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荒野:论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回归主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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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荒野:论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回归主题(一)
摘要]在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创作中,回归是一个一以贯之的主题。除了朝向田园故里的回归之音,还有更为深远的指向荒野的回归之唱。因为与作为诗人个体故乡的田园不同,荒野是人类种群的原乡、人类童年的家园和精神的起点。诗人因为在世的异己体验和基于集体无意识根源的乡愁冲动,在诗中进行魂归荒野的自由之旅。
关键词]回归;田园;荒野;原始意象;乡愁
Abstract:InancientChineselandscapepoetry,returnwasarecurrenttheme.Besidesthesoundofreturningtothecountryside,thereisthesingingofreturningtotheprofounderwilderness,which,differentfromthecountrysideaspoets’hometown,iswheremankindisfrom,andthegardenofman’schi ldhoodandthespiritualstartingpoint.Poets,whoweretaughtbytheirunusualexperienceinthisworldanddrivenbythenostalgiaimpulsebasedonth ecollectiveunconsciousness,wererecurrentlymakingthespiritualtripoffreedombacktothewildernessintheirpoems. Keywords:return;countryside;wilderness;primitiveimage;nostalgia
一、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中国古代山水诗及其回归主题
人们在苍茫浩瀚的大自然中感受和发现山水之美,并且在诗歌创作中表现和赞美山水之美,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的。《诗经》中已包括大量描写山水的作品,论者一般认为,此时的山水尚未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不过是诗人借以引发、陪衬、烘托、渲染或比喻诗人思想感情的片断。然而,山水如何能够比附人间的情怀和人世的道德呢?那是因为一种生命共感,亦即人与自然所共有的一种生命节律。此时的人类,尚未完全从自然界中脱离出来,也就是说,人的意识还没有完全觉醒,“《诗经》所描绘出的恰恰是天人合一的原始形态,即主体意识尚未从大自然中剥离出来,仍处于混冥为一的状态”。这“正是先民童年时代的现实,在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情境下,不写自己生活周围的花、鸟、树木,就无法清楚地表达自我,它们已构成了主体自我生命的一部分”1]。这个时代,类似于庄子经常向往的那个“至德之世”:“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庄子·马蹄》)。在这里,人类和万物比邻而居,浑然不分,呈现出一派人生在世的本然状态。这事实上是人类文明发端之前的漫长荒野时期的余绪。
楚辞诞生在巫风盛行的楚地,洋溢着蛮荒色彩浓厚的巫术文化色彩,而巫术文化,则是诞生在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前的荒野时期。由此可知,庄子所向往的“至德之世”,原来不属于未来,而属于过去,要顺着回归的路途才能抵达。或许正因为如此,在楚辞中,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回归主题已初露端倪。如果说“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鬼》)中的“归”是回归家园的意思,那么,“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离骚》)等诗句中的“旧乡”,既是生命的故地,又是生命的归宿;除了地理的意义,已经具备精神的意义。“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宋玉《九辩》),从此,回归成为后世山水诗的传统主题。
后世的山水诗经历了自己发展演变的过程,然而,无论中国历史朝代的变迁更迭,无论中国人世社会的离乱烦忧,也无论中国诗歌的迷雾和索解的隐约,中国古代山水诗中的回归主题却一直顽强地延续着。让我们从两汉开始追索:西汉的“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严忌《哀时命》)尽情抒写了无路可归的愁情;东汉的“感老氏之遗诫兮,将回驾乎蓬庐”(张衡《归田赋》)将心灵的“回驾”驶向“蓬庐”;汉末的“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王粲《七哀诗》)把独在异乡的羁旅愁思托付给自然万物的“故林”情怀。
晋人张翰的“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思吴江歌》)用千里之外的空间距离表达背井离乡的山水情思;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把人类的故地之思解释为一种与鸟兽同有、与生俱来的天性;山水诗派的开创者谢灵运则有“清晖能娱人,
游子憺忘归”(《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之句,以山水所含的清晖来宽解游子的归心;永明诗人谢眺的“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改”(《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等诗句写尽了寂寞游子的怅惘乡思。
梁陈诗人的“客悲”和“归念”丝毫没有稍减:“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王籍《入若耶溪》);“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何逊《慈姥矶》)。
初唐诗人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一诗以“忽逢门外客,道发故乡来”开端,一气贯下地连续发问,极富感染力地表达了故园之思的深切和营构故园山水的匠心。少年诗人王勃的山水诗同样表现出一种无处不在的乡思愁怀:“此时故乡远,宁知游子心”(《深湾夜宿》)。生活在唐人走向鼎盛精神状态之际的陈子昂,仍然有着“故乡杳无迹,日暮且孤征”(《晚次乐乡县》)的苍凉感慨。其他如张九龄的“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西江夜行》)等诗句中的山水境界虽然有一种空明清远的闲适和洒脱,但“故乡”之思还是一直逶迤和漂泊在盛唐的诗心中。
中国诗歌历史上照耀古今的双子星座李白和杜甫,分别以仙心和仁心、以仙游山水和苦游山水的人生经历写下了许多山水诗词,其中,“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白《菩萨蛮》),“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杜甫《江亭》)中的“故林”意象和“归程”探询抒发着生命漂泊无着的悲感。与李白同时的崔颢用一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黄鹤楼》)在山水之间把地理意义上的“乡关”和精神意义上的“乡关”交织在一起。
中唐以后,大历诗人刘长卿有“牛羊归故道,猿鸟聚寒枝”(《雨中过员稷巴陵山居赠别》)的感慨,“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的向往,诗坛巨子韩愈有“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山石》)的嗟叹。同样的“故道”充溢着安宁、止泊和生命满足的幸福之感。
晚唐山水诗中的故地之思未曾稍歇。我们只要读一读姚合的“极目思无尽,乡心到眼前”(《晚秋江次》),杜牧的“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南陵道中》),温庭筠的“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商山早行》)等等,便不免被一片“孤迥”的“乡心”和“客心”带回迢遥的“故乡”。
有宋一代,苏舜钦的“浩荡清淮天共流,长风万里送归舟”(《淮上遇便风》)寄归心于“归舟”;欧阳修的“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戏答元珍》)更是直言“乡思”成病,“物华”方休的思深情长;曾巩有“送春无限情惆怅,身在天涯未得归”(《城南二首》)的喟叹;苏辙有“忽忆故乡银色界,举头千里见苍颜”(《绩溪二咏·翠眉亭》)的追忆;张耒有“寄书故国还羞涩,白首萧条老病婴”(《遣兴次韵和晁应之四首》之一)的想像;贺铸有“经雨清蝉得意鸣,征尘断处见归程”(《病后登快哉亭》)的期待。回归仍然是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书写不尽的块垒。进入南宋以后,这个情结和块垒在时光的流变和诗歌的积淀中愈亦深厚。“客里无人共一怀,故园桃李为谁开”(《浙江小矶春日》),“饮罢此身犹是客,乡心却付晚潮回”(《重九赏心亭登高》),范成大的“乡心”无法托付“故园”,人生始终萦绕着客愁,这也就是姜夔在“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湖上寓居杂咏》其一)中所要抒写的人世况味,同时也是南宋后期的文天祥在“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金陵驿》)中所要表达的江湖归心。
从金元到明朝,诗人们的思乡之情与异域之感被极大地触动,他们同样在创作中尽情吟咏着他们的乡愁和归思:“回首乡园天渺渺,惊心时序水悠悠”(杨士奇《九日过宿迁县》),“天涯何处寻归路,野景无边动客情”(于谦《太原道中晓行》),“夜猿啼不尽,凄断故乡心”(何景明《峡中》)等,以人世旅途的倦怠、疲乏、寂寞与悲凉来表达归去的心声。
开清代山水诗风的钱谦益视山水为故国的象征,并由此发出“今愁古恨谁消得?只合腾腾放桌归”(《西湖杂感》其二十)的回归之音。自号野人的山水诗人吴嘉纪因为“龙钟不还乡”而“羞见东西路”(《登康山》其二)。这样的思乡愁情和回归之唱一直延续到与自然相与、与山水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