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评说四大名著》

周汝昌评说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精气神相通”
2008-07-16周汝昌新闻午报点击: 544
九旬高龄的周汝昌先生登上电视讲坛，以富有特点的启发式、漫谈式语言，重温了四大名著的经典魅力。

本书即以其相关电视讲座为基础整理、补充、润色而成。

他特为本书撰写小引、讲后小记及讲后感言，将讲座的内容进一步引申。

四大名著之间的相通之处在哪里？周汝昌先生借此向中华文化致意。

孙悟空和贾宝玉在本质上是相通的
孙悟空怎么跟《红楼梦》有关？这个人才，是人，也是妖。

说得难听点他是个动物，是个兽类，但是这个猿猴跟人比较接近。

他本身拥有正气，就是肯帮助唐僧经历七十二个不可言状的困难，一路前行，百折不回，受罪、受冤屈也不计较。

有时候生气了，跑了，我不跟你了，但是后来还是回来，有感情。

他有半个人性、半个妖性，正是正邪二者的组合。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联想到《红楼梦》。

《红楼梦》开卷怎么说的？假借贾雨村和冷子兴的对话，说荣国府生了个孩子，真是太奇怪了，说的话，那性情，简直是太糟糕了，政老爷从小不太喜欢他。

贾雨村是个反面人物，但在这一点上真是了不起，他悍然厉色，说，非也，你们不懂，这个孩子大有来历。

他讲了一条大道理，天地生人，正气和邪气遇见以后，怎么的怎么的……生成的这种人，聪明灵秀，在万万人之上；偏僻乖张，在万万人之下。

他有特别脾气，有坏毛病，但是我们要讲人才，要认识他的出人的才干，天下没有多少这样的人。

假借小说里面的说法，这种人有正的一面，有邪的一面，二者组合，反而激发了超出常人的那个规格、水平，那种天才的表现，实在是了不起。

孙悟空是这样，贾宝玉是这样，它们的联系在这儿。

还有联系吗？有。

孙悟空是怎么出世的？花果山上有块大仙石，九窍八孔，从开天辟地以来，感日精月华，受天真地秀，某日产下一石卵，见风化出一个石猴，就是孙悟空。

贾宝玉是什么化的？女娲炼石补天，剩下一块没用，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日夜悲号惭愧，后为一僧一道携去投胎下世，转化为人。

这
还不是联系？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联系呢。

你再看，《红楼梦》里贾宝玉降生之后，他的处境、家庭、生活、条件、享受，如果你知道曹雪芹写的真正的《红楼梦》，不是后四十回那样的话，你就会明白，这个经历，大概它的精气神，实际上有和《西游记》相通的地方。

贾宝玉本身有很多小孩的毛病，但是他那个精气神，他以真情待人，不管回报，也不管人家懂了没懂——可能引起女孩的误会，这还不是真吗？这还不是诚吗？
读《红楼梦》、《西游记》，抓到了这一点，你会发现它们的相通之处不是现象，而是内涵的、精神上的、道德上的、对人生社会理解上的相通，说一句包总的话，就是对中华文化有个基本理解。

鲁智深真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水浒传》里什么人给我的感动最多？可以说第一个就是鲁智深，鲁达。

鲁智深打抱不平，三拳打死镇关西，由此走投无路，被好人介绍到佛寺剃度当了和尚。

他手中有一根禅杖，耍起来如同旋风，不要说直接挨上，就是沾上个边，大概性命就完了。

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不顾个人安危，可以舍身为人。

《红楼梦》里第二十二回中，贾宝玉和薛宝钗发生文化关系的时候，宝钗过生日，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就是《醉打山门》。

昆曲里边一出一出的戏名，原来都是两个字，多的字数是后来加的，如《夜奔》加了“林冲”两个字，后来就叫《林冲夜奔》。

宝钗告诉宝玉：“哎呀，这出戏可真好。

”贾宝玉说最不爱看那个热闹戏。

宝钗说：“这可不是个热闹戏，你哪懂啊，有一个曲子最好。

”宝玉说：“宝姐姐，念给我听听。

”
宝钗说，这支曲子叫“寄生草”（曲牌子），怎么说的？鲁智深流泪了；“相离处士家”，辞别寺庙和介绍他的赵员外；“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谢谢你们的好心，救我，帮我剃度——剃度就是执行出家的手续，披上袈裟，出家了；“没缘法，转眼分离乍”，可惜我跟佛门，跟你们长老、员外、佛都没有缘法，刚刚不久就分离；底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身无忧，无亲
无故，没有一件是他本人的财产，等于就是赤身一个人，赤条条来去，了无牵挂。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走投无路，什么都没有，孤独寂寞到极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是可怜可痛，而不是什么悟了道。

读到林冲的故事，真是没法说，林冲的故事最感动人了。

大家都知道，林冲最后差一丝毫就被火烧死。

发配到草料场，已经是末路了，对手还不放过他，你看心黑手辣到什么地步？那一场大雪，拿着一条花枪，挑着一个酒葫芦，打了酒来，不论是画，还是影视，那个诗的境界，多么浓厚！坏人暗地里要烧草料场了，幸而林冲因为天寒躲到山神庙里，才逃过一劫……看《水浒传》，真是感情沸腾，想象人生，想象社会，想象人的心田，想象人和人的关系，真是万言难尽。

“情”是《红楼梦》的特殊意义和价值
几十年前初读《西游记》，文中有一句话很是引动我的心情。

好像是这么一句，石猴出世，成了诸猴子的王以后，他有一次站在山头或者山岭之间往下一望，忽然心有所感，眼中落泪。

呵！我非常奇怪，他这是因何而泣？他所感者何事？他为什么要流泪？由此他说，我要下世去走一番。

这个是大关键。

其实他下世的真正经历，是保护、辅佐唐僧去西天求得了真经，当中那些曲曲折折，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闹了种种笑话，最有名的是大闹天宫。

这石猴究竟为什么要下世我不知道，《红楼梦》中女娲的石头却说得很清楚：在大荒山青埂峰，呆了不知道几千万年几亿年，那个荒凉寂寞简直是受不了了，于是自怨自嗟，日夜悲号。

人家都补天了，唯独我被丢在这儿，终于遇到两位大仙，哎呀，您发发慈悲吧。

因为听了大仙说人世红尘，种种富贵荣华享受，他请求的是什么？带我到人间去“受享一番”。

曹雪芹看了那么多过去的小说，他有一个感受，里边最缺乏一个东西、一个质素，就是人的情，这是曹雪芹一生永远最最不能忘掉的一个核心。

后来他发了大愿、大慈悲心，说千辛万苦用眼泪研着墨，我要完成这部书，他为了什么呢？就是这个“情”字。

《三国演义》里边有多少情？《水浒传》里边有多少情？我不是说江湖、
忠义、大家对于宋江的敬仰、武松为了报长兄那个可怜的哥哥的仇……就没有情，但从根本上来说，这与《红楼梦》里的情是两回事。

女娲这块石头原来是一种欲望，我去了是要受享，可等真正到了人间，一看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受享不行，是个假的，可以受享一点，受享的那一点当中带着无限的痛苦、麻烦、问题，所以悟了。

石头下世去的欲望是要受享，一明白道理，马上就改变了：不是为了受享，受享是个人的私欲，吃好的，穿好的，声色、音乐……我来的时候是欲，欲是占有，是自私，为我自个儿，我现在明白了应该怎么对人。

情，情是施予，给人同情、怜悯、安慰，我能力有限，只能够做这么一点，我来奉献给你。

你从我这里得到哪怕一点安慰，我心里也比较安然。

你看这个精神，还有比这更伟大、更感动人的吗？我们看《红楼梦》就是看这个。

宇宙、天地、万物、社会、政局、人生，没有曹雪芹没想到的。

曹雪芹想出一个根本性的“情”字，说如果人没有真情，他不可能有好的关系，都是假的。

这个说法对不对？能有多少现实性？我是说，这个大文学家在历史上几千年的文化探索之中没有找出他认为最合理、最有效的、最高尚的一个出路，于是他想起来，是否这个“情”字历来被忽略了，被歪解了？一说起“情”就才子佳人、男女关系，我那个“情”跟这个“情”不是一回事，我这是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没有人理解我，骂我，我甘心，我愿意。

摘编自《周汝昌评说四大名著》周汝昌著中华书局200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