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学进入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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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号学进入艺术研究
段炼
本文是即将出版的拙著《视觉文化符号学》的一小节,此节对符号学及视觉文化研究中的符号解读方法作概略介绍,述及索绪尔和皮尔斯的基本符号概念、结构主义符号阐释、解构主义之后的图像符号研究等。如果读者已具备了这一学科的常识,则可跳过本节的前半部分,直接从后半部分读起。
一、符号研究的起源
符号(sign)是指示事物的标记,符号学则是对符号及其指示特征和表意机制的研究。符号学semiotics一词来自古希腊语semeiotikos,由西方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约公元前460-370年)创用,意为“症状观察”。对医生来说,观察病人身体出现的外部症状(semeion记号),如色斑、痕迹之类,可以洞察其内在疾病。用符号学术语说,就是人体外在的可见标记,能够揭示内在的不可见的实质。这外在和内在的关系,是一物指示另一物,这样的指示和表意关系,是符号现象的本质。
比希波克拉底稍晚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将符号现象引入哲学研究,指出一个书写文字所指示的,并非文字本身,而是文字之外的事物,不仅是具体的某一事物,而且是具有相似性的相关事物。例如“圆”字的所指是圆圈的形状,这可以是某个具体的圆圈,更可以是泛指各种大小、质地、用途的圆圈。柏拉图对符号现象的引申,使符号的形态超越了视觉的局限和个别性的局限,从而获得了抽象性和一般性,其所指可以是一个概念,例如关于“圆”的概念,由此大大拓展了符号研究的领域。在柏拉图的语境中,符号的功能是再现的,也即以“圆”字来再现圆的形态和圆的概念。符号的再现性,是两千多年来西方学者研究符号现象的关注要点。
这之后,亚里士多德也对符号研究做出了贡献,而中世纪后期的神学家们对古希腊哲学的研究,则预示了后来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符号研究。
启蒙时期最重要的符号研究,是英国哲学家约翰·波音索特(John Poinsot,1589-1644)给符号所下的定义。他在1632年出版的《符号论》中指出,符号居于思维与事物之间,其功能在于使人将思想与现实直接联系起来。也就是说,符号可以将人的主观世界与周围的客观世界联系起来,从而有助于人对现实的理解。启蒙时期英国的另一位大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在其1690年出版的巨著《论人类理解力》中,正式将符号研究纳入哲学研究中,使符号学具备了初形,并启迪了随后两百年中欧洲思想家们对符号学的关注,从而使现代符号学得以诞生。
现代符号学发展于二十世纪,研究对象是符号及表意机制,其理论源头主要有二,一是瑞士语言学家斐迪南·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的二元符号论,另一是美国逻辑学家查尔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1839-1914)的三元符号论。前者代表了以法语进行表述的欧洲学派,后者代表了以英语进行表述的美国学派。其始,两者间并无交流和相互影响,而是各有一套术语,就连“符号学”一词也各不相同,索绪尔用semiologie (semiology),皮尔斯用semiotics。有学者认为这两个术语各有偏重,代表了不同的关注对象和不同的研究方法,但一般学者都认为二者大同小异,可以互换。本文对术语问题持后一种看法,故不辨析二词之异,却聚焦于二者对符号现象的不同解说。
尽管索绪尔指出一个符号由能指和所指两部分构成,但一般人常将“符号”一词与“能指”一词混为一谈,而在普通的符号话语中,这样合二为一反而方便人们使用。在此前提下,人们通常也将皮尔斯所说的“再现体”(representamen),或译“再现者”,认同于索绪尔的能指。如果我们接受常人的这种看法,那么关于索绪尔符号学与皮尔斯符号学的联系,就可以说是皮尔斯将索绪尔的能指细分为三种,即使用像似符的图标再现、使用指示符的索引再现、使用规约符
的象征再现,三者也称图标符号、索引符号和象征符号。下面先解说索绪尔,再解说皮尔斯,以及后续发展。
二、索绪尔的二元论符号学
索绪尔于1857年生于瑞士日内瓦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其父为矿物学家和昆虫学家。索绪尔自幼就显示了语言天分,后入日内瓦大学和莱比锡大学研习古代语言,专攻拉丁文、古希腊文和梵文。他在攻读研究生期间写出了研究印欧语言的学术专著,并于1880年获得梵文博士学位。同年,索绪尔前往巴黎教授梵文和欧洲古代语言,直到1891年才回到瑞士,在日内瓦大学任梵文和印欧语言教授。自1907年至1911年,索绪尔讲授语言学概论,试图将授课内容写作成书,但未能如愿,并于1913年去世。后来,索绪尔的两位学生根据授课材料和课堂笔记,将此课内容整理成书,于1916年出版,书名《普通语言学教程》,署名索绪尔,是为索绪尔语言学和符号学的开山之作,也是二十世纪西方人文科学的重要基石之一。
《普通语言学教程》一书内容丰富,也相对复杂,其中与符号学直接相关的,是索绪尔关于音像关系和语言结构的概念。在索绪尔的学说中,所谓符号(sign)是个表意系统,是以一物来指示另一物,而符号的二元性,就在于这“一物”和“另一物”合成了一个表意系统,也就是说,一个符号由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两部分构成。这一概念是索绪尔语言学的一大关键。
《普通语言学教程》第一部第一章是《语言符号的本质》,该章第一节讨论符号、能指、所指三个概念及其关系,尤其是心理关系。索绪尔说:“语言符号并非连接某物及其命名,而是连接某一概念及其音像实体”。他解释说,所谓音像实体,“并不是一个具体事物,而是某个声音所赋予的心理印记,能使我们理解事物”[1]。我且用汉字举例来说明之:如“山”这个字符的声音shan,可以唤起我们大脑里关于汉字“山”这一字形的心理印记,也进一步唤起我们大脑里关于
山之自然形象的记忆。索绪尔说:“概念与音像的组合,我称之为符号”。他这样厘清自己的术语:“我用‘符号’一语来指概念与音像的组合,用‘所指’来指概念,用‘能指’来指音像”[2]。这样说来,“山”字的发音和图像是能指,我们记忆里关于“山”的概念是所指,无论我们听到shan之声,还是看见“山”之字,我们头脑里都会出现关于“山”的概念。“山”的图像可以是这个汉字的书写字形,也可以是图画或照片里的山,还可以是现实中的山。
能指和所指是符号的两个组成部分,索绪尔符号学也因此被称为二元符号学,而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则是索绪尔符号学的要义,他对这关系有两条解释,或称两条原则。其一,符号的本质是任意的,也即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是约定俗成的,不是必然的,二者间没有内在联系。不过,若说欧洲语言中“山”的音像与山的概念没有内在联系,那么在汉语中却有所联系,因为汉字“山”是象形字,其字形来自先民造字时头脑中对山的自然形象的记忆,来自造字者对“山”这一概念的形象理解。当然,汉语“山”的发音shan,可能与山的概念没有内在联系,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任意的以音示意。其二,索绪尔也注意到了声音能指与图像能指的不同,当他解释第二条原则时,便说能指的示意过程是线性的,是单向度的,尤其是声音的示意过程简单而直接,因为声音的表意是历时性的,发音和倾听都是一个时间过程。相反,图像能指不是历时的,而是共时的,是空间性的,因此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多向度的[3]。正是第二条原则中图像能指的多向度特征,或称多维性,才使我们能够将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引入视觉文化研究领域,并建立视觉文化符号学。
后来一些学者在解读索绪尔的二元论符号学时,或有简单化倾向,笼统地将符号说成能指,将符号的意义说成所指[4],而普通人更是接受了这样的解读,于是索绪尔符号学就成了能指表示所指的符号学。由于本文的目的不是研究索绪尔理论,所以不讨论这个问题,甚至在某些节点上会迁就这种大众化的简单解读。但是我在此想要说明的是,能指与所指的多向度关系,是符号学之于视觉文化研究与图像解读的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