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未成文学说的几个基本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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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未成文学说的几个基本问题
先刚
Fundamental Problems of Plato’s Unwritten Doctrine
关键词:柏拉图亚里斯多德未成文学说本原学说图宾根学派
提要:柏拉图,出于对书写著作的批判认识以及自身哲学活动的独特性,明确宣称在自己的对话录著作之外保留了他最根本的学说。在此更体现出了毕达哥拉斯学派和苏格拉底的理论和实践对柏拉图的决定影响:哲学的内传和口传。依据亚里斯多德以及学园、逍遥学派的内部记述,我们得以重构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整个柏拉图哲学的内核和根基。通过对这几个基本问题(对任何柏拉图研究而言)的探讨,我们希望揭示出一种新的理解柏拉图的思维维度和方法。
作者:先刚,1973年生,现为德国图宾根大学(Universität Tübingen)哲学系博士生。
前叙
通常,要理解一个哲学家的思想,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阅读、研究他的著作。要理解康德,得阅读《纯粹理性批判》,要理解黑格尔,得阅读《逻辑学》……并且,如果可能或者必要的话,阅读哲学家的全集(包括书信、笔记、手稿以及一切纪录在纸片上的东西)。人们相信,著作是哲学家生命和灵魂的延伸,是哲学家的思想忠实的守护之地。在这个意义上,叔本华强调:“对于所有那些真正的哲学家,人们只有从他们本人的著作中才能领略到他们的学说……因此,谁要是感受到了哲学的驱动,都必须到哲学家的著作的寂静的圣殿那里寻找不朽的导师。”1同样,叔本华坚持认为:“如果谁希望从根本上理解我的哲学,则必须阅读我的著作的每一行字。”2无疑,这是绝大多数哲学家的心声。
叔本华的言辞实际上代表了近代以来对于书写著作的一种普遍的态度,这种态度不仅决定了著作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同时也支配着哲学家表述自己思想的方式。我们归纳出这种态度的两个最重要的特征:第一,对著作的根本性的尊崇,相信著作表达了哲学家终极的哲学思想;第二,对著作的绝对性的尊崇,相信著作是哲学家的思想的完整的、唯一的载体,舍此之外别无其他。
但这是否意味着,人们可以把这种态度或者说方法照搬到古代思想文化的研究中去呢?著作是否代表着古代哲学家的哲学活动(Philosophieren)的全部?著作在他们的哲学
1Arthur Schopenhauer, Sämtliche Werke, Hrsg. von Wolfgang Frhr. von Löhneysen (Stuttgart/Frankfurt a.M.: Cotta-Insel, 1960). Band 1, S. 22-23.
2Arthur Schopenhauer, Sämtliche Werke, Hrsg. von Wolfgang Frhr. von Löhneysen (Stuttgart/Frankfurt a.M.: Cotta-Insel, 1962). Band 5, S. 827.
活动中究竟占据着怎样的地位呢?当人们把近代以来的思维模式(对著作的根本性和绝对性的尊崇)应用到古代哲学家——比如柏拉图——身上的时候,这样做是合理的吗?
一.柏拉图对书写著作的批判
柏拉图在《斐德罗》(274以下)里讲述了一个传说:埃及的古神托伊特(Theuth)发明了“数”、“算术”、“几何学”、“天文学”、“棋”、“书写”等,并带着这些东西去见埃及国王塔姆斯(Thamus),让他转送给他的所有臣民们。塔姆斯问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于是托伊特便一件一件地解释,直到最后谈到“书写”。托伊特宣称,这样东西将会使埃及人更有智慧,更能记忆事物,因为“它是作为记忆和智慧的工具而被发明出来的。”(274e)然而塔姆斯国王毫不领情,当头予以驳斥:
那些学会了书写的人就会忽视记忆,这样一来,书写反而在他们的灵魂里带来遗忘。因为人们一旦信任书写作品,就会习惯于通过陌生的符号从外面来提醒自己,而不是从自身内部通过独立思考得出那些东西。所以说,你不是为了增强记忆力,而是为了颠覆它才发明出这个工具。(275a)3
托伊特在希腊神话里有时也等同于赫尔默斯(Hermes),后者在传说中也是书写文字的发明人。柏拉图在讨论之前一开始先追溯到书写在神那里的起源,表明了他对于书写著作的批判的根本性。书写是一个工具。各种工具为人们的活动带来了轻松方便,这无庸置疑。同样真实的是,工具也为人们带来了惰性和依赖性,使得人们离本真的事物越来越远。当人们对工具——包括书写著作这个工具——的态度发展到一种根本性和绝对性的崇拜时,人也就走上了工具化和物化的不归之路。然而哲学活动绝不是轻松方便的事情,哲学思考的对象既不是工具本身,也不应该受到工具的遮蔽。柏拉图并不否认书写著作的工具功能,但仿佛为了预先警示未来那些将“宝书”、“经典”乃至书写著作本身捧上天的后人们,他对这个工具的功能作出了清楚的限定:
因此,……书写下来的文字的功能仅仅在于,提醒有识者回忆起著作所讨论的那些事物。[除此之外,]谁要是赋予书写下来的文字更多的意义,那么他就处于莫大的天真幼稚之中,而且真的没有领悟阿蒙[Ammon,托伊特的另一个名称]的神谕。
(275d)
可见,在柏拉图看来,书写著作唯一的功能就在于提醒、备忘,“这些书写下来的文字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仅仅是作为有识者的备忘工具”(278a):一方面为了著作者本人,将回忆“储存”起来,以备将来年老健忘时之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那些能够探索哲学活动的“痕迹”——而不是哲学活动本身或其对象——的人。(参阅276d)
这只是就“最好的情况下”而言。然而在现实中,书写著作更多地是处于糟糕得多的
3本文引用的柏拉图依据Platon, Sämtliche Dialoge, übersetzt von Otto Apelt, Constantin Ritter, Kurt Hildebrandt, Gustav Schneider, Leipzig: Meiner, 1922-1923; Hamburg: Meiner, 1988。必要时参照原希腊文。