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绵阳诗二首签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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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绵阳诗二首签考(一)
一、杜甫《不见》是在绵阳写的怀李白诗
《不见》是杜甫的名篇,不但为许多杜诗选本收录,甚至许多唐诗选本也要选入。而且因为它是杜甫怀念李白的最后一首诗,有很大的重要性,作于何时何地,尤为研究者所重视。此诗自仇兆鳌《杜诗详注》定为上元二年(761年)作以后,诸家并宗其说,其主要理由就是李白卒于次年。这写作年代是据李白逝世之年而作的推论,并不是根据杜甫的原文来考察。其实除了这种说法,早就还有另一种意见,仇兆鳌说:“梁氏编在宝应元年(762年)梓州作,不知是年(李)白已卒矣。”但我认为,诗当作于宝应元年,梁氏所见不错,只不过作诗之地是在绵州而非梓州。理由试述如下。
先看题目。《沧浪诗话》说:“少陵与太白独厚。于诸公诗中凡言太白可十四处。”其诗题如《赠李白》、《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送孔巢父谢病归江东兼呈李白》、《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皆一一明标“李白”,为何独有此诗题目不提李白,不作标明?“不见”一语,出《诗经》“爱而不见”,强调“不见”,拈以为题,正是说本该于此见面而竞未得见。这地方该是哪里?当然是李白的故里。杜甫所到的距李白故里最近的地方既不该是泛指蜀地,也不是远在离其故居甚远的梓州,而应是与其故居近在咫尺的绵州。而杜甫在宝应元年的确是到了绵州的。
既以“不见”为题,杜甫却又在题下加以自注:“近无李白消息。”仇兆鳖曾说:“古诗先有诗而后有题”,但是“杜诗先有题而后有诗”。杜诗的题目,有时写得很长,题下另注,非常罕见。既强调“近无李白消息”,何不径以为题?显然此注系后来所加,而且杜甫觉得非加不可,因为此数字有解释之意,就是想说明诗中有的话是在不知李白消息的时候写的,诗的内容和当时李白的实际不符合。有一个谜团一直困扰着人们:杜甫写了如此多的怀念李白的诗,为何反而没有悼念李白的诗?说是遗逸也怕是很难解释的。现在研究这条自注,它似乎在告诉我们:我在不知李白消息的时候写了这首诗,知道他的消息后我再也写不出了。所以,它成了杜甫怀念李白的最后一首诗,一篇绝唱,一曲绝响。
诗先写“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首句固然指他们自公元745年山东一别分离已久,也暗示来其故里,却“近无李白消息”,更增思念。次句的“佯狂”,就是说李白“狂”是假相,实际上是清醒的,他佐永王磷起兵是为了“扫尽江汉始应还”,竟遭诬罔,实为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上句可印证原注中的不知李白消息的话。李白于757年系狱,758年长流夜郎,是“钦犯”,消息当然传播甚广。而759年遇赦,朝廷就不会大肆张扬,消息闭塞的杜甫自然更在所不知。不然,诗即使写于761年,也应为他得赦而高兴,不会再有此语。就是在以前,杜甫对李白的冤狱,也只说“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没有说到“世人皆欲杀”的严重程度。至于下文的“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巨大的反差,再次深刻地道出李白的不幸,又两次证明杜甫不知李白消息。盖此时李白虽多处辗转,但在浔阳曾被宋若思辟为参谋,在当涂有叔李阳冰可依,并不是严重到人皆欲杀,飘零无依。
诗的结末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匡山”指江油的匡山,历经诸家考定,此不再赘。对匡山不可能是庐山,补充一点反证。李白入永王磷幕前,就在庐山。他说:“仆卧香炉顶,餐霞饮瑶泉。”“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书怀赠江夏韦太守》)如果匡山就是庐山,那要李白重回庐山,岂非暗示唐肃宗钦定的李白的案全错了,一切要回到从前?那是犯大忌的。杜甫诗中一再说李白的冤狱是小人陷害,责备的是“世人”,是“江湖风波”,是“魑魅”,也是为皇上开脱。李白自己也说是“天恩流夜郎”,不敢“全盘否定”。
再研究“好归来”三字。“归来”是指李白脱罪,重获自由。且因杜甫在其故里,故曰“归来”,这层意思也早有人道及。杜甫在其它地方写的就不说“归来”,例如《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说的便是“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只有在离青莲乡最近的绵阳才会想让李白回来,不是一
道他往。故杜甫此诗作于绵阳,才最切合实际。“好”字则未被人们注意。“好”说明时机到了,可以准备回来了。这时机就是唐肃宗已死,唐代宗已立,积案可改。这正好证明诗是写于宝应元年才合理,这“好”字才有着落。事实证明,杜甫的看法是对的,唐代宗果然要起用李白。“(唐)代宗之初,搜罗俊逸,拜公(李白)左拾遗。制下于彤庭,礼降于玄壤,生不及禄,没而称宫。”(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连朝廷都不知李白已死,闹了大笑话,杜甫不知李白已死就更不足怪了。杜甫既然自己专门注了他不知道李白的消息,却要用李白的事实来作为推断此诗创作时间的依据,当然是不合适的。
综上所述,《不见》一诗,只有断为宝应元年作于绵阳,诗篇从题目、自注到文字的许多问题才能得到圆满的解释。杜甫在绵阳写下他关于李白的最后一首诗也是最重要的一首诗,对于绵阳固然重要;而对于正确理解这首诗,认识诗人的心灵轨迹,则更为重要。绵阳有李杜祠,是迄今尚保存完好的全国惟一的李杜合祀之祠。此诗作于绵阳,使他们的伟大友谊在绵阳画下一个光彩夺目的句号,实在该大书特书的。
二、杜甫《越王楼歌》该怎么解读
宝应元年(762年),杜甫在绵阳写《越王楼歌》:“绵州州府何磊落,显庆年中越王作。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楼下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轮明。君王旧迹令人赏,转见千秋万古情。”越王楼,是唐太宗第八子越王李贞所建。李贞为绵州刺史,新、旧《唐书》均失载。新中国成立后出土的《唐故太子少保豫州刺史越王墓志铭》记载甚详,提供了确证:“岷濮之险,实惟巴江。剽劫之患,时闻栈阁。利有攸往,实在西南,褰帷作镇,爰降纶缚。乃授绵州刺史。”李贞在绵州州城的西北,面临涪江修建了越王楼。对这首诗,研究者常以之与王勃(子安)的《滕王阁》诗对比,但评价出入很大。为对比评述的方便,引王勃诗如下:“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銮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认为杜诗不敌王诗的,例如仇兆鳌。仇兆鳌(1638--1713)研究杜诗,用二十多年时间,汇集各家意见,辑为《杜诗详注》,至今还认为是研究杜诗的基本读物。他说:“(杜甫)此章体格,仿王子安《滕王阁》,而风致稍逊。卫万《吴官怨》,亦本《滕王阁》,而姿韵自胜。”仇氏此说,是袭用流行已久的说法。不过在他编成此书的公元1693年之前(本书刻成则在更晚的公元1703年),金圣叹对这种说法已经批驳过了。金圣叹(1608-1661)也是杜甫的重要研究者,他把杜诗定为继《庄子》、《离骚》、《史记》之后的“第四才子书”。金圣叹能诗,有《沉吟楼诗选》。他著述极丰,因罹祸被杀,多不流传,以他的文学批评为最着。《杜诗解》是他未完成的作品,但其对《越王楼歌》的分析却完整地保留下来。
金圣叹在对《越王楼歌》的评论中,首先否定杜甫此诗是模仿王勃《滕王阁》诗的说法。他说:“王子安《滕王阁》诗,从来是千载绝作。纵使后来子安再出,已是有景不道。何则?道不得即不如不道,若使道得出已是前人先道了也。东山李白负气使酒,犹于崔颢(咏黄鹤楼诗)束手避路,岂以推诚服善如(杜甫)先生,反智不出此,而顾于《滕王阁》后,复作此《越王楼》哉?”接着他认为杜甫的起点高于王勃。“须知先生自具二十分眼、二十分胆、二十分笔,张目熟视(王)子安此诗,还有开拓不尽、发挥不出之处,于是偶借越王楼换题不换诗,随乎隐括别成妙句。”他又认为杜甫此诗的成就高于王勃:“先生正是全取其诗,从头劈削,通身翻洗。试取对照读之,便见两诗脱胎换骨,转凡作圣。异样奇怪,不止是青(出于)蓝之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