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贺铸及其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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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贺铸及其词(一)
论贺铸及其词
钟振振
(一)
贺铸(1052—1125年),字方回,号庆湖遗老。
祖籍山阴(今浙江绍兴),生在卫州(今河南汲县)。
他是宋太祖贺皇后的五代族孙,宗室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婿。
以国戚之后而又与皇族结亲,政治前途按说应当笼罩着玫瑰色的光环。
其实不然。
太祖传位于长弟光义,是即太宗。
而太宗却逼死了幼弟廷美和太祖、贺后之子德昭,将应由他们依次继承的皇位留给了自己的儿孙。
自此亘及北宋末的一百三十年中,君临天下者皆太宗一脉,贺家与赵宋王朝的亲戚关系因而大大疏远,何况至贺铸时又已六世。
至于赵克彰,恰恰是廷美的重孙,这一系的徒具宗室虚名而无政治实力,可想而知。
父亲贺安世,只作过内殿崇班、门祗候等低级侍卫武官,且早在词人童年时就过世了,追赠右监门卫大将军,也不过是个廉价的荣誉头衔。
这样没落的贵族门第,能够享受的特权并不太多。
词人的家世“以才武显”。
其长相与性情亦颇威武豪放。
他“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
他“豪爽精悍”,“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
其仕宦生涯也从武职开始。
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词人十七岁,离乡赴京,以门荫例授右班殿直。
其后二十三年一直在低级侍卫武官的阶梯上磨勘迁升,止作到西头供奉,任过的差遣计有:监军器库门、临临城酒税、摄临城县令、监磁州都作院、监宝丰监、将作监属官、和州管界巡检。
然而,词人并不纯粹是一赳赳武夫。
“始七龄”,他即学诗,“日以章句自课”。
后来更“书无所不读”,“遇空无有时,俯首北窗下,作牛毛小楷,雌黄不去手,反如寒苦一书生”,终至“老于文学,泛观古今,词章议论,迥出流辈”。
北宋王朝重文轻武,词人有此文才,当然不满意那“冗从”武官的流品。
哲宗元祐六年(1091
年),因李清臣、苏轼、范百禄的推荐,词人改入文阶,为承直郎。
但其官运并未因此而亨通。
此后十八年中,历宣义郎、宣德郎而至承议郎,品级总不过正七从八。
差遣先后任有:监宝泉监、通到泗州、太平州,也都很卑微。
贺铸的出仕,固不免杂有希望“金印锦衣耀闾里”的个人动机,但主导方面还是“忠义夙自许”。
元祐四年在和州任,当他从历阳县谱上读到本邑于汉明帝时一夕沦为历湖,百姓皆化为鱼的记载,即曾发出“拯溺不无意,吾生后千年”的浩叹。
其品德无疑符合儒家正统。
说到才具,论武,他曾以能“赤手搏豺虎”自诩。
观其《六州歌头》,也确有弓刀武侠气概。
论文,他“喜剧谈天下事”,“言理财治剧之方,璺璺有绪”。
因此,朋友把他比作后汉邓禹、东晋谢安那样的将相之具。
他本人仕宦期间的表现也充分证明其不愧为封建社会的循吏和干才:“在管库,常手自会计,其于窒罅漏、逆奸欺无遗察;治戎器,坚利为诸路第一;为巡检,日夜行所部,岁裁一再过家,盗不得发;摄临城令,三日决滞狱数百,邑人骇叹;监两郡,狡吏不得措其私。
”
尽管如此,词人仍不免淹蹇于仕途,“用不极其才以老”。
症结何在?即在于他秉性刚直,“遇贵执不肯为从谀”,“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无遗词”。
他曾借咏竹诗自道“直节”:“不愿裁乐管,伶伦非古官。
浪遭野王辈,三弄为人欢。
愿制杀青简,灿然漆与丹。
褒贬约鲁史,终古垂不刊。
”他不肯作以好音媚人的桓伊笛,却不辞为痛笞墨吏的竹鞭。
元祐二年任将作属时监太庙工作,同僚中有贵人子监守自盗,他暗地里侦察清楚,亲自“袒其肤,杖数十下”,至“贵人子叩头祈哀”方罢。
不多久,贺铸即被外放,当与此事开罪了贵人有关。
在腐败的封建社会,像他这样不阿权贵并嫉恶如仇的正人,怎能逃脱“官局冷如冰”的厄运?
对于吏治的昏黯,贺铸曾奋笔大加抨击。
元祐六年《和钱德循古意》其二:“维汉南有箕,垂象列三辰。
长司簸扬职,糠秕居前尘。
”形象地揭露了宰辅们升汰官吏时摒弃精华而掬取糟粕。
绍圣二年(1095年)《题任氏传德集》:“鼠目獐头登要地,鸡鸣狗盗策奇
功。
”更是变辛辣的讽刺为淋漓的痛骂。
若非身受其害,认识难得如此清楚。
“自少有奇才,其器业足以自表于世,意功名可必”的主观条件,与“终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的客观结果,何啻霄壤。
这使贺铸长期陷入用世与出世的思想矛盾和斗争中。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流露出对污浊官场的厌恶:
元丰三年(1080年)三月在滏阳任作《对酒》:“岂无濯缨水?奈尔长路尘!”
元祐五年八月在和州任作《罢官有期怀寄历阳朋好》:“所悲紫兰缨,复染京洛尘。
”
绍圣四年十月在宝泉监任作《玉钩环歌》:“镜湖老狂厌袍笏。
”
又三番五次地表示要效法陶渊明的躬耕,归隐田园:
元丰四年在京师作《除夜叹》:“安得一扁舟,浮家乘兴东?江山此深隐,终老为田翁。
春秧二顷苗,秋获期百钟。
稚子课樵汲,壮妻兼织春。
行歌‘沧浪清’,卧快柴桑风。
”
元丰八年在宝丰监任作《三月二十日游南台》:“黄绶彼何物?豕苓安足珍!山园有芳兰,幽佩手自纫。
……去矣南昌尉,庶几乎若人。
”
元祐六年二月和州任满回京途中作《留别田昼》:“云逵谢攀跻。
长铗与人还故栖。
异时结驷来南亩,耕者老夫锄者妻。
”
可是他终究恋栈未去。
绍圣三年在宝泉监任《题陶靖节集后》:“惭无辟粒术,圭勺耗官仓。
”有嘴要吃饭,只好来作官。
此话虽有部分实情,但大半是自我解嘲。
事实是他并不甘心无声无臭地生活下去,总幻想有朝一日风云际会,鲲化为鹏。
直到出仕四十年,历宦三朝而一蹶不振的无情现实粉碎了他的痴梦,词人才下决心于徽宗大观三年(1109年)请老退休,时五十八岁。
按当时惯例,仕宦年龄的极限为七十,词人前此十二年致仕,当有某种政治上的考虑。
那时正值徽宗信用蔡京等一班佞臣,统治集团登上腐化的峰顶,劳动人民堕入苦难的深渊,是北宋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
词人晚年一直隐居在苏、常二州,潜心于读书校勘,杜门遂老。
宣和七年二月卒于常州僧舍,享年七十四。
“我曹百石吏,藜菽每不充”。
词人一世屈居下僚,俸禄当然有限。
无官可作时,仅靠领宫观祠禄过活。
而其家口众多,中年时“母老妻病子弱,身复多疾”。
赡养老小、买药求医外,又酷好购藏秘籍。
收入难敷支出,词人生活的窘迫,不难想见了。
元丰三年在滏阳任,他“贫无绡葛”,夏天为蚊虫所苦,只好“拙计燃萧艾”,以至于“举家更嚏咳”;“裘”已破到“百结”,赵夫人犹“弄针缕”以“弥补”。
元丰四年闲居京师,“日俸才百钱,盐齑犹不供”,词人在除夕哀叹:“出门欲贷乞,羞汗难为容。
”元祐六七年间困寓京师,全家“一月之间,饱食甘饮者不过数日”,常常“晏饭糠烦脾磨”,居处“荒园老墙百堵破”,屋里竟连“坐客毡”也没有。
直到绍圣三年赴宝泉监任途中,他还在作诗与靖节先生比穷:“渊明三迳荒松菊,我携一瓢寓僧屋;渊明乞食踵人门,我卖神丸办蔬粥”。
固然,诗人难免夸大其辞,未可全信。
但同时代人程俱、叶梦得也说他早年“贫迫于养”,晚年“家贫甚”,应有所据。
非常可贵的是,无论如何穷愁潦倒,贺铸总不肯奴颜婢膝。
翰林学士李清臣等曾收到过以贺铸第一人称叹贫嗟卑的乞援信,而鼎力相助后又收到了贺的谢文。
殊不知两件均出其友人李昭的手笔。
这当是李越俎代庖,否则以贺的文才,决不至于连一封信也要请人起草。
而他的不愿屈已于人,亦充分显露在这件事上。
“丙寅元祐初年冬,贺老困寓京尘中。
无心炙手权门热,曝背晴阳坐屋东。
”中年所作的这首《卯醉口号》,正是他那身傲骨最好的写照。
政治、经济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思想感情。
词人既属于地主阶级中较为贫寒的阶层,故较能接近劳动人民。
熙宁十年五月在临城任作《雨晴西郊寓目》:“老圃念人留伫久,挽衣沽酒愿相过。
”元祐三年九月在和州任《题诸葛田家壁》:“晚度孔明,林门访老农。
”惟其如此,他才能正视劳动人民的疾苦。
元丰三年在滏阳,当富贵人家于上巳节郊游行乐之际,他叹惋:“田亩久枯渴,麦芒栖暗尘。
焦心戴白叟,日望南郭云。
”夏季酷暑,他“病肺苦焦渴,吐舌生喉疮”,自己疾疴缠身,却仍念念不忘“田夫信无罪,触
热正驱蝗”。
元丰七年在徐州,“望田亩秋成,农有喜色”,他也为之高兴,赋诗《田园乐》。
元祐四年秋,他曾在和州乌江山区村舍寄宿一夜。
作《宿黄叶岭田家》诗,感慨地记录下贫苦农家“聚落荒山里,畲田岁不登。
牛衣障隙雪,鼠穴见邻灯”的凄凉景况。
对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贺铸的笔锋也有所触及。
元丰二年滏阳旱灾,二麦槁死,他在《喜雨诗》中“采老农之言”沉痛地呼吁:“少缓麦租期,庶将秋稼补。
输入太仓中,蕃肥任黄鼠。
”元祐六年《和钱德循古意》其一更一针见血地指出:“驾犁岂知耕?布谷不入田。
大农坐官府,百吏饱穷年!”如此这般,广大农民安得不贫!
贺铸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
赵宋是历史上最孱弱的一个封建王朝,开国伊始就不断遭到北方少数民族的侵略和军事威胁。
费铸那个时代,边患主要来自西夏党项族奴隶制政权。
它连年入寇,而宋军则屡战屡北。
朝廷只好向其岁纳大量银绢,换取苟安。
王安石变法时期,整军抗战,曾取得熙河战役的大捷,边防形势一度改观。
然而神宗一死,旧党上台,却又推行投降路线。
司马光于元祐元年春上《论西夏札子》,公然主张将米脂、浮图、葭芦、安疆等边防要地拱手相让。
刘挚、苏辙、范纯仁、文彦博等连声附和。
就在这股妖风甚嚣尘上之际,元祐三年秋,贺铸怀着满腔忠愤,在和州任上写下了悲壮激越的《六州歌头》(见下文)。
那掷地有金石声的词句,无异是对投降派的控诉。
反之,对于主战派他则热情歌颂。
例如王岩叟曾经力排苏辙诸人欲将质孤、胜如等地让与西夏的谬议,并坚决主张筑定远城等西北要塞以抗御西夏侵略军。
因此,当王于元祐七年五月自签书枢密院事出知郑州时,词人即赋诗送行,赞扬备至:“帷幄参神算,边尘万里清。
西藩聊偃息,犹是一长城。
”据《庆湖遗老集自序》,词人的高曾祖平州府君曾“受命北征”,出师前即誓为国殇,战斗中“竟死事朔野”。
根据平州府君的年辈和封号推测,当是死于真宗朝抵御辽族的战争中。
词人爱国主战,可谓不坠家风。
王安石变法,是北宋的一个重大政治事件。
关于这场斗争,总的来说,新党进步,旧党反动。
但牵涉到某些具体的历史人物,又不可一概而论。
从现有资料来看,很难说贺铸属哪一党。
据《王直方诗
话》,他曾因诗见赏于王安石,“缘此知名”。
新党掌权时,许多人以出王安石之门为荣,一旦旧党得势,却“人人讳道是门生”,甚有诋安石者。
而元祐三年,正当旧党复辟。
熙宁新法遭到全盘否定时,词人却勇敢地作《寓泊金陵寻王荆公陈迹》诗悼念王安石:“可须尊酒平生约,长望西州泪满巾。
”两相对比,愈见贺铸政治品质之磊落。
然并不能以此认定他是新派。
元丰年间,新党李定、舒在等人制造“乌台诗案”,迫害旧党的苏轼时,他亦为之不平。
元祐六年同时荐举他的三位学土中,既有新党头面人物李清臣,又有旧党骨干分子苏轼、范百禄。
在两党交替执政的任何时期他均未受到重用,且都曾写过攻击朝政的诗篇。
据此看来他并没有陷入任何一党,而系站在中间是是非非。
贺铸还是一个著名的藏书家和校勘学家。
他以中人的财力,藏书竟达万卷之多,“手自校雠,无一字脱误”,并“字字穷根源”,“老且病”,犹“不置”。
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感叹道:“古之武臣工待文者有矣,其丹黄好典籍,惟方回耳!”靖康之变,中原沦陷于金人铁蹄,北宋王朝的大批珍贵图书损失殆尽。
高宗南渡,重兴国家图书馆,词人之子贺廪即献书五千卷。
据时人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载,这些书籍都经过词人手校,非如一般藏书家“贪多务得,舛谬讹错”。
由此观之,他对古籍的保存和整理,功莫大焉。
”
贺铸之闻名当时、流誉后世,主要在于他文学创作上的杰出成就。
词人的写作态度极其严肃。
绍圣三年末编定自己的诗集,序中披露:“前此率三数年一阅故稿,为妄作也,即投诸炀灶灰灭后巳者屡矣。
”颇有点对自己并对后来读者负责的气魄。
南宋王灼《碧鸡漫志》盛赞他“不肯浪下笔”,并言曾见其《石州引》原稿,二十一句一百零二字中,大改见五句,更换达十八字之多。
他的名篇佳句实自砥砺中出,于此可见一斑。
贺铸的文学创作成就是多方面的,“诗文皆高,不独工长短句。
”其文除个别序跋外,今已不复见。
诗则有《庆湖遗老集》前集传世。
程俱为序称“其五字八句诗,锻炼出入古今”,“其余大抵名家作也”。
杨时《跋贺方回鉴湖集》则曰其诗“辞义清远,不见雕绘之迹,浑然天成”,“诗益工,名日益高,其传不朽矣。
”是知
贺铸北宋时就负诗名。
又南宋胡澄追忆道;“贺公诗词妙天下,幼年每窃闻诸老称其名章俊语。
”刘克庄《题徐总管汝乙诗卷》亦记载说:“元祐间最为本朝文章盛时,荐之于郊庙,刻之于金石,被之以弦歌者何其众也。
惟贺方回……不缘师友,颉颃其间,虽坡、谷亦深嘉屡叹。
……警联快句,余少传诵,老犹记忆。
”据此,则南渡近百年来贺诗仍在蜚声。
然而他在文学上的最高成就还是词。
下面我们即专论其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