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束阳光

那一束阳光

妈妈带我去单位，阿姨问:“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我喜欢妈妈。”

爸爸带我去单位，叔叔问：“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我喜欢爸爸。”

爸爸妈妈带我去商店，营业员问：“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两个都喜欢。”

爸爸妈妈脸上都溢着笑，轻轻地点点我的额头说：“小机灵鬼！”

我真的好喜欢那时候满是笑容的爸爸妈妈。

那年，我4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妈妈喜欢上了吵架。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整天摔摔打打。那一套结婚从景德镇带回的细白的瓷器，一路颠簸都没事，现在却被摔得不剩几个。

只上半天课的周六，放学后我坐在电视机前吃从学校打包回来的饭菜。父母的争吵声从隔壁传来，猛烈地敲击着我的耳膜，我已习惯了这种朝夕不断的声音，变得处事不惊，变得麻木了。“他们争吵与我无关。”我残忍而又固执地想。

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中泻进来，在地板上投射出一方光亮。我可以看见光线，以及光纤中轻灵的灰尘。是阳光砸开她们身上的锁，将她们从黑暗的周围救出来；又是阳光，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她们不再是灰姑娘，而是白雪公主了。她们是那样快乐，她们轻快地舞者，她们的舞姿就如艾斯梅腊达一样美丽，一样空灵，一样无忧无

虑，一样充满青春活力。

我小心翼翼地把脚伸入那一方光亮，生怕会一不小心打碎了阳光——在阳光的包围下很温暖，袜子上有一层金色绒毛，她们在跳动着，她们也想加入这舞蹈的行列呢。

我就这样奢侈地享受了一下午的阳光，眯着双眼，懒洋洋地欣赏着她们的轻舞飞扬，我觉得此刻很舒服，很安静。此刻我好像游离了这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美妙的世界，有阳光，有精灵。我愿永远待在这个世界里不出来。

可是他们偏偏不让我如愿，他们一定要打破这片属于我的片刻的安静。

他们从隔壁冲出来，黑色的，张牙舞爪的影子挡住了金色的阳光，我听到了阳光破碎的声音。

“你要爸爸还是妈妈？”他们气势汹汹地问。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吵起来，进而大打出手。

“我恨你们，我谁都不要！”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冲进厕所，插上门，坐在马桶上啜泣。这里是唯一一个他们不能打扰我的地方，是我的避风港。但这里没有阳光，也没有精灵。

我不能让他们听见我在哭，所以我不能出声。我忍耐着，我很难受。可总是有呜咽声从我的喉中发出。我恨他们，他们打碎了我的宁静。若他们还是这样整日争吵不息，我宁愿一个也不要。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吵，也不明白既然要吵架，当初又何必结婚，现在又何必离婚！这样大家都可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他们离婚了，我很高兴，这代表他们不再吵架了，也没有无休无止的“你要爸爸还是妈妈？”这一类问题了。大家都解脱了。

那年，我8岁。

我喜欢一个人背靠着房间的门坐在地板上，坐在黑暗里，我已不再喜欢刺眼的阳光了，我喜欢孤独而又寂静的黑暗，背靠着门使我觉得很安全，没有人能够进来。我会用浑身的力量去阻止一切想要破坏我的宁静的人进来。

我学会了晚归，经常是零点后才回家。我往往是买个面包，然后去书店看免费书，待到书店关门就去一切可逛的地方瞎逛，我不愿看到家里那个一脸奸诈和我毫无血缘、又偏偏满心希望我叫他“爸爸”的可恶的外来者。

我没有朋友。学校里的乖孩子认为我是个古怪的差生而不屑于和我做朋友；社会上的坏孩子，我又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其实我很明白，我不是坏孩子，我孤独，所以我可耻。我只与书为伴。

凌晨一点，我看见家里的灯全灭了才上楼。我背靠着门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开灯。他们不和我商量就给了我生命，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又不管我，不给我温暖却给了我无尽的烦恼。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管我，我也不爱任何人。现在如果再让我在“爸爸”和“妈妈”中选其一，我会说：“我恨他们，我也恨我自己。”

我点燃一根烟，却不吸。闻着好闻的烟草味，看着那一束火光在黑暗中跳跃着，我想到了那个冬日的午后。现在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了，我却失去了宁静。我再也找不到那时的心情了。我无端地害怕起来。

那年，我16岁。

我在32岁、64岁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不愿，也不敢去想象。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束温暖的阳光会再次进入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