭记》的记录,虽然就材料本身看,欧公的这种文学承继似乎是在无意中进行,而一贯注重古文体制的尹洙对此文也并非抱有欣赏的眼光。
不过通过细读宋元文人对《醉翁亭记》的讨论,笔者发现更多的读者提到《醉翁亭记》远
承儒家经典时,可能隐含着一种价值判断,我们看南宋人赵彦卫的一段评论:
柳子厚游山诸记,法《穆天子传》;欧阳文忠公《醉翁亭记》,体公羊、谷梁解春秋;张忠定《谏用兵疏》,效韩退之《佛骨表》;黄鲁直《跋奚文》,学汉王子渊《便了券》;唐人《大槐国传》,依《列子"汤问》,此所谓夺胎换骨法。
赵氏认为《醉翁亭记》“体公羊谷梁解春秋”,把一篇山水记体文与《春秋三传》联系起来,标榜为写文章“夺胎换骨”的典范。
对于这段话应该引起我们关注的是,他所举的几个例子中,唯有欧公这篇《醉翁亭记》是与儒家经典联系到一起的。
或许这并不是作者有意为之,但在宋代儒学复兴,特别是南宋儒家学术兴盛的时代背景下,指出一篇文学作品与儒家经典之间的“亲戚”关系,无疑间接地抬高了《醉翁亭记》的文学血统。
这使笔者想起在宋初柳开、王禹偁等古文家的语汇中,如果说某人的文章“本乎六经”,这在当时是一个极高的评价。
另外,宋人朱翌对这个问题有着更详细的阐述,他说:
《醉翁亭记》终始用“也”字结局,议者或纷纷,不知古有此例。
《易·离卦》一篇,终始用也字;《庄子·大宗师》自“不自适其适”至“皆物之情”,皆用也字。
以是知前辈文格,不可妄议。
上面引文提到的《庄子》,虽然不属于经学范围,但它与《周易》一样,都是宋元士人喜爱的古人著作。
而《周易》,更是宋代文人案头必备之书。
翻读他们的文章,我们会发现这两部书的引用率颇高,而且流传于世的宋元论《易》专著,至少有300余部,为历代治《易》之最。
我们先从王禹偁、罗大经描绘的士人读书场景,了解《周易》在宋代士人生活中的地位:
公退之暇,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销遣世虑。
江山之外,但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
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
随意读《周易》、
《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
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麋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
坐弄流泉,漱齿濯足。
关于宋人读书生活的描写很多,此两小段为最为笔者所喜爱,他们描绘了一个桃花源般的理想读书世界,常常使笔者有飘举之心。
《庄子》也是宋人书斋必备之读物,苏轼读《庄子》颇有会心之处,他曾感叹道:“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
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东坡先生墓志铭》,《苏轼文集》附录)朱氏从这两部书中找到欧阳修的写作渊源,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无形中提高了《醉翁亭记》的经典指数。
值得注意的是,朱氏的这一评论有着明显经典化《醉翁亭记》的主观倾向,这一点不同于尹洙。
如果这两位古人此时就坐在我们身边谈论《醉翁亭记》,但我们可以想象他们的语气一定是不同的,尹洙虽然也提出了《醉翁亭记》取法《周易》,但他的关注点在否定欧公此文的创新价值,其口吻多少有些不屑,而朱翌则完全抱有一种欣赏的态度。
虽然我们没有尹洙直接评价《醉翁亭记》的记录,但他是一个“文体本位”主义者,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在创作态度和政治功用上都明显高于《醉翁亭记》,尚且不能得到尹洙的认同,被他斥之为“《传奇》体”,那么他对《醉翁亭记》的态度也可以想见。
尹洙大概没有想到的是,他无意中将《醉翁亭记》与《周易》扯上血缘关系,恰恰为《醉翁亭记》的传播奠定了一个很好的经学基础。
后世不少读者在尹洙观点的基础上加以发挥,进一步坐实《醉翁亭记》与儒家经典的渊源,甚而扩展到他们喜爱阅读的其他典籍。
这在古典散文传播史上,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一方面反映了读者对这篇文章的偏爱,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这篇文章对读者已有读书结构的亲和性。
有正有变,有剥有复,这大概是北宋散文革新获得成功的要素之一。
实际上笔者认为,“也”字是古代散文作品中表示判断的常用语助词,即使在一些作品中出现了连用的情况,也大都本于实用,而并非出于审美之考虑,这一点与《醉翁亭记》“也”字产生的音韵之美,
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宋人从此方面比较《醉翁亭记》虽有南辕北辙之嫌,但他们强调了此文与《周易》、《春秋》等儒家经典的血缘关系,却客观上提高了此文的“血统”,从而使这篇担负传播散文新审美风尚之任的作品,获得更为广泛的传播基础,从而更好地推进宋代散文革新的步伐。
二、《醉翁亭记》与韩愈散文
由上文的讨论我们可看出《醉翁亭记》的面世,使人们对其以“也”为代表的语助词使用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并直接上溯到经典作品,引起读者对其语言表现艺术的研究兴趣,同时也提高了他们对古文写作的探索热情。
实际上在搜集这些评论资料时,笔者已经关注到,宋元文人在讨论《醉翁亭记》的创作技法时,也已经发现它与韩愈散文作品之间的渊源关系。
韩愈的散文在北宋前期就已经获得有效的传播,柳开、王禹偁、穆修、僧智圆等人,对韩愈散文的传播都居功甚伟。
经一代文宗欧阳修及其同道者的大力推扬,韩愈在宋人心目中已经获得非常崇高的地位,“韩柳风格”一词是对当时散文作品极高的评价,在韩愈文统、道统地位逐步确立的宋元时期,这样的作品也很容易得到读者的认同。
欧阳修有当代韩愈之称,其子欧阳发宣称乃翁之文“备尽众体,变化开阖,因物命意,各极其工,或过退之。
如《醉翁亭记》、《真州东园记》,创意立法,前世未有其体”(《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实际上虽然欧阳修的开创之功不可磨灭,但一口坐实“前世未有其体”则有私亲溢美之嫌。
《醉翁亭记》问世后,不少读者把这篇奇文拿来与韩愈的散文作对比,注意到二者之间的文学承继关系。
如宋人洪适就将《醉翁亭记》与韩愈的《盘谷序》作了比较,指出欧阳修的“化用”之功:
《盘谷序》云:“坐茂林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
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
”《醉翁亭记》云:“野花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
山殽
野蔌,杂然而前陈。
”欧公文势,大抵化韩语也。
然“钓于水,鲜可食”与“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采于山”与“山殽前陈”之句,烦简工夫则有不侔矣。
洪氏在此讨论欧阳修《醉翁亭记》相关语句与韩愈《盘谷序》之间的渊源关系。
不过在洪适看来,似乎欧公“化韩语”的功夫并不令人满意,反映了传统古文观的“审美积淀”,对他审美价值取向的影响。
实际上如果考虑《醉翁亭记》破体革新之背景,则洪氏所举之例恰为欧文极具精彩之处。
音韵和谐、节奏鲜明是欧公散文诗化的重要表现。
这种散文音乐感的形成,除了章句的“一唱三叹”“回旋往复”之外,与欧公散文中出神入化的语助虚词应用有关。
以欧阳修本人的创作经历而言,其早年在洛阳幕府与同道诸君作为古文的时候,所追求的文学风格是以“简古”为尚的,体现了北宋散文革新初期的美学追求。
这种风格显然与欧公后期的代表风格“六一风神”有着很大的区别。
洪适虽然指出了欧文与韩文的渊源关系,但他的散文观尚处在欧阳修早期水平,宋代散文经欧公发展,“繁、简”已经不能再成为主要散文评价标准,摇曳多姿、一唱三叹的文学表现技法,经欧阳修和苏轼二人的大力推崇与文学实践,已成为散文家新的审美追求。
由刚劲瘦硬、简朴古雅的传统古文风格的追求,到一唱三叹、纡徐委备的“六一风神”之新审美风范的确立,恰好见证了北宋散文革新的历程。
洪适的散文观并不高明,在这一点上他尚不及与其差不多同时的宋人费衮。
这也恰恰反映了人们的古文观念正处在一个矛盾的冲突点上,即使在创作实绩上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新的散文写作观的被认同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费氏也发现了《醉翁亭记》与韩文的渊源关系,指出二者在运用语助虚词上的共通之处,相比上文洪适的观点,可谓更得古典散文艺术之壶奥:
退之《祭十二郎老成》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语,其最妙处,自“其信然邪”以下至“几何不从汝而死也”一段,仅三十句,凡句尾连用“邪”字者三,连用“乎”字者三,连用“也”字者四,连用
“矣”字者七,几于句句用助辞矣。
而反复出没,如怒涛惊湍,变化不测,非妙于文章者,安能及此?其后欧阳公作《醉翁亭记》继之,又特尽纡徐不迫之态。
二公固以为游戏,然非大手笔不能也。
在费衮看来,欧公连用21个“也”字的惊世之笔,实际上是学习了韩愈《祭十二郎文》的写法,其主要功能在于形成了宋代散文特有的“纡徐不迫”之气质。
费氏总结了语助词在韩愈、欧阳修散文中的美学价值,并极力称赞这种写作技巧的高超,只不过“固以为游戏”云云,则表明“体制为先”的文体观,对他尚有影响。
关于语助词在文章中的用法和作用,晚于洪适、费衮的宋人陈书方有一个比较完整的梳理:
文之隐显起伏,皆由语助。
虽西方之书,犹或用之。
盖非假此以成声,则不能尽意。
其精微幻眇,惟在所用之确,而不问乎少多也。
《毛诗》有一篇全用“兮”字者,如《猗嗟》是也;有全用“矣”字者,如《桑中》是也;亦有全用“也”字者,如《墙有茨》、《君子偕老》是也。
然“也”字用多最难,韩文公《祭潮州大湖神文》一篇全用“也”字,亦不过有韵脚而缀“也”字,若《毛诗》。
然至欧阳文忠公作《醉翁亭记》,乃散文尔,首尾数百言,悉用“也”字,前此所未有。
陈氏用来和《醉翁亭记》对比的是韩愈的《祭潮州大湖神文》,不过他更强调欧公此文的创新之功。
元人白珽在其《湛渊静语》卷二中,重复了陈叔方的看法,说明这种写法至少在文学批评中获得了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