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钺《冰茧庵词稿》

缪钺《冰茧庵词稿》
缪钺(1904--1995)，字彦威，江苏溧阳人，生于河北迁安，居家保定。

著名历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

诗词、书法亦堪称大家。

1995年1月6日病逝于成都。

卷一
江城子·燕（1929）
嫩颔乳燕乍来时。

忒娇痴。

系人思。

拂柳穿花，玉剪正参差。

只为主人恩誼重，朱戶好，不轻飞。

芳园游倦夜来归。

路依稀。

雨霏微。

小阁灯昏，罗帐静双垂。

有意偷窥还不敢，惊梦觉，误佳期。

踏莎行·庚午九月，感时事赋（1930）
双鯉初回，飞鸿又倩，当年旧约难寻省。

天涯消息尚沉沉。

夜闌立尽梧桐影。

月色才移，虫吟乍定，小院深闭重门静。

西风故意惹人愁，乱吹敗叶飘金井。

眼儿媚·去岁余购盆桂一株，清娇绝俗。

今秋南游大梁，归后闻人言，盆桂发花繁茂，怅余未及见也。

（1930）
娇黄不忍负清时，曾发最繁枝。

巢空雁去，花开人远，冷落仙姿。

幽香若解离人意，应是向南吹。

疏栏月淡，清宵露结，有泪偷垂。

念奴娇·偕薛孝宽南海泛舟（1931）
琼华太液，正澄明百頃，更无风雨。

水殿云芳三十六，金碧觚棱如故。

帝子无家，池波空淥，短梦移今古。

斜阳虽老，愁痕犹挂烟树。

常是梦落江湖，幽燕倦旅，无计成归去。

搖荡扁舟轻一叶，且向中流容与。

高柳吹凉，冷香催句，欲共荷花住。

凭君记取，石盟休负鸥鹭。

鹧鸪天·壬申岁暮，日寇西侵，幽燕告警。

胡生厚宣、王生念章自北京大学辍学南归，途径保定，凄然话别。

（1933）
无语相看意更悲。

初逢又是别离时。

乱来难得常相见，别后沉吟各自知。

车待发，泪先垂。

北风一夜转凄其。

君看冰雪无边白，明岁花开未有期。

念奴娇（1933）
癸酉初夏，余以事至北平，时值胡骑冯陵，都人惶恐。

两月之后，重复北来，势异时移，不胜凄黯。

适张孟劬先生出示《槐居唱和诗》，记事哀时，无愧诗史。

感赋此阕，并呈孟劬先生。

江山如此，听几声啼鴂，乱愁难醒。

匝地胡尘迷紫塞，膻雨腥风无定。

劫后残棋，微时故剑。

（用孟劬先生句意。

）此意谁能省。

灵均虽老，犹余词笔哀郢。

两月流水光阴，神京重到，举目悲风景。

乔木也知人世换，都共斜阳凄暝。

瓦黯觚棱，波沉太液，中有沧桑影。

金瓯残碎，待看何日重整。

浣溪沙（1934）
犹有心情似旧时。

灯前一卷美成词。

轻寒无赖暗侵衣。

好景未来劳想望，余情过后耐寻思。

当前风味最相宜。

摸鱼儿（1936）
倚危栏、汉京西北，青山遮目如许。

流潮夜打孤城冷，别有怨声难谱。

空自觑。

更不见垂杨，（广州无柳。

）怎系残春住。

断红流去。

剩蝶翅沾香，蜂须惹粉，争向客前舞。

金盘泪，空对烟江野鹜。

愁人惟是风雨。

共工不惜天维折，纵有女媧难补。

今已误。

问重过金城，柳似当年否。

雍琴莫抚。

怕弹到兴亡，台倾池坏，掩泣更无语。

齐天乐·余居保定，每值芳春佳日，輒约诸友清游。

朅来岭表，阴雨愁人，闻隔戶乐声，感念旧踪，悲吟成调。

（1936）
湿云低压天如梦，春光可怜偷换。

雨织繁丝，花凄冷泪，愁损雕梁双燕。

俊怀已倦。

任小阁尘凝，夜炉香断。

久客平阳，更堪闻笛动羁怨。

故人云树念我，屋梁斜月落，飞梦天半。

倚石寻诗，停萝载酒，多少清游池馆。

豪情未款。

怕一霎惊风，嫩红先变。

纵得归时，绿荫鸦噪晚。

卷二
念奴娇·寄友人滬上，时余自保定違难开封，而滬战方起也（1937）
羯胡无赖，又群飞海水，欲倾天柱。

十六燕云瓯脫地，贏得伤心无数。

杜甫麻鞋，管宁皂帽，萧瑟兰成赋。

凉飙惊起，晚花开落谁主。

闻道佳丽东南，玄黄龙血，一擲成孤注。

地变天荒心未折，薪胆终身相付。

玉貌围城，哀时词客，健笔蛟龙怒。

江干烽火，几回相望云树。

齐天乐·乱离避地，又值重阳，阴雨经旬，倍增闷损。

时客信阳（1937）
昏昏阴气迷清昼，孤城雨声凄断。

木落惊寒，蛩啼怨别，多少羁怀零乱。

青山照眼。

奈流潦妨车，湿云封巘。

古寺幽花，只应惟向梦中见。

（信阳城西六里许，有贤首山，山中景物，略似北平香山。

）胡尘犹未凈洗，故园今日菊，凉露增泫。

玉液持螯，霜风落帽，争觅当年游伴。

凭栏念远。

正骨肉他乡，山河殊甸。

愁绝秋宵，暗空时过雁。

石州慢·丧乱弥载，流转蜀中。

感事怀人，漫成此解（1938）
远翠横峦，薄雾掩林，弥望萧屑。

娟娟秋蕙当门，莫便冷风先折。

残阳敛照，忍看破碎江山，泻愁不尽涛声咽。

呼唤怕登临，有花开如血。

凄绝。

芳情◇（左氵右专）露，嘉会惊飙，顿嗟轻别。

玉管新词，几度花阴吹彻。

而今飘荡，夜夜听雨巴山，何时重向灯前说。

只恐再相逢，异当年明月。

鹧鸪天·蜀黔道中（1938）
叠嶂层峦接远天。

飙轮盘曲似惊湍。

千金遑论垂堂戒，九折初尝行路难。

乌水渡，大娄关。

车行时在白云间。

此生不为逢离乱，争得天涯饱看山。

鹧鸪天（1939）
刘弘度移居燕山村，小桃花开，三日即谢，惜余未之见也。

弘度有词记之，余亦赋此解
瘴雾侵山黯不禁。

谁知春到更多阴。

娇红已逐流云散，芳意惟从旧梦寻。

诗韵窄，酒杯深。

南州沦落又而今。

东皇不为繁英住，辜负蛾眉惜誓心。

2.弘度依原调见和小桃词，再赋一首奉答（1939）
画阁珠帘舞锦茵。

海风吹下混流尘。

相逢同是天涯客，休说玄都观里人。

花已谢，叶犹新。

不愁无地可逃秦。

却怜碧海持鯨手，来写遐荒一树春。

清平乐（1939）
小园风絮。

犹记临歧语。

花落花开年一度。

贏得伤心无数。

梦云深锁楼台。

东风无赖重来。

若是依然雕谢，从今莫令花开。

玉楼春（1939）
萋萋已遍天涯路。

直北长安遮远雾。

瘴花无俚带愁开，凉月有情将梦去。

山河举目皆非故。

客里清明惊几度。

春来何处听流莺，只有柳条依旧舞。

一萼红·子植自重庆来宜山，离乱相逢，话旧增慨（1939）
瘴云深，叹相逢岭僥，村屋话秋霖。

零泪移盘，藏舟去壑，愁对天际遙岑。

更多少风吹梦断，独客久、辜负赏花心。

照眼孤馨，坠泥飞絮，斟酌幽襟。

琼岛碧荷千頃，恐从君去后，柳老烟沉。

宝笈无凭，尊彜谁托，消息难问来禽。

（君旧任北京图书馆金石部主任。

）记曾共寻春载酒，想如今芳树已成阴。

试听墙边乱蛩，只有凄音。

淡黄柳·己卯冬日，旅泊都勻，客馆无俚，赋此自遣（1939）
遙空细雨，愁入寒江阁。

又向山城闻晓角。

谁料兰成赋笔，贏得西南久漂泊。

怨离索，春光暗消却。

小桥畔，采红药。

误流鸾旧日叮嚀约。

两两昏鸦，背人飞去，凝望寒烟淡薄。

鹧鸪天·贵阳候车，七日不得（1940）
独出瞏瞏何所之。

闭门枯坐益成痴。

未知行路难如此，始信人生有许悲。

重怅惘，转凄迷。

而今事事负心期。

算来只有寒灯烬，无语相看似旧时。

玉楼春（1940）
风帘水榭犹相认。

花径凄馨迷远近。

梦中不省雨声繁，但觉临明寒一陈。

人生自是常余恨。

几见尊前能说尽。

柳条藤蔓有啼莺，天阔水长何处问。

圆月向人好，天地为谁开。

几看一笑相语，今夕两无猜。

我欲乘风仙去，化作月华如练，流影入君怀。

一点分明水，终古不尘埃。

人间事，欢未毕，又生哀。

不知天上花发，蝴蝶可常来。

此夜庭前芳迹，若使明朝重到，恐已长青苔。

翠袖倚栏处，修竹尚须栽。

归国谣（1941）
春乍暖。

缥缈幽馨花半綻。

似对奇书一卷。

不辞千万遍。

常恐梦云惊散。

问天天不管。

闲倚画栏长叹。

断肠谁得见。

点绛唇（1941）
薄絮疏花，春来只在流连处。

惜春无据。

尽力风前舞。

苔晕初消，多少凄清语。

从今去。

轻云几缕。

莫便成微雨。

琵琶仙（1941）
一叶敲窗，又惊透、多少风霜消息。

前度杨柳清阴，重看暗溪碧。

曾惯听、钧天乐好，问醒后、可能禁得。

巢屋心哀，棲香梦冷，梁燕如客。

也应念、空守斜阳，便今日、朝晖莫轻擲。

拼却有涯生意，付新词无益。

何处起，孤云一片，向远峰、两两相惜。

纵使寒雾横天，未成岑寂。

谒金门（1941）
说不得。

说了更添凄恻。

飞燕归帘无气力。

惜花惭少益。

怕向桐阴闲立。

为恼红墙蝸迹。

夜夜夜深寒露滴。

暗怀人未识。

浣溪沙（1941）
哀乐当前未易寻。

转凭追念认初心。

晕霞低黛一沉吟。

荷气袭人香欲醉，竹风散雨晚犹阴。

留将他日忆而今。

款语似平时，忽道翌朝当别。

泪落梦醒时候，正悲欢相接。

细思人已隔千山，屋角照残月。

却愿更寻前梦，把殷勤重说。

浣溪沙（1943）
烟雨秋心冷自知。

自君去后更无诗。

山间红叶渐辞枝。

千里滇云迷远目，数行小字寄新词。

昨宵风露立多时。

念奴娇（1946）·一九三五年冬，余居广州，赏梅萝冈。

抗战军兴，转徙粵西黔北。

偶睹一两株，楚楚可怜。

一九四六年，朅来成都，广益学舍梅花盛开，感念旧踪，因赋此解。

疏红艳白，倚危崖、曾赏环山千树。

匝地胡尘迷海暗，蔓草沾衣多露。

灵琐交疏，星槎路断，哀绝江南赋。

仙云娇好，除非魂梦相遇。

谁料十载棲棲，天涯重见，玉蕊还如故。

未许寒风吹便落，轻逐江波流去。

月影浮香，霜华侵袂，且共殷勤语。

殢人凄怨，待教裁入诗句。

鹧鸪天（1947）
铅槧相亲枉费才。

惟凭无益遣生涯。

境如池草春还变，心似霜花冷不开。

增怅惘，转低徊。

层波一逝不重来。

人间多少穷途慟，岂独回车事可哀。

踏莎行（1947）
梦起犹迷，窗明欲曙。

层阴黯淡还如许。

篱边丛绿渐雕残，人间何地无霜露。

忧与生来，欢随水注。

凄凄难觅安排处。

寒鸦羨尔独翛然，飞鸣自向云中去。

卷三
点绛唇·题茅于美英译李清照词（1978.10）
彩笔淩云，能传千载芳馨意。

仙葩异卉。

移植新园地。

九畹滋兰，应记当年事。

今世纪。

鹏飞万里。

天半红霞起。

浣溪沙（1981.7）
方喜青禽互探看。

谁知风力阻飞翰。

玉阶凝立月华寒。

善保幽怀成独往，共商大业是清欢。

劳生何计慰艰难。

高阳台（1981.7）
西蜀鹃红，草堂春暖，匆匆嘉会分襟。

海雾迷茫，淩波何处相寻。

人间万籟皆凡响，为曾听流水瑶琴。

想清宵，露浸空阶，佇立沉吟。

新来懶下高楼去，怕日斜林表，月照花阴。

似此情怀，如何远证同心。

蓬莱已恨传书緩，况惊飙又阻青禽。

任潇潇、风雨窗前，作弄凄音。

虞美人（1981.10）
寻山当日夸身健。

千里宁辞远。

飞泉幽石晚霞明。

云海茫茫何处是归程。

青溪谁料相逢好。

绝顶多瑶草。

奇芬玉液足頤情。

何必棲棲天外觅长生。

鹊踏枝/蝶恋花（1984.6）
姑射神山曾说与。

梦境驂鸾，指向云深处。

海雾迷茫何足数。

平生已惯凄凉路。

燕子飞来春已暮。

谢了鹃花，菡萏迎风舞。

次第芳菲相继续。

凭君莫作伤离语。

踏莎行·咏荷花（1984.7）
閬苑移栽，平湖延佇。

人间甲子今重度。

翠云千叠护红衣，琼浆洒润如时雨。

孤影娉婷，奇芬郁馥。

能禁霜露无穷数。

神人姑射与同游，何须更说秋风误。

鹧鸪天·夏历甲子岁十二月十五日立春（1985.2.4）
又见江春入旧年。

玉峰积雪尚余寒。

（谓玉垒山。

）锦城渐觉花期近，禹域尤宜放眼看。

乘彩凤，禦青鸾。

云端俯视海漫漫。

纵教碧浪千层湧，自有鹏飞万里翰。

贺新郎（1985.7）
一九八五年七月廿二日，叶嘉莹教授将离成都返加拿大。

前一日，西楼话别，相与谈平生志事及相互赏契之情甚悉。

别后怅然，遂赋此解。

往事凭君说。

历长途、崎岖山径，断崖层裂。

自许渊明篱下菊，能耐风霜时节。

更喜见、繁英相接。

犹有淩云豪气在，好江山大业怀先哲。

九天上，揽明月。

清晖自古多圆缺。

记西楼、三年雅集，杜鹃花发。

万世相逢如旦暮，庄惠濠梁前轍。

仰陶杜、英华靡绝。

今日殷勤相对语，叹明朝远隔成胡越。

欢聚短，又轻别。

江梅引·用姜白石体（1986.12）
钧天广乐谱新辞。

理琴丝。

共沉思。

无奈燕飞花谢梦回时。

烟浪空江人不见，漫前期。

梦中觅，亦自疑。

庭中奇树发华滋。

采馨香，莫致之。

幽栏曲沼，记曾赏、绿佩红衣。

远念高楼，多少海风吹。

珍重薔薇开后约，草萋萋。

沧桑事，且未知。

水调歌头·咏水仙花（1987.1）
不肯染泥土，偏向水中栽。

灵根何物相护，彩石当青苔。

漫说山矾是弟，且与红梅为伴，同傍雪霜开。

（黄山谷咏水仙花诗，有“山矾是弟梅是兄”之句。

）冷艳隐幽谷，蜂蝶莫飞来。

点黄额，飘翠带，搖瑶钗。

暗香几缕轻透，依约梦初回。

曾记淩波微步，启齿灵妃一笑，离合费疑猜。

蓬海接清影，人世尽尘埃。

鹊踏枝/蝶恋花·寄七妹美国，八妹南京（1987.2）
先子骑箕中道去。

慈母恩勤，抚育孤雏五。

季仲阶庭生玉树。

何怜先后埋黄土。

两妹天涯相间阻。

瀛海洪涛，远拍长江滸。

善保康宁寒与暑。

天年同享期頤数。

踏莎行·丁卯春日，气候异常，感物兴怀，爰赋此解（1987.4）
乍暖犹寒，欲飞还止。

迷茫难測苍穹志。

轻阴垂野见幽花，秦郎词境参差似。

燕语呢喃，莺声繁碎。

引来多少游春意。

无端风雨袭园林，嫣红又是随流水。

夜合花·纪念七七抗战五十周年（1987.7）
春絮无痕，秋花易谢，人间万感微茫。

旄头閃爍，惊风吹堕殊乡。

黔水急，蜀山长。

正中原、胡骑猖狂。

望天涯路，健儿百万，同射天狼。

卌年一梦苍凉。

几红羊换劫，沧海生桑。

神州禹域，而今重睹辉光。

霞散绮，雾沉江。

看瀛波、湧出朝阳。

更须料理，英华靡绝，兰菊争芳。

点绛唇·盆中水仙，亭亭玉立，夜灯无俚，赋此自遣（1987.12）
独立临风，亭亭翠叶淩波峙。

藐姑仙子，仿佛来人世。

青鸟无踪，芳讯难凭寄。

天如水。

梦惊云起。

孤影寒灯底。

虞美人·迎春辞（1988.1）
红梅已报东风信。

时节知春近。

淩波初见水仙花。

仿佛藐姑仙子落天涯。

萋萋芳草迷平楚。

望断千山暮。

朱楼常放翠帘开。

为有年前海燕欲归来。

玲珑四犯·追忆昔游，兼怀近事，寒宵静坐，赋此自遣（1988.1）子午旧山，龙囤残垒，当年游屐曾到。

（抗战期间，余任教于浙江大学，时校址內迁遵义。

城外有子午山，诗人郑子尹故居；又有海龙园，明万历时，播州土司杨应龙举兵反叛，其霸府在此。

）匈奴犹未灭，俯仰欢悰少。

诗情霸才尽渺。

淡长空、夕阳孤鸟。

天宝西征，永嘉南渡，读史损怀抱。

兰成又吟凄调。

叹惊飙十载，花片狂扫。

申屠因树屋，阮籍苏门啸。

天边自有多情月，隔千里、清辉相照。

先馳告。

春来日，鹃花正好。

临江仙（1988.2）
一九八八年一月，胡厚宣弟自北京来成都，在四川大学留住数日，谈讌话旧，感慨今昔，别后赋此寄赠。

六十年前讲习，三千里外相逢。

言欢樽酒一灯红。

沧桑多世变，师弟两衰翁。

莫道人生有限，须知天地无穷。

当时期许未成空。

殷虚探信史，禹域振英风。

鹊踏枝/蝶恋花·春分已过，春寒未减（1988.3）
谁识兰成心独苦。

哀罢江南，又复哀枯树。

风信花期方细数。

浓阴莫礙春来路。

天下澄清空自许。

不读离骚，且上高楼去。

依约黛痕相媚妩。

西山近日无风雨。

浣溪沙（1988.4）
施议对君和周景韩先生《西江月咏麻雀》词，作《浣溪沙》，能出新意，赋此和之。

犹记当年捕雀忙。

（一九五八年“大躍进”期间，号召“除四害”，麻雀是其中之一，被捕杀者无算。

）岂知四害在萧墙。

英雄目睫亦堪伤。

且向阶前寻剩粒，更于天际骋高翔。

世间恩怨莫评量。

水调歌头·《灵谿词说》刊行问世，合著者叶嘉莹教授自温哥华寄示绝句二首，倚声和之（1988.5）
首夏气薰暖，吹綻万重花。

鸾笺何处飞坠，小字幻明霞。

唤起西楼旧梦，缥缈游心万仞，评说古词家。

偶去倚栏望，芳草接天涯。

（一九八五年，余在锦江宾馆西楼与嘉莹教授商討《词说》文稿，曾赋诗，有“莫上高楼凝望眼，楼前芳草接天涯”之句。

）
书一卷，人万里，月初斜。

高山流水新曲，倾听且为佳。

（嘉莹教授寄诗一首云：“庄惠濠梁俞氏琴，人间难得是知音。

潺湲一脈灵谿水，要共词心证古今。

”）莫道人生有限，请看无穷宇宙，日月自光华。

澄澈灵谿水，同泛碧云槎。

八声甘州（1988.10）
看枫江兰径转平芜，芳景总难留。

正賈生垂涕，嗣宗长啸，宋玉悲秋。

犹有疏林丛草，妆点几荒丘。

一读钱神论，落叶都愁。

欲叩九天閶闔，问芒芒禹域，谁主沉浮。

奈嫦娥不语，碧海自悠悠。

想从来、天高难问，又何须、浩荡怨灵修。

沧波远，伴清宵月，独自登楼。

汉宫春·戊辰重阳（1988.10）
佳节重阳，正漫天阴晦，何处登临。

纵无风雨，怎奈一片秋心。

龙山落帽，比当年、意兴萧森。

曾未办、茱萸作佩，何来菊酒重斟。

却笑钱神迷者，看空阶敗叶，疑是黄金。

寒蝉自矜狷洁，抱树枯吟。

长房幻术，解何人、灾厄消沉。

惟剩有、南山佳气，犹堪元亮追寻。

点绛唇（1988.11）
叶嘉莹教授自温哥华函告，将应聘赴台湾讲学，赋此寄之，望其能为祖国统一大业尽力焉。

辽鹤重归，当年城郭依稀否。

滋兰千亩。

留得馨香久。

海峡虽分，同是炎黄后。

勤耕耦。

花开时候。

好把长桥构。

踏莎行（1988.11）
世风争利，斯文日丧。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或亦士君子自处之道，而国事则可忧矣。

榆荚腾飞，兰蕤价减。

世间谁著分明眼。

镜中自赏黛痕新，从今不把珠帘卷。

（陈后山《放歌行》：“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

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著眼未分明。

”）
山雨增寒，海风吹暖。

几人能识阴晴变千峰万水梦中迷，平君一夕思量遍。

鹊踏枝/蝶恋花（1989.3）
余本吴人，生长燕朔。

抗战前夕，留居广州者一年；抗战期中，淹滞宜山遵义者八载。

追念旧游，爰赋此解。

当日乘桴南海徙。

豪气元龙，破浪淩云志。

燕幕危巢宁可恃。

漁阳鼙鼓惊魂起。

瓦解金陵何太易。

龙水娄山，（宜山有龙江，遵义北有大娄山。

）落照苍茫里。

几度沧桑人换世。

旧游如梦依稀记。

前调（1989.4）
耳畔惊闻灵鹊语。

几度东风，吹绿窗前树。

鹊语声声何所诉。

人间春在迷濛处。

我已不知春去住。

百计追寻，终了无凭据。

燕子殷勤穿绣戶。

可能留得芳春否。

鹧鸪天·己巳暮春，感事而作（1989.4）
白苇黄茅次第生。

罡风一夕隕琼英。

由来天意方沉醉，宁望人间出晚晴。

升黜事，总难明。

空于死后见哀荣。

东京太学存清议，南史青编有定评。

鹊踏枝/蝶恋花（1989.6）
一夕惊雷春已去。

寂寞东皇，掩涕浑无语。

当戶鋤兰何太剧。

鹃花红湿潇潇雨。

六曲栏干凝望处。

閶闔门开，烟瘴层层阻。

佻巧雄鸠矜迅羽。

棲香海燕归何许。

浣溪沙（1989.7）
莫抱琵琶旧谱寻。

卷帘何处说春心。

一从花落到而今。

浅黛轻勻临镜懶，绿裙初试系腰深。

不须买赋费黄金。

前调·撰毕《迦陵诗词稿序》，寄叶嘉莹教授，复赋此阕（1989.8）
嚦嚦莺声不复闻。

群鸦振翼噪黄昏。

天涯明月更思君。

变幻风云迷夙约，依稀梦寐忆前尘。

何时重与定吾文。

祝英台近·中秋怀远（1989.9）
沼中莲，梁上燕。

岁岁约相见。

潮信无端，风阻锦帆远。

最怜雹碎春红，霜雕夏绿，看大地、阴晴都变。

月华满。

何事偏照离人，殊乡诉幽怨。

几点疏星，隐约度河汉。

纵教偷药嫦娥，静居绛闕，也应为、世间肠断。

浣溪沙（1989.10）
残睡初醒梦尚凝。

长空惊雁正哀啼。

漫天罗罻欲安归。

荒圃已无新出筍，画梁犹落旧巢泥。

明年燕子可来棲。

贺新郎·景生蜀慧出示新作《齐天乐》词，寓读史感事之思，赋此和之（1989.10）
萧瑟逢秋晚。

咏怀人、鸣琴不寐，夜中长叹。

绛灌宁容才智士，贏得长沙远贬。

周鼎比、康瓠为贱。

安得史公雄健笔，向而今重写灵均传。

抒积愤，诉幽怨。

莫从凫鹤论修短。

记平生、相期珍重，蕙纕兰畹。

多少春风人间客，一霎韶光都换。

恋旧迹、空余泪眼。

云梦胸中吞八九，更何妨楚越同肝胆。

听雁过，唳声远。

念奴娇·刘笃齡先生寄示家藏旧砚拓片，刻后蜀花蕊夫人宫词残句手迹，征求题咏，赋此报之（1989.12）
摩诃池上，有冰肌玉骨，琼华颜色。

水殿云房三十六，凤輦龙輿游历。

君主兴文，后妃摛藻，朝野欢娱极。

金樽檀板，花间多少词客。

我溯江水西来，蜀都凭吊，千载无遗迹。

十四万人齐解甲，空剩蛾眉哀泣。

朝代兴亡，春秋更叠，燕子斜阳陌。

宫词残句，犹存才气横溢。

浣溪沙（1989.12）
几上银屏一抹霞。

昏黄树影透光斜。

冥鸿飞寄碧云遐。

过访双鸳留故迹，临窗清话映朝华。

而今相望隔天涯。

风入松（1990.4）
去年近日共寻春。

春去了无痕。

萋萋又遍长亭路，问天涯、何处王孙。

燕子不传芳讯，群鸦争噪斜曛。

也曾因梦入青云。

仙乐听难真。

卷帘人报花开好，更谁知、雨暗灯昏。

憔悴偏怜兰蕊，萧疏自掩重门。

洞仙歌·咏杜鹃花，一名踯躅（1990.6）
魂归望帝，化含冤花鸟。

省识人间恨多少。

向空山、点点碧血萇弘，相映发，几处凄迷蔓草。

春心浑忘却，踯躅歧途，总道不如故乡好。

又只怕归来，风雨无端，雕零早、护花人杳。

纵姹紫嫣红遍疏篱，待换了流年，宿根将老。

点绛唇（1990.6）
余艺盆兰，紫蕤初发，幽香远溢，怡人情志；忽遘风雨，憔悴堪怜，枨触中怀，爰赋此解。

移自空山，艰难几载勤将护。

幽芳初吐。

不负滋兰苦。

嫩叶葳蕤，怎耐风兼雨。

天难补。

绿章休诉。

且觅根深土。

浣溪沙（1990.8）
一载凄凄入梦疑。

梦回霜露尚沾衣。

朝霞难散雨霏微。

语念前情莺有恨，云迷夙约燕归迟。

海天凝望立多时。

念奴娇·咏葡萄（1990.8）
大宛（读平声，如鸳。

）嘉果，向中原移植，几千寒暑。

疏架柔条栽易活，遍历人家庭戶。

玄圃灵根，醴泉润液，钟会传佳赋。

（《艺文類聚》卷八十七钟会《葡萄赋》有“托灵根于玄圃”、“下歙丰润于醴泉”之句。

）数枝亲赠，甘凉如饮仙露。

争忍回首当年，无情风雨，摧落花无数。

幸有东君深意在，朝夕殷勤调护。

傲骨淩霜，清标绝俗，谁识芳心苦。

钧天传语，春韶千古长住。

虞美人·庚午中秋，天阴无月（1990.10）
嫦娥曾悔偷灵药。

碧海恩波隔。

如今仙药更无灵。

试问东皇何计惜娉婷。

琼楼玉宇高难住。

空诵东坡句。

阶前佇待月华开。

却怕轻云薄雾逐人来。

鹊踏枝/蝶恋花·庚午重阳（1990.10）
不惜秋光来又去。

只惜垂杨，难系芳春住。

大雁南飞烦寄语。

重
阳近日无风雨。

采菊东篱传秀句。

淡泊高风，千古相称许。

填海精禽干戚舞。

始知别有伤心处。

眼儿媚（1990.11）
惊回残梦更凄然。

往事忆当年。

碧闌干曲，红鹃花畔，共赏新篇。

伯劳东去西飞燕，风雨隔关山。

只今惟有，旧时明月，犹照人间。

浪淘沙（1990.12）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妹丈杨莲生教授病逝于美国哈佛大学，闻讯悲慟，赋此悼之。

至亲无文，故措辞质直。

万里海天昏。

哀耗惊闻。

相逢从此更无因。

卌载传书勤论学，忍读遗文。

师弟少相亲。

申以婚姻。

纷纷往事散如云。

纵有倾河注海泪，何地招魂。

八声甘州（1991.3）
问苍穹燦烂众星辰。

谁能主沉浮。

有婵娟桂影，清辉自赏，独照神州。

滾滾长江东注，奔向海边头。

纵立千金堨，难障狂流。

客有谈言微中，（读去声。

）观古今通变，独具神眸。

探秦皇周厉，零落两荒丘。

待春风、严霜吹化，看嫩黄、新绿满汀洲。

何须向、倚闌干处，枉自凝愁。

菩萨蛮（1991.9）
芳菲三月寻春去。

千花百草清明路。

幽梦正关情。

啼鸾惊数声。

西园黄雾满。

莫把珠帘卷。

揽镜惜蛾眉。

闭关薰绣衣。

前调·秋燕（1991.10）
秋来寥落将归燕。

东园西苑都寻遍。

零乱断红飞。

当年俦侣稀。

明春花发处。

画栋营巢住。

深愧主人恩。

霏霏烟雨昏。

又
乌衣巷头斜阳暮。

当时贴地迎风舞。

芳讯带春来。

主人青眼开。

红楼迷晚路。

灵鹊空相诉。

珍重护玄衣。

霜寒年月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