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苏轼的密州词

六、说苏轼的密州词
说到苏轼词，大家都知道他在黄州时期的作品写得最好。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以言辞毁谤朝廷的罪名被捕入狱。

后经多方营救，免于一死，贬官黄州团练副使。

黄州就是现在的湖北黄冈。

这一年，苏轼四十四岁。

黄州时期，是苏轼一生中受挫折和打击最严重的时期，差点连命都丢掉。

而正是在黄州时期，苏轼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真正地想开了，变得十分旷达。

就词的创作而言，也达到了最辉煌的阶段。

其最优秀的作品，也大都创作于黄州时期，风格也多样而成熟。

“婉约”之作姑且不论，他最有特色的豪放与旷逸之作，也是在黄州时期取得了最辉煌的成就。

诸如“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样的名句以及《念奴娇•赤壁怀古》《念奴娇•中秋》这样的名作，都是在黄州时期写的。

其实，我们完整地了解一下苏轼一生词的创作，发现在密州时期，苏轼各种类型、各种风格的词作都已经有了，后来黄州时期的创作只是在此基础上更成熟、更丰富而已。

如果以黄州词为参照来看密州词，便更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十月，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

这一年，苏轼三十九岁。

几年前，苏轼从京城去杭州，心情其实是不好的。

当时，他与主持变法的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和，在京城呆的
不如意，所以请求外任。

此时来到密州，心情也不畅快。

他来密州，本是想离他的弟弟近一些（此时苏轼之弟苏辙，任齐州掌书记。

密州即今山东诸城，齐州即今山东济南）。

然而到了密州，却没有机会与弟弟见面，政治上此时也是被压抑被排挤，也时时想起去世十年的妻子，所以心情是比较抑郁的。

这一点，与后来在黄州时期差不多，只是此时所受的打击没有后来黄州时期所受的打击大，而他自己也没有后来黄州时期那样想得开、看得开。

密州时期，苏轼“婉约”词的代表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就是那首著名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怀念亡妻，一往情深，催人泪下，自不同于当时一般文人写男女恋情的词作，也不同于那些为歌女写的“歌者之词”、“伶工之词”。

这已是词人对当时词坛的一种开拓。

密州时期，更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写了著名的豪放词《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

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谈到这首词，不能不提到苏轼一封著名的书信《与鲜于子骏书》,其中这样写道：“所索拙诗，岂敢措手!然不可不作，特未暇耳。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

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
颇壮观也。

写呈取笑。

”
这封信传达出这样几个信息：一，苏轼此时对词这种体裁很喜爱，别人向他索要一首诗，他却说无暇——没空写，但却有暇写词；二，提出“自是一家”——就是说他开始追求自己不同于时人的创作风格，具体来说就是不同于当时流行的柳永词风，“无柳七郎风味”；三，进一步，他明确指出他这种“自是一家”的词作特点是“颇壮观也”。

这首词，也确实是“壮观”。

一起揭出一“狂”字。

然而“聊发”，一“聊”字透露出心中的寂寞与抑郁。

作者此时还不到四十岁，自称“老夫”，多少也有些此类意绪。

下面两句，具体写一“狂”字，左手牵着黄犬，右手擎着苍鹰，都是打猎的辅助。

“锦帽”二句，又写随从打猎的人。

“千骑”写出人数之多，“卷平冈”，写出气势之盛。

“为报”二句，以孙权自比，突出自己。

这里，“为报”一句，过去人们的解释一般都是：为了报答全城的人跟随我来打猎。

当然，“报”，有的人解释是“报答”，也有人解释为“报知”、“通报”。

“倾城”就是全城（的人）。

近年来，南京师范大学钟振振教授提出一种新的观点，即“倾城”，指倾国倾城的美女，亦即营伎之类，可备一说。

总之，上片写了形之狂；而下片，集中写志之狂。

“持节云中”二句用了一个典故：汉代时，云中太守魏尚守边，颇有功绩。

但有一次上报战功，多报了6个杀敌数字，朝廷就免了他的职。

后来，朝廷又委派一个叫冯唐的人去，恢复了他的职务。

所以，本词的结尾说，如果朝廷能像派冯唐去赦免、重用魏尚一样重用我的话，我的兴趣将不再是打猎，而是“西北望，射天狼”——领兵去与西北的外敌作战！
这首词，无论是内容还是风格，均十分有力、豪放，词中虽有寂寥与抑郁之感，而一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真气充沛，有力如虎。

后来在黄州时期写的豪放词的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写得真气弥满，豪放有力，而结尾“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则是不无苍凉之感。

苏轼在密州（今山东诸城），苏辙在齐州（今山东济南）。

虽然离得不远，但也没有机会相见。

下面一首《水调歌头》词，词序就明确写明其写作缘由为“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

兼怀子由”。

词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
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
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
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一起便“把酒问青天”，问“明月几时有”，问得十分浪漫。

这两句其实是由李白的诗句化用而来，李白诗曰“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当然唐诗《春江花月夜》中也写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浪漫情怀，前后承继。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充满向往和感叹。

《诗经》有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所以，后世的诗句中，只要写到“今夕何夕”，更多的不是在问，而是侧重于感叹或赞赏。

“我欲”以下五句，说自己想要“归去”，回到“天上宫阙”，又怕那里太清冷孤寒，还不如在人间“起舞弄清影”。

这里有两个意思，一是词人把自己当成了“天上”的人，称要“归去”；二是说还是人间好，有可留恋的东西。

所以据说宋神宗皇帝读到此词，也说“苏轼终是爱君”。

就词句来说，此处也是化用了李白的诗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过片“转朱阁”三句，说月光转过了“朱阁”，又低低地照进了窗户，照着屋里未眠之人。

这里，“转”“低”“照”，写出了月移的过程，一方面是写月光，另一方面也写人之彻夜难眠。

“不应”以下数句，便写自己的人生感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富含哲理，最后发出一种美好的祝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婵娟”指月亮，回应片首之“明月”，也呼应词序之“中秋”，紧扣主题。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共对一轮明月，遥寄思念之情。

无论从内容还是风格的角度看，这首词都很旷达，表现出一种超逸的心境和词风，实则是苏轼的心态和人生态度在其词中的表现。

词人的这种心态、这种词风，在后来的黄州时期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同样是写中秋的一首《念奴娇·中秋》，很有典型性：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

江山如画，
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

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
骑鹏翼。

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与密州时期写的《水调歌头》相比，这首黄州时期的中秋词，也
写“邀月”，写“水晶宫”，写“玉宇琼楼”，但已经少了那种孤寂清冷之感，旷逸之中更多了一股清雄之气，而那种旷逸之气，在前后相隔六年之久写的两首词中是相通的。

所以说，苏轼黄州词的特点，在密州时期已经存在了，到了黄州时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更丰富更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