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秋兴八首》(其一)的“故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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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智芬
内容摘要:“故园”在古典诗词中基本上都释为“故土家园”,《秋兴八首》(其一)流传甚广,其中的“故园心”大多理解为杜甫暮年漂泊,归乡无期的羁旅之叹。联系《秋兴八首》组诗的主题和杜甫的人生经历及社会关怀,“故园”应为杜甫身居夔州、心系长安的政治精神家园。关键词:《秋兴八首》故园心长安
在两千多年的古代文学长河中,唯一被后人以“圣”相尊的文人是杜甫。他的诗作吸收众家所长而众体兼备,尤其精工七律;同时他个人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和的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走向高度一致,他的诗作总是流露着圣人般忧患慈悲的情怀。闻一多先生在《杜甫》一文中称道:“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1]
《秋兴八首》联章体律诗历来公认是杜甫最优秀的作品之一,《秋兴八首》(其一)作为序曲,承秋天萧瑟的景致、凝重阴冷的气象而感发,抒写着个人年迈漂泊、身世凄凉、心忧家国的情怀。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摧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晚年一直在西南漂泊,五十三岁的时候流寓夔州,而且在这里滞留了一年多。羁旅漂泊、归乡无期、思乡怀人是古代诗歌中的常见主题,颈联直抒胸臆“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山上那些或白或黄的菊花,一点一点的就像他因思乡而流了多年的老泪,赖以指望的是暂系巫江中的孤舟能带他驶向故园的方向。终究没有机会回到故乡,秋意愈来愈浓,寒意愈来愈重,声声暮砧阵阵催逼,这个寒冷的冬天他将如何度过?能够安生立命的温暖的家园又在哪里?
据此将“故园心”解读为对故土家园的思念,从脱离的单首诗中能够找到诗人处境和情感的落脚点。如果从《秋兴八首》组诗的主题和杜甫的人生经历及生命情怀来看,这样的理解难免失之简单。
清代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评论该诗说:“首章,八诗之纲领也。明写秋景,虚含兴意;实拈夔府,暗提京华。”[2]《秋兴八首》(其二)中身在偏远的西南“每依北斗望京华”,一次又一次的翘首眺望,每每都在人们夜幕归来一家团聚的时候,这个望乡执着而痴情的老人且行且叹;《秋兴八首》(其四)中回忆故国盛衰更迭,“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秋兴八首》其六)曲江边繁华不再,帝王之州沦为战场,丧乱不堪回首;这个孤苦的老人在现实的失望中只能去追念安史之乱前强大的王朝,“故国平居有所思”(《秋兴八首》其四),尤其是国家承平富饶人们富足安适的开元盛世,“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其八)的繁华时光。“每依北斗望京华”“故国平居有所思”都是对“故园心”的引申,故园、京华、故国都是京都长安的代称,每一首诗中情感交汇的注脚都是魂牵梦绕的长安。仇兆鳌品评后五首的主题说:“四章,回忆长安,叹其洊经丧乱也”“五章,思长安宫阙,叹朝宁之久违也”“六章,思长安曲江,叹当时之游幸也”“七章,思长安昆明湖,而叹景物之远离也”“八章,思长安胜境,遡旧游而叹衰老也”。[3]可见,“故园心”同时作为情感的线索,完成了夔州和长安空间的多次转换,实现了古今与盛衰的反复对照,并将人生漂泊、孤苦的身影投射到由盛转衰的唐王朝的历史河流中。
杜甫如此执着的遥望长安,是想再次靠近政治中心,踏进政治的疆场,继续驰骋“致君尧舜
上,再使风俗淳”的儒家理想,还是“窃比稷与契”,希望能真正像舜时的大臣后稷与契那样使天下人都安居乐业从而建功立业?杜甫个人稳健的理性会直接作出否定——时不我待,盛年不再。《论语?子罕》有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亦不足畏矣。”年轻的时候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可是过了四十、五十岁还默默无闻、没有建树,人生就不会有太大的起色。所以杜甫早在四十岁那年的除夕夜就写道:“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在仕途功名作为唯一衡量读书人个体存在价值的社会规范里,三十而立,四十就该功成名就了,四十岁连进士都没中,就算才华飞腾也只是日暮西山。可见时不我待的焦虑意识甚为强烈,更何况此时此刻年已五十有四,垂垂老朽,凄苦不堪,左臂偏枯右耳聋,只能“白头吟望苦低垂”(《秋兴八首》其八),来日不多,遑论从政。
那么,迟暮之年的杜甫究竟为何始终牵挂着到不了、回不去且非故土落叶归根的长安?杜甫祖籍河南巩县,在这里度过了近二十年“读书破万卷”的书斋生活,更立下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豪情抱负。后来一生辗转多地,年轻时南游吴越,北游齐赵,晚年漂泊四川、湖南、湖北,足迹遍及唐王朝大部分的疆域。长安是众多历程中的一个站点,在此曾经困守求仕十年,有过奉旨进献《三大礼赋》的辉煌时光,有过“朝扣富儿门,夜随肥马尘”的屈辱生活,甚至一度在长安沦落后陷到叛军之手。可见,长安是他人生追求和理想幻灭的地方,也是大唐王朝兴盛和衰败的见证,酝酿出了杜甫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长安情结。一则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的诗人,在长安有田产;二则自称“杜陵有布衣”,用长安一处汉代的陵园完成他身份的认定,虽然在长安没有真正当上什么官,却自认长安就是他真正的故乡,尤其是支撑他人生价值存在的精神家园。
河南巩县是一个靠近东都洛阳的中原地区,唐朝繁荣的经济和发达的文化在这里都留下了时代的烙印,儒家的伦理观念、价值观念大行其道,杜甫就在浓厚儒家思想的家庭氛围中长大成人。少年时代早慧早熟,“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结交的大多是峨冠博带的宿儒;曾对远祖发誓:不敢忘本,不敢违仁。可见儒家的价值观念已成为他安生立命、行为处事的基本原则,这直接影响了杜甫诗歌创作的生命情怀和社会关怀,即总是将个体的价值与历史、国家、社会高度融合,将人生的理想抱负与救世济民的情怀紧密相连。自己的生命如果离开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价值目标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托,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把生命全部奉献给历史中的国家和人民。这种思想情怀成为杜甫创作的绝大部分诗歌的基本主题,尤其在历经安史之乱后,创作了“三吏”“三别”《春望》《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岁暮》《登岳阳楼》等近千首首诗歌,他总是满怀深情的凝望着这片土地,表达着对苦难人世的同情、对国家局势的无限关切。
这样的个人成长历程和精神追求使年迈漂泊的杜甫在《秋兴八首》中自然而然就会由秋天的夔州想到长安,甚至怀想昔日繁华的长安,从而引发昔盛今衰,人世蹉跎的慨叹。于是他的“故园心”就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思乡情绪,其中隐性的呈现了杜甫的情感模式和价值取向:思乡就是思首都,思首都即是思国家,对国家的忠诚和对天下黎民的仁爱就需要对朝廷所在的政治中心竭忠尽智。身为儒家的信徒,参与政治既是实现个人宏伟抱负的必经之途,也是完成自己对历史对国家责任的必经之路;一旦远离国都丧失经世济民的机会和可能,则“每依北斗望京华”,哪怕在夔州望不到长安,他也要让心灵循着北斗的方向去追寻日思夜想的长安。从其一“孤舟一系故园心”明确表达对故都的思念,到其二首联“每依北斗望京华”,再到其四“故国平居有所思”,其故国之思一发而不可收,一首比一首急切而强烈,迂回沉郁,而个人的凄凉终究无力挽留时代的步伐,如同童话世界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又冷又饿中点亮最后一根火柴,用微弱的火光温暖自己和艰难的时世,以此安放个体存留于天地之间的生命价值。
综上所述,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一)通过“故园心”表达对故都长安的依恋怀想,在对国家的忠诚中获取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以及实现人道主义的社会关怀,从而使诗歌赋予一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