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文学营狮子之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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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文学营狮子之死(上)
编者按
离开狮群以后,“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去打败太阳。

父亲认为“我”注定只是一只土黄色的好狮子,可是“我”拒绝了,哪怕在亲眼目睹了继承黑色鬃毛的兄弟死去以后,“我”依旧在坚持着……
作者曹栩
那些鬣狗,围成一圈,啃着一只角马的尸体。

有些鬣狗占到好的位置,嘴巴用劲嚼着肉,我听得见他们急于吞咽的声音。

有些鬣狗所在的位置只能啃到骨头。

他们的头挤在一起,不时低低地吼叫表达抱怨。

我小步跑过去,好让他们把我看个仔细。

我吼一声,他们毫不迟疑全部逃窜。

鬣狗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们的数量太少了,但多了我也不怕。

现在鬣狗们躲进草丛窥伺我,希望我离开时会留下一点肉渣。

当我拨开苍蝇,把嘴凑近那块齿痕犹存的肉时,草丛里传来一阵吠叫。

我抬眼一望,他们黑色圆瞪的眼睛,因长草摆荡,在草隙间闪闪烁烁。

他们是弱者。

然而,那些弱者的眼神,弱者的食欲,在我面前却更加执着,简直牢不可破。

我老了,所以我细心嚼着。

让近乎腐败的肉,缓缓沉进我的腑脏深处,然后它们会被我吸收,变成心跳、力量,流向我的四肢、爪子、眼睛、嘴巴、牙齿,还有吼声。

我感觉吃饱后,又比吃饱前强了一点。

不过我没有吼叫,雄沉的吼叫是很美的,我不滥用这种声音。

我慢慢移动,听到身后的鬣狗往残骸聚拢上去,不过我没有回头。

我走到河边舔水,顺便用水沾沾脸。

草原上,苍蝇的光临是无法拒绝的。

倘若我不这样用水洗去血渍,大群苍蝇就会以一种异常的顽固黏附在面前,变成一块僵硬又不时跳动冒烟的蝇绿色脸皮。

一条鳄鱼游过来。

我明确瞪了她一眼,证明我不是没有防备。

她将尾巴一摆,游了回去,爬上另一边的岸晒太阳,吓退了刚接近水边的瞪羚。

我踱回离河岸有一小段路程的草窝。

那里干爽,草新鲜,离我的出生地很近。

我的母亲不费什么力气,在这里生下我和我黑色的兄弟。

我的母亲是一只非常好的狮子,她几乎跟雄狮一样壮、一样骄傲。

她的奶水充足,我和我兄弟把她奶头一咬,奶汁便滚滚落入我们的喉咙。

而我的父亲,当然配得上她。

他的鬃毛威风漂亮,在我兄弟诞生前,他是草原上唯一一头黑狮。

我兄弟的毛色是他在夜晚的时候,舔舔我母亲大了的肚子,特别赠予的。

我在幼年期还有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

虽然我和我的兄弟不同颜色,但一眼就知道我们是同一对父母所生——我们的体型比同岁的狮仔魁梧了太多。

以至于我们在和他们嬉闹时,倒更像是在凭借体型欺负他们。

到最后我只能和我的黑兄弟扑打玩耍,让那些小狮子在旁呆望。

尽管如此,我和黑兄弟的乳牙并没有提早更换。

我成熟后才明白,这样的过程对任何狮子都是好的。

自从换牙后,母狮们带领小狮子尝试肉的滋味。

我的黑兄弟不动声色,其实满肚子不高兴。

他告诉我,那些专给小狮子吃的,也就是公狮母狮依序吃完的剩肉,说穿了,吃多了只会长成一只鬣狗,营养绝对不够一头好狮子长大。

他喜欢强壮的味道,他愿意与我均分我母亲以及其他母狮的奶水。

我一看见母亲对我们龇牙咧嘴,扭头吼叫,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他不死心。


利用母狮们吃完肉不久,在草原摊张四肢、昏昏欲睡之际,跑去偷袭母狮的奶头。

接连几天他一再达成目的,直到我母亲从一次午觉中骤然觉醒,暴跳咬他一口,他才悻悻然确定小狮子吃剩肉长大,还是可以长得像我母亲一样凶猛的。

我们吃完肉,跑跑跳跳一阵就卧在母亲身边。

草原上通常很凉爽,只要稍微觉得闷热,往往就有一股风,压低长草,拉开长线,从我们身上扫过。

那天也不例外,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注意太阳。

即使远方的山影清清凉凉的,草的阴影也是清清凉凉的,只要瞄太阳一眼,眼睛里立刻冲进一道道碰撞、裂开的灼热。

“我是狮子,”我想着,我那时挤眼睛,皱鼻头,“我一定要看得清。


痛苦忍了几秒,眼睛中浮现一个模糊轮廓,我再也无法忍耐,低吼了声,转头避开。

眼睛里留下一大块紫黑带金的斑纹。

我的黑兄弟跟着叫了声,原来他不明就里学我凝视太阳,现在同样获得毒辣的教训了。

黑兄弟用前掌捂住脸,全身扭来扭去;我趴伏不动,非常害怕那怪异的斑纹,闭上眼希望它赶快消散。

一会儿,我听见我兄弟安静下来。

再睁开眼,虽然我还看得见残余的影子,但异状缓和了很多。

我转头朝向黑兄弟,发现他也盯着我瞧。

我问:“你知道天上的那个是什么?”他推推旁侧熟睡的母亲。

我母亲一动也不动,黑兄弟伸出爪子,用力扎她肚子。

她闷着声回应:“干吗?”
我对母亲说了一遍问题。

她微微仰起头来听,不过眼皮连一道小缝都没有打开。

突然间她露出上排的利齿:“怎么,你们终于跟太阳干上了吗?”
我们赶紧答:“当然没有。


“好呀!那就好!”她翻过身,朝另一面睡去了。

我的黑兄弟挨过来,声音放小:“我想,那个叫太阳的,一定是一只公狮子。

还是最强的狮子。

”他舔舔嘴,一脸认真的表情。

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你叫的时候,有看到他发亮的鬃毛,然后他一脸得意朝我扑来,掴了一掌。

”他说,“我想躲都来不及。


我点点头,虽然那瞬间没见着太阳的脸孔,但他恶狠狠的力道,我可是确实领教到了。

在不服气中,我非常小心与快速地瞥了太阳一眼。

“也许大了后,我可以好好揍他一顿。

那我就是最强的狮子了。

”我脱口而出。

“嘿,那等你打败太阳之后,我会打败你。

”黑兄弟兴奋地开始吼叫。

太阳徐缓变了颜色。

这时注视他,眼睛里不会被砸下爪印。

他要所有得以苟活的动物目送他。

在今天统治结束前,他还要向我们展示他的美丽是多么宽和,他的背影将推开一切事物,像注满河流一样,草原上的每对瞳孔都是他的水面。

然后太阳哈哈大笑,让黑夜突然扑上我们的眼,咬断每一根牵连的光丝。

背向夕阳,我起身朝东南方继续前进。

身为小狮子的日子,我几次看见父亲选在这时候离开狮群,利用夜晚长途跋涉,前往马赛部落。

狮群从很早以前就知道穿红衣的马赛人少惹为妙。

他们很有技巧,常常勾起我们的贪念。

尤其是那些马赛男孩,他们总是诱骗最先遇到的公狮子,假装自己是一顿会迷路打转的午餐。

当我们跟踪他们,迫不及待想品尝滋味,他们却抓起长矛,猛然扭身,把长矛捅进我们的脖子。

接着他们拔下我们的牙齿,如愿成了男人。

父亲回到狮群,总带着或大或小的伤口。

他穿过小狮子,走到离我们有一小段距离的草丛倒下来睡觉。

母亲说他杀死的是马赛男孩。

她由我父亲的表情看得出他饿着,那几个马赛人不是他爱吃的肉。

有一次,我想他被打败了。

他停在远方,成为一个小小黑黑的点。

我们担心他,走近数他身上有几个窟窿。

那时父亲睡不着了,伏卧在地上眨眼,眼皮一动,窟窿里的血泡就微微变色,接近破裂的边缘。

但他仍然活了下来。

我想是因为他没骂“混蛋”这两个字。

狮子最坏的,也是仅有的脏话是“混蛋”,通常临死前才说出口。

我的父亲总共花了三天眨眨眼睛,然后拖着身子,走到河边把母狮们新杀的斑马吃掉。

我的父亲不太说话,很少透露他做了什么或希望什么。

不过这次他却主动告诉我们,他遇见了一个勇猛灵活的男孩,真正像头好狮
子一样的男孩。

从此以后,我的父亲不再离开狮群。

他变成一只普通的狮子,或许更普通了。

他每天睡懒觉、吃好肉,替我们赶走意外闯入地盘的雄狮。

我发觉他的毛色渐渐被一层肮脏的尘埃掩盖,除了他看着我黑兄弟的时候,偶尔会记得抖擞一下让皮毛迸发一点光亮,父亲似乎不在意我和其他土黄色狮子怎么看他。

我们越长越大,父亲日益焦躁。

才满一岁,我和黑兄弟体型已经追上母狮,参与狩猎,和母狮们一同进食。

普通的年轻狮子还只有吃剩肉的份。

既然我俩率先挑战狮群里父亲独大的规则,不用多久,父亲就要赶我们去自立更生。

与其被父亲咬一口,睡午觉时挨一爪,我们情愿早点离开。

我们离开的那天清晨,空气是湛蓝的,连带草地也蓝得像水一样。

我们悄悄划着步伐出去。

虽然大部分狮群成员,包括我们的父母,都侧耳察觉到了,不过没有谁抬头一望。

我们走了一段距离,忽然发足狂奔,一直跑,全身乱颤,沿河道没命逃跑。

我们决定大吼,两旁的风景仿佛堆在鼻尖再从鼻尖被风吹散开似的。

冲上草原后,前方有角马、瞪羚、野牛,我一边冲刺一边呐喊那些草食动物的名字。

我兄弟喊的尽是河马、犀牛、长颈鹿、大象,这里根本没有瞧见。

那些动物看我们俩从大老远杀过来,也跟着没命逃散。

我盯上一只角马,就一路追他。

我们俩猛力跑着,放任自己,完全不采取夹攻的方式。

不知跑了多久,那只角马倦了,我跳上他的背,我兄弟扑上我的背,那只角马就垮了。

我们玩弄角马一会儿,撕裂了他。

草食动物四处迁移,我们随他们移动。

等待鬃毛长齐的两三年时光,我们在草原上流浪。

我和我的黑兄弟饿得非常快,长得也非常快,我们都有一只半的雄狮那么大,牙齿比母亲更长更硬。

除了大象、长颈鹿、跑得太快的猎豹,我们几乎杀死过每一种动物。

我记得我们杀散过一整群鬣狗。

那时我们发现小土丘上一具旋角巨羚的尸体,稍后,引来为数众多的鬣狗。

他们包围我们,发出鬣狗特有的尖声狞笑逼我们离开。

我的黑兄弟懒得搭理,转身填饱肚子。

我不想落后,也动嘴享用了。

看我们大口大口把肉往嘴里吞,狗群中
蹦出一只焦急小狗,往我黑兄弟身上一咬,我兄弟回头按住了他。

顿时所有鬣狗群起而上。

我们打晕了几只,其余的鬣狗立刻补上来拯救同伴,不让我们把狗颈子咬断。

后来我兄弟凶性大发,我索性由他去,自己专责驱赶。

很快地,数量不到一半的鬣狗奔逃回去。

我们把剩下几只挣扎未死的鬣狗的头放进嘴里咬碎。

我们也杀死了河马、鳄鱼,这些强悍的动物。

我们待在水边伏击。

他们一身湿漉漉、光亮亮地上岸,我们冲上前重创这些猎物。

鹈鹕、白嘴黑水鸭、红鹤,拍翅纷飞,掠过头上。

猎物的喉咙呼噜呼噜响着,嘴巴渗出水来。

他们从未设想过的惊恐全部从眼底浮现。

这真好看呀!我们得意地透过牙齿、掌底,感觉猎物肌肉底层一股近乎痉挛的蛮横力量。

我们把河马、鳄鱼拉离水边,他们那些目睹了一切的同类在水中掀起疯狂的水花。

随着日子过去,黑兄弟的长相越来越像父亲。

但我的鬃毛长得比我黑兄弟还多、还漂亮,没想到这点我和父亲一样。

长久以来我们练习杀戮,经验更老道了。

不过我们发现经验的增长不能使彼此行为收敛,只会让每次冒险更容易得逞。

草原的风夹杂各种气味,我们借此寻找生病的动物、尸体、野牛群的交配地点,至于何处曾发生打斗、尿液划分地盘等草原大小事情,我们的鼻子也嗅得出来。

在一个下午,我们盯上了一队大象,因此放慢脚步,远远地跟踪着。

这个象群很明显前不久才遭狮群袭击,公象母象都受伤了,排泄物散发一种刺激性、不寻常的味道。

他们唯一幸存的小象是我们的目标。

我们选在夜晚攻击,因为我们两头狮子再大,白天也没办法把一群护幼的成象打退,但夜晚便不同了。

我们不需要匍匐,夜色已经把身体紧紧裹住。

在背风处我们打算等象群经过时出声恫吓。

接着我黑兄弟利用与生俱来的夜晚优势,绕到象群侧翼,一旦我把前头的公象赶跑,再跟他合力处理母象和小象。

出其不意的嘶吼,果然使大象惊惶失措!我们绕着象群打转,周遭空气充满我和黑兄弟兴奋的叫声,偶尔渗出几声大象不安的咆啸,仿佛他们又受到了一大堆狮子包围。

这些偌大、惊惶的生命呀!只怕
我们的吼声更大。

我利用公象一闪神的空当,冲到他屁股后边扯下一块肉。

他一吃痛,往前直奔,我追了他一段距离,等他跑远了,立刻与我兄弟会合。

小象的右前膝盖被咬伤了。

黑兄弟正与一头母象对峙。

其他母象虽然在不远处,但都不敢靠过来。

我再次从后方袭击母象,他则在前方佯攻,逼得母象没办法转身抵御我的攻击。

鲜血像小雨般洒在我的头上,甜甜的小雨。

母象倒抽口气,惨叫着跑开了。

我们逮住了小象,小象害怕得拉出屎来。

我扯着象鼻,黑兄弟爬上小象的背,啃着象颈子。

他轻轻发出快乐的哼声,小象则辛苦地喘气。

突然间,黑兄弟啃断了小象脖子上的血管。

小象像鹈鹕一样发出尖锐难听的单调声音。

最初他叫得很响,后来声音渐渐衰弱。

我黑兄弟再用力咬出了一个肉洞,那声音再度响亮起来——却很快衰弱下去。

我的黑兄弟笑了。

我在黑暗中看到他咧着比夜晚更黑的嘴巴,我也笑了。

他思考怎么啃掉小象。

随着他扎下越来越深的洞,小象的叫声由高到低由低到高起伏了好几次。

最后,他狠狠咬断小象的颈骨,小象的头一弹,往上仰,细微谦卑地叫着。

接着我听见成象大声咆啸——地面猛烈起伏,我凭本能全力跳开。

一个巨大黑影,横扫巨大的鼻子,在我跳开的同时重重撞上我们。

我回过神来,已经满嘴鲜血。

我只觉得五脏六腑还在震动,可以在身体里清楚感觉到内脏的形状。

他们像是好几只正在受苦的野兽;母象被我杀得身受重伤,带着断腿逃走了;我吐掉嘴巴里的象肉和鲜血,只希望里头没自己的血。

我发现自己的肌肉硬得轧轧作响。

我害怕了。

虽然我不必害怕,可是露出的牙齿怎样都收不回来。

我寻找我的黑兄弟。

这次轮到他消失在黑夜中。

我呼喊他。

我第一次喊他喊得这么凶狠。

他的鼻孔喷气。

“走开。

要不我杀你。

”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摇摇颤颤浮动在另一个黑影上面,他奋力用两只前脚从小象的尸体上爬起来。

一瞬间,我明白他完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不再靠近他。

因为他还有能力撕碎我的喉咙,而且他会。

我既痛又累,打算隔一段距离待在他的旁边。

但我几乎刚趴下来就昏迷了。

我好像听到黑兄弟附在我的耳边说话。

他望了太阳一眼,他在笑。

“太阳,每天都要见到太阳。

混蛋。

”他跟我说,“不过就是太阳,混蛋。

”他舔舔自己的唇,然后舔舔我的耳朵。

我醒的时候,太阳快升到头顶了。

黑兄弟死了。

他是狮子,所以死的时候选择伏在猎物身上;小象的头瘪了,一只眼睛颜色黯淡,望向地面,另一只被挤出来,粉红色的脑汁流到地上;黑兄弟的脊椎拦腰折断,骨头突出,经过撞击后下半身变成凄惨怪异的形状。

他死得像一只虫子。

一只兀鹰降落在他们前面。

他不解地侧着头。

不晓得为什么狮子和大象会这样死亡。

他缓缓绕行尸体一圈,终于搞懂了。

原来他们都是美味的食物。

于是他开始进食前的聒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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