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教学》(语文版)2009年第10期留住鲁迅,留住我们的精神脉络

留住鲁迅，留住我们的精神脉络
胡根林1
（上海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上海 200235）
据研究，自新中国成立以来至今的半个多世纪，鲁迅进入小学语文教科书的篇目主要是这么几篇：《踢“鬼”的故事》（有的教科书改编成《我不怕鬼》）《给颜黎民的信》《在仙台》《我的伯父鲁迅先生》《百草园》《早》《有的人》和《一面》《鲁迅与时间》。

除了人教版、原上海S版和原浙教版基本还保持其中的两三篇外，其他版本教科书大多只收录《少年闰土》和《我的伯父鲁迅先生》两篇中之一篇。

上述篇目，从作品类型来看有两类：一类是鲁迅的作品，如《在仙台》（节选自《<呐喊>自序》）、《少年闰土》（节选自《故乡》）、《百草园》（节选自《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给颜黎民的信》；第二类是关于鲁迅的作品。

其中，有讲鲁迅故事的，如《踢“鬼”的故事》、《鲁迅与时间》和吴伯萧的《早》；有纪念鲁迅的，如臧克家《有的人》、阿累《一面》和周晔《我的伯父鲁迅先生》。

这两种作品类型，实际上是鲁迅进入小学语文教科书的两种方式：“定篇”和“定人”。

这两种方式显隐相依，互相配合，共同构成一个丰富博大、充满童趣和温情的精神世界。

一．作为“定篇”的鲁迅
施蛰存先生曾提出：语文课程“要有一个基本教材，由教育部组织全国最有权威的学者来编，选的篇目必须是适宜中学生（小学生亦然——引者注）读的、众所公认的名篇，然后固定下来，十年八年不变，这样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念书，一提起这些文章，大家都读过，使全国的青年有一个比较统一的语文水平”2王荣生教授从语文教材中鉴别出四种类型的选文，分别为“定篇”、“例文”、“样本”、和“用件”3。

施先生所说的“众所公认的名篇”就是其中的“定篇”。

“定篇”的要求，“是经典，是世界和民族文化、文学优秀的经典作品”4。

鲁迅以作品进入小学语文教科书，进入的自然应是经典作品。

（一）经典与可感：鲁迅作品进入小学语文教科书的选择依据
定篇”简单地说是针对作品的深刻影响和崇高地位而言的经典，但“定篇”是从语文教学的角度去界定的，与经典不可能完全重合：经典中有一些不适合小学生阅读的作品，不能成为“定篇”，但“定篇”倒一定是经典。

应该说，以“定篇”身份进入小学语文教科书的篇目，教学上以满足塑造小学生文化人格和人文底蕴的需要为主要目标。

鲁迅的哪些作品可以成为小学语文教学的“定篇”，这方面的研究工作相当薄弱。

浙江刘发建老师曾搜集、改编，整理了25个鲁迅教学的文本，试图为小学语文教科书提供合适的学习文本5。

这25个文本，多数是鲁迅的作品，主要有三个来源，其一是对历来在小学语文教科书中出现的文本进行搜集，如《给颜黎
1胡根林，博士，工作单位：上海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

地址：上海市浦三路385号，邮编：200235。

联系信箱：hogen12@
2施蛰存.王丽.语文教育一定要改[A].王丽.中国语文教育忧思录[C].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8：88
3见王荣生.语文科课程论基础[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4王荣生.语文科课程论基础[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370
5刘发建.亲近鲁迅[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73-225
民的信》《在仙台》《少年闰土》；其二是来源于中学语文教科书，有些篇目他认为更贴近小学生生活，不妨划归小学阶段学习，如《风筝》《阿长和<山海经>》等；其三是来自于个人创编和直接推荐，如对《我的第一个师傅》这篇四千余字的长文，浓缩改编成新的《我的第一个师傅》，认为诗歌《桃花》适合儿童阅读进行直接推荐。

无疑，刘老师这项工作对于选择适宜小学生学习的鲁迅文本，推动小学阶段鲁迅作品的教学起到了筚路蓝缕之功。

这些教学文本有新有旧，有长有短，读这些文本，我们既可以体会到其中的经典性，又能品味到“可感性”——亲切，有童趣。

对于鲁迅作品的经典性，是毋庸置疑的。

但什么叫可感性呢？王富仁在谈到鲁迅哪些作品适合进入教科书时，曾提出“可感性”问题。

他说：在过去，我们强调“懂”，实际上，“懂”是很难的。

鲁迅到了三十年代，还说很少有人懂得他的《阿Q正传》。

但阅读、欣赏、接受语言作品的基础不是“懂”，而是可感觉性、可感受性。

一个两岁的孩子，是不“懂”得“月亮”的，但他看到了它，感觉到了它，对它有所感受，爸爸、妈妈告诉他这是“月亮”，他就记住了这个词，能够运用它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感。

他对月亮的“理解”是在一生的过程中逐渐丰富化的，并且至死也无法完全理解它。

……可感就能接受，就能记得住，至于它们内在还有什么更深刻的含义，是可以随着学生人生观察和体验的不断增加、随着学生社会知识和历史知识的逐渐丰富而不断深化的1。

可以认为，经典性和可感性是鲁迅作品进入小学语文教科书的基本选择依据。

（二）尊重鲁迅与尊重儿童：鲁迅作品进入小学语文教科书的处理方式
为了适应小学生的接受能力和心理，需对入选小学语文教科书的鲁迅作品进行一定的、有限度的处理。

这种处理遵循的基本原则是：尊重儿童，尊重鲁迅。

怎样做到既尊重儿童，又尊重鲁迅呢？钱理群等人在编选《小学生鲁迅读本》时，曾采用的三种方式可资借鉴2：
第一是将篇幅较长的文章作分散处理，如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分为《百草园的泥墙根》《美女蛇的故事》《雪地捕鸟》《三味书屋的老师》四篇；
第二是进行节选，即把文章中的某些片度从全文中剥离出来，使其具有某种独立的意义。

如从《狗·猫·鼠》中节选出《祖母讲猫的故事》《隐鼠的故事》两个片段，独立成篇。

从《好的故事》里，将对山阴道旁的河水的描写独立出来，变成一篇相对单纯的状写家乡风物的文章；
第三是对原文压缩处理，保留文章基本骨架，删除孩子难以理解的文字，略加个别的连接语，成为一个“简本”。

如将四千余字的《我的第一个师傅》压缩成近两千字的新的《我的第一个师傅》。

为了努力保持鲁迅作品的原有风味，避免造成对原作的损伤，他们采取了一个原则，叫做“只删不增不改”。

二．作为“定人”的鲁迅
当前小学语文教科书中的人物具有精英化的特点，选取的人物大多为古今中外的知名人物，通过对人物的塑造，较为直观地呈现出中华文化所传承的优良的态度、价值观等，较多地体现了语文教育的民族性。

鲁迅作为一位伟大的历史人
1王富仁.最是鲁迅应该读——关于中学鲁迅作品教学的几点思考，《中国教育报》2001年10月25日第5版
2钱理群.让鲁迅回到儿童中间[A].刘发建.亲近鲁迅[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3
物，或以故事主人公的身份，或以被纪念和追怀的对象进入到小学语文教科书中，成为历史文化长廊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作为“定人”的鲁迅，究竟以什么身份，以何种方式进入比较合乎小学生学习的实际呢？
（一）文学家：鲁迅最根本的历史身份
历史对鲁迅有颇多误解。

建国初期，我国政府实行亲苏联的政策，鲁迅成了中苏友好的先行者；阶级斗争如火如荼，鲁迅成了无产阶级的代言人，成了“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革命先驱；反右扩大化及大跃进年代，鲁迅从“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启蒙者”一跃而成为“党领导下在文艺战线上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战士”了；“文革十年”，鲁迅则是伟大领袖谦恭而虔诚的学生，是毛泽东思想的拥护者和支持者……
当前，尽管我们已经从更开阔的视野来解读鲁迅，但把鲁迅首先看做一个革命家，一个图解某种政治观念的符号，这种从“十七年”或“文革”沿承下来的教学理念，仍然左右着对鲁迅的认识。

这种观念往往遮蔽了鲁迅作品特有的人文精神、人文关怀和审美情趣以及文化价值。

学者郭亚明不无痛惜地说：“事实已经反复表明，在鲁迅研究中以政治实用主义的态度进行庸俗社会学的阐释必然招致普通民众对鲁迅的误解、反感，从而使鲁迅研究蒙受巨大损失”1，这“不仅严重损害学生的感受力、领悟力的提高，也会影响学生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培养”2。

总之，过于渲染鲁迅沉重的一面是不能剥离意识形态化的阶级分析的结果。

首先是文学家，这一点是作为历史人物鲁迅的基本身份。

鲁迅之子周海婴先生2006年“上海书展”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的发布会上曾这样说：“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时间里，鲁迅受到了来自意识形态的特别重视，鲁迅的革命性开始逾越他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的身份而得到了特别强调。

以往很多描述鲁迅的文字也把他刻画成了一个喋喋不休、拿着匕首和投枪的战士形象，形象是双眉紧蹙严峻凝重的，思想是革命化、战斗化得，没有个性和生活，其他方面似乎都淡化掉了，只剩这么一个壳，甚至在对这个壳的描述中，也忽略了他作为思想家、文学家的存在，离开了他作为一个最根本的文学家这样一个位置。

我总觉得这样的鲁迅很空洞，我不认识这样一个鲁迅。

”
周先生的话是沉痛而清醒的，鲁迅离开了文学家的身份，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成就从何而来！而一个标签化的革命家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脸谱化的鲁迅，势必和小学生产生距离，“怕周树人”也就成了语文教学的通病。

作为文学家的鲁迅，能否赢得小学生的好感，首要的是他的文字，看他的文字能否让孩子体验到其中的快感。

一线教学证明，鲁迅完全具备这样的实力，《少年闰土》《风筝》《铸剑》等就深受孩子喜爱。

在孩子眼中，鲁迅丰富有趣，充满幽默情趣，是个非常具有人情味的可爱老人。

（二）特殊的普通人：鲁迅融入小学生世界的合适姿态
把鲁迅视作伟人，这永远是不错的。

然而，从接受鲁迅的角度来看，去掉其神圣的外衣，还原他作为一个“人”的本色，也许更容易引起小学生的兴趣。

实际上，鲁迅作为普通人，他的生活方式与一般人几乎无异，他将人道主义的真诚关怀融入于他的日常生活，并以常人难以企及的宽容来消解精神碰壁带给自己的尴尬，在艰于呼吸的世态中，仍旧保持了做人的本真。

而作为特殊的普通的人，鲁迅又实践着自己独特的生活辩证法，他会把残酷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你的面前，他会把你逼迫得无路可逃让你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于绝望中寻找
1郭亚明.鲁迅：平凡与伟大———鲁迅教学研究之二[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6(1) 2于九涛.中学语文中鲁迅新解[J].中国教育报，2001年4月5日第5版
希望。

爱“我”所爱，恨“我”所恨，在生命的天平上，他时刻摆放着一颗真实的灵魂。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作家，尽力做着应该做的事，就像木工做家具，石匠盖房子，普通而又平凡。

”1
我们也还不妨把鲁迅当做普通百姓中的“善良人”来解读。

鲁迅在他充满孤独与痛苦的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治疗力和拯救力，透视到了广大民众的生活内部，在《祝福》《药》《孔乙己》等小说中寄寓了他深切的人生理解：有对黑暗社会的剖析告白，有对悲剧人生的深刻同情，有对文化祭坛上人格缺失的忧虑，有对制度吃人的愤然出击……鲁迅的文字是那黑暗中最响亮最智慧的一声呐喊，每一颗渴望平等的灵魂都会从鲁迅苦心经营的文字中读到一个善良知识分子对于国家民族的殷殷期望。

“我以我血荐轩辕”、“俯首甘为孺子牛”……在鲁迅的文字中，我们往往可以感受到一种“火一样的热情包裹在冰一样的冷静当中”2的特殊风格。

小学阶段，孩子们“初识鲁迅”，可以认为这是“鲁迅”的启蒙教育。

这“第一印象”的好坏，从一定角度来看，是会影响到中学乃至大学学习的，现在中学生大学生普遍“害怕鲁迅”，与小学阶段“鲁迅”带给人刻板的圣人印象是不无关系的。

既然我们在选编鲁迅作品时能做到经典与可感并重，在处理鲁迅作品时，能既尊重儿童，又尊重鲁迅，使小学生做到“亲其文，爱其人”；既然在选择关于鲁迅作品时能立足于其文学家的身份，能立足于特殊的普通人身份，使小学生做到“亲其人，读其文”，那么，在当前的小学阶段，淡化，甚至反对“鲁迅教学”显然是没有理由的。

事实证明，鲁迅是可以回归到孩子中来的，而孩子同样可以回归到鲁迅中去的，鲁迅和孩子可以“互爱、互亲、互通、互融、互生长”。

现在的鲁迅教学有问题，问题不在鲁迅本身，也不在孩子本身，问题在于我们想通过鲁迅塑造怎样的孩子，通过孩子塑造怎样的鲁迅。

可以相信，如果我们的儿童观没错，我们的鲁迅观没错，小学阶段的“鲁迅教学”是可以汇聚成一脉清泉，洗濯着孩子的心田，浇灌着孩子的精神，促其心智健康、独立自由地成长的。

1张杰.杨丽燕.鲁迅其人[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123
2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4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